“什麼?母后要去帝陵贖罪,以後都住在帝陵再也不回宮裡來了?”
從玉芙殿正殿出來,見杜軒所在的東配殿燈火還亮着,蘇伊爾納便進來,將玥姬的決定告訴了他們。
杜轅也在,聽蘇伊爾納說完,當即驚的站起了身。
“母后是這麼說的。她說,都城裡的風言風語,不會就這麼偃旗息鼓的,只要她還在,就永遠都不會停歇,所以,她想去帝陵贖罪,這樣,遠離了都城中的喧囂,她的內心能平靜安寧一點,我們要飽受的非議,也會少一點。”
蘇伊爾納情緒低落的說道。
“該勸的,你都勸了,母后還是執意如此?”
杜軒蹙着眉頭問道。
蘇伊爾納點了點頭。
一時間,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這些日子,母后心裡肯定很不好受,只是因爲咱們在,所以她才強壓在心裡,每天笑呵呵的面對着我們。實則,她的心裡肯定比黃連都苦。”
輕聲嘆着,蘇伊爾納試探着說道:“要不然,我們就依着她,讓她在帝陵住一陣子吧。左右身邊有宮人服侍着,那兒環境雖比宮裡差些,可也差不到哪兒去。等過了這一陣子,都城裡能平息些了,咱們再去勸她回來。”
“是啊,讓她自己獨處一陣子吧,她總要發泄發泄的,有我們在,她是當母親的,總要顧及着我們的心情。在宮裡,她便是想盡情的大哭一通也不能。既然她提出來了,我們便依了她吧。”
杜轅長出了一口氣,附和着說道。
“既如此,那就這麼着吧,挑些老實穩重的宮婢服侍在身邊,一旦有什麼不對勁,立刻來回稟便是。”
杜軒沉聲應道。
各自歇下,一夜無眠,堪堪等到外面有了動靜,想來時辰差不多了,杜軒和白瓔珞才起身梳洗起來。
到玉芙殿時,玥姬的氣色很好。
許是想到這一去下次再見面又是很久以後了,玥姬的臉上盡是不捨,貪戀的看着每一個人,玥姬還將彥哥兒抱在懷裡親了好久。
辰時,浩浩蕩蕩的宮輦從宮門駛出,徑直到了位於都城外正東方向的太廟。
文武百官都早早的候着了,等到蘇伊爾納從車上下來,衆人都嚇了一跳。
聽聞蘇伊爾納去皇家別苑靜養,朝政之事盡數交由佐佑真王攝政,好多人都在暗自揣測,陛下是不是將不久於人世。
此刻見她面色紅潤,又恢復到了從前那個端莊沉穩的女帝,衆人再看向杜軒和杜轅的目光,便愈發尊敬。
吉時將至,玥姬和蘇伊爾納帶着杜軒和杜轅到皇室祖先的牌位前鄭重參拜,行完了禮,司禮官按着蘇伊爾納的吩咐,將當日敕封杜軒和杜轅爲佐佑真王的聖旨在祖先的牌位前誦讀了一遍。
禮成後,杜軒和杜轅的名諱將會正式記載在玉牒中,供後世子孫銘記。
到帝陵時,已是午時。
面色凝重的指着面前的漢白玉墓碑,玥姬輕聲說道:“這兒,便是我的陵寢,正挨着先皇的,百年後,來祭奠先皇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一束百合花。”
想要說“母后,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話到嘴邊,杜軒覺得太刻意,興許玥姬沒有這樣的意思,便頓在了口中。
可擡眼去看蘇伊爾納和杜轅,他們二人也都有些欲言又止,杜軒知道,並不是只有自己有這樣不好的感覺。
祭拜完了先帝遲慳,蘇伊爾納一行人便將玥姬送到了帝陵西南角的草廬中。
這是守陵人搭建起來的臨時住所,玥姬說的突然,蘇伊爾納三人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再三勸慰,說好歹建一排能住人的屋子,到時候玥姬再來也不晚,玥姬卻再三推辭了,直說自己是來贖罪的,不是來享清福的。
臨走時,玥姬身上還是早起出宮時穿戴好的深紫色正統宮裝,站在草廬前衝蘇伊爾納等人揮手,玥姬眼中的淚水,卻一直流個不停,那憔悴悽楚的模樣,讓蘇伊爾納和白瓔珞都跟着落起了淚,杜軒和杜轅也跟着心裡酸酸的。
初二開始,朝臣和外命婦接連進宮請安。
那些外命婦到宮裡見不到玥姬,便來給白瓔珞請安,一時間,玉芙殿裡每日嘈雜熱鬧,沸反盈天。
直到過了初七,才漸漸的平靜下來。
帝陵那邊,蘇伊爾納安排好的人每日都會送封平安信回來,事無鉅細的回稟着玥姬每日的行動。
褪去了華衣美服,摘下了珠釵收拾,玥姬不染鉛華,一日三餐俱是粗茶淡飯。
每日早起吃了早膳,她便去先帝的陵前跪拜一個時辰,然後提着掃帚一座座陵墓的挨個打掃,今日掃不完,便明日繼續。
下午時分,玥姬則會捧着一本經書在草廬前誦經。
日出起,日落歇。
周而復始,從無異常。
及至從正月十五開始,蘇伊爾納每日收到的平安信中,都只有寥寥幾個字,“一切同昨日”。
這樣的玥姬,讓蘇伊爾納、杜軒和杜轅心疼不已,可知曉玥姬因此不但沒有消瘦,反而還稍稍豐腴了些許的時候,杜轅有些詫異的問道:“莫非,這便是古人所說的心寬體胖?”
