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晉西晟沒有想到,母后安排的竟是念爾。
清輝堂,越祺因爲他的到來而滿心歡喜。動作有些怕他,但眸中卻是熠熠生光。
念爾作了打扮,一身得體的宮裙,候在門外迎他。
越祺稚嫩的童聲在喊他“父皇”,都是他的孩子,終究還是不忍對小小的孩童發起氣。他蹲下身,揉了揉越祺的小腦袋,“先去睡覺,朕今後得了空會來看你。”
有他這句承諾,小小的人兒歡喜地跑去了自己房間安寢。
念爾心中亦是喜悅,見自己的孩子一臉歡喜,她險些落下淚來。但轉念一想,他只是得了空纔來看她的兒子一眼。而清宛,他百忙亦會舍下公務看她。
這樣想,念爾的心中又生出許多情緒,憎恨的、無奈的、黯然的。
但想到今夜他能前來,她收起了那些情緒,綻起笑,“皇上,臣妾伺候您就寢。”
晉西晟擡手,淡淡作了一個手勢,“不用了,叫頤祥將朕的摺子搬來書房,你先和越祺睡吧。”
念爾一愣,心中猝然一疼,低眉行了禮,轉身告退。
他怎麼這麼狠心,這麼絕情!
昔年的情分,他真的一點都不顧啊。那些年,她陪在他身側,享盡他的寵愛,看盡他的落寞。她對他哪裡不是真心?他笑時,她比他還要高興;他落寞,她心底爲他疼着;他想要她,她撐着疲勞的身子伺候他。他醉酒,她甘願淪爲那人的替身。
可是,他真的絕情,好絕情!
她腳步遲緩地離開,怔怔坐與鏡前卸妝。
哪裡需要爲他梳妝打扮呢,那人從未梳妝,一身清素,他都愛着。又哪裡在乎別的女人爲他精心打扮呢。
堅強了這麼久,她終於落下淚來。打溼了臉上脂粉,一臉的狼狽,便如她此刻心中的狼狽。
吹熄了燭火,隱約能瞧見他書房的燈光。
輾轉反側,她卻難以入眠。
她能聽見他翻閱奏摺的聲音,能聽見他將奏摺疊成一摞的輕響,能聽見他不時的咳嗽聲。
有他的氣息,終究是難入眠。
起身,緩步邁到書房。她靜立門外,癡癡瞧着他執筆從容的身姿。
他的每一個落筆,每一個動作,都是那般深刻地牽動她的每一絲心絃。他周身散發的氣息,無人能匹敵。那是高高在上的君臨天下之質,那是令她魂牽夢繫的男人。
他才二十六歲呢,越來越沉穩,越來越令她癡迷。
不,不是癡迷,是愛。
他愛紀清宛,她卻愛他。
她不奢求他能像對待紀清宛一樣對待她,她只求他對她能有一絲的好,她就滿足。可是,偏偏這一絲的好,他也決絕地不給她。
她鼻酸心疼,轉過身,拿過他上一次遺落在這裡的大衣,輕聲走上前,柔柔披在他肩頭。
他閱摺子太認真,竟沒有發現她走近。待感覺身上有些異樣,頭也未擡地握住她放在他肩頭的手,口中寵溺而又責備,“又不睡,快去睡了……”
聽了這話,她悽婉一笑,“皇上,臣妾是念爾。”
她感覺他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中的筆,也連帶着放下握住她的那隻溫暖的大手。
他語氣中的寵溺統統收斂,淡聲道:“你去睡吧,朕還要忙。”
她卻沒有回他,只緩緩道:“皇上總是錯將臣妾當作她,卻不會錯將真愛付與臣妾。但臣妾卻是真心對待皇上……”她停下,有些自嘲,似乎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言自己的心跡,“皇上若是有了空閒,便多來陪陪越祺……他也是皇上的孩子。”
她沒有再理會他會不會發怒,行了禮,便離開了。
空氣之中隱隱殘留着她的香氣,放下筆,晉西晟再難批閱奏摺。
她的心酸,他都懂。
只因他也曾經愛而不得,他也曾經心酸,比她心酸。
可是一顆心再難容忍他人。多年前,他確是將她當作了心愛之人,他思念心中的人,便將她淪爲替身,她看他時,眸中皆是柔情。可是,他卻透過她,看向很遠的地方。
他與她皆是同一類人,爲了心愛,執着而狠絕。
她殺死李嬪,迫害芝凌,阻撓他去見心愛之人,他都清楚。正如他爲了心愛,也這般地決絕狠心。
然而他卻不喜歡她,一絲一毫也不喜歡。除去她的皮相,他再難正眼看她。
可是今夜,他卻突然有些感慨。或許是因爲給心愛之人服用了一世寧而帶給他的自嘲,或許是他心中害怕一世寧哪天失去藥效的擔憂,又或許他真的對她開始有了一絲愧疚。
他放下筆,走進寢殿。
她的身影突然從牀榻奔下,狠狠投入他懷中。他隱約能感覺胸前有些冰涼,他將心中的情緒再一次發泄在她身上。然而天亮之後,他整裝離開,奔赴他心中人的住所。
再多流連,終究不是他的歸宿。
這一生,他只有一個歸宿。他跨進殿門,他的妻正立在苑中,立在一片秋日紅色的凌霄花之中,笑看着他。
——這一生,他只有這一個歸宿。
大晉國泰民安,彷彿
安穩日子下呆得太久,他耐不住久居宮中,詔令搬到城南皇家別院。
雖已到了冬日,城南別院內卻因