擡手在他額頭上彈了個爆慄,蘇伊爾納斜了他一眼道:“既然母后覺得這樣更好,心裡能得到安寧,那我們就該慶幸纔是。說不得再有些日子,母后就想通了,願意搬回宮裡來住了。”
“但願如此。”
杜軒和杜轅異口同聲的答道。
過完了正月十五,朝政恢復如常,可蘇伊爾納卻以杜轅曾經爽快的說讓她好好歇息調養些日子爲由,讓杜轅繼續攝政。
每日,杜轅按時上早朝,蘇伊爾納則癡纏着白瓔珞學起了繡花。
雖然總是戳的手指頭上滿是針孔慘不忍睹,可看着蘇伊爾納絲毫沒有消減的興致,白瓔珞便教的格外用心。
二月初二龍擡頭的時候,蘇伊爾納已經能將一枝桃花繡的有模有樣了。
午後時分,見完了一衆進宮請安的朝臣和外命婦,蘇伊爾納收到了帝陵送來的信。
待到看完,蘇伊爾納手上的繡繃,頓時落在了地上。
“怎麼了?”
一旁,白瓔珞的心裡一緊,着急的看着蘇伊爾納問道。
“杜軒,杜轅……”
失聲大喊,蘇伊爾納一陣風一般的出了東配殿,身後,白瓔珞囑咐好流蘇和流鶯照看好彥哥兒,緊跟着追了出去。
杜軒和杜轅在昭和殿,兩人偷閒的下着棋,見蘇伊爾納面色蒼白的進來,手裡還拿着一張素箋紙,兩人直覺的認爲,是帝陵那邊出事了。
“母后昨日讓碧黛去阿克拉親王府接了優哲羅,去帝陵待了兩個時辰,傍晚時分,將優哲羅送了回去。”
蘇伊爾納將手裡的信遞給杜軒,一邊急切的說着。
雖然聽着並沒有什麼異常,可玥姬選的這個日子,十分奇妙。
玥姬想必早已知曉她身邊的那些宮人每日都會送信給宮裡,所以,這一個月,她的生活都和前一日一般無二。
直等到杜軒他們都放下了擔心,滿心歡喜的等着她放下心裡的包袱回宮時,她派人接優哲羅去見了一面。
又知曉龍擡頭這日百官覲見,蘇伊爾納姐弟三人都會異常忙碌,原本晨起便會送到手中的信,必定會耽誤個一天半天,所以,玥姬纔將見優哲羅的日子定在了前一日午後。
結合除夕那夜玥姬在情理之中卻又稍顯反常的舉動,以及私下和自己說的那些話,蘇伊爾納的淚已經潸然落下,“我有預感,帝陵那邊肯定出事了。”
母子連心,看完信,杜軒和杜轅的心裡,也都跟着撕扯着痛起來。
再顧不上細說,三人忙喚人準備了馬車,急急忙忙的出了宮。
馬車裡,白瓔珞握着杜軒一直顫抖不止的手,柔聲安慰道:“你別緊張,不要自亂了陣腳。到昨日爲止,母后在帝陵靜修剛滿一個月,許是她心情好些了,所以纔想見一見優哲羅,你們別想那麼多。”
話雖如此說,白瓔珞的心裡,卻始終有些沒底。
蘇伊爾納已經靠在杜轅懷裡哭的不能自已。
馬車剛在帝陵門口停下,衆人下了馬車,蘇伊爾納腳下便一軟。
草廬所在的方向,一股黑煙沖天而起,在空中張牙舞爪的盤旋着,空氣中,還隱隱帶着一股草木焦灼的味道。
“母后……”
“母后,不要啊……”
杜軒和杜轅在前,蘇伊爾納和白瓔珞緊隨其後,一衆人腳步踉蹌的朝草廬奔去。
及至到了跟前,看到眼前的一切,蘇伊爾納眼前一黑,就那麼暈了過去。
天乾物燥,原本土黃色的草廬,此刻已經付諸一炬,只剩下地面上厚厚的一層黑灰,和灰燼中星星點點的紅色火點。
草廬旁,跪滿了當日出宮來服侍玥姬的宮人。
“太后人呢?人呢?你們就是這麼服侍太后的?”
狠狠的揪住身邊一個宮婢的衣領,杜轅面目猙獰的厲聲問道。
“吃了午膳,太后說要歇午覺,便將我們都差了出來。又說今兒是龍擡頭,要吃玉米餑餑,太后便吩咐了奴婢幾個人去附近的百姓家裡討要些玉米麪……”
那宮婢說着,跪在草廬另一邊的一個宮婢接過話來說道:“她們走後,太后又突然想起,前一次打掃先帝的陵寢是三日前,太后說,興許又落下了許多枯葉和雜草,若是先帝在天之靈瞧見,定然要生氣,便差了奴婢幾人去掃陵。”
這麼一來,玥姬的身邊,便只剩下碧黛了。
杜軒和杜轅的眼中,都充滿了血色。
“碧黛人呢?”
環顧着周圍,沒有看到碧黛的身影,杜軒緊攥着拳頭恨聲問道。
宮婢們低聲啜泣着,有膽大的開口說道:“我們在掃陵,便看見草廬着火了,趕回來的時候,便看見碧黛姑姑拉着太后要往外跑,可是太后卻執意不許,反而掙扎着要逃脫開碧黛姑姑的手。當時火勢太猛,奴婢們都進不去,只得提了水來澆,可是,草廬全部都是乾草搭建的,杯水車薪,根本無濟於事,最後,最後……”
最後的事情,杜軒和杜轅可想而知,碧黛必定是陪着玥姬一同葬身於火海了。
拳頭咔咔作響,看着眼前的灰燼,杜軒和杜轅的眼睛染上了淡淡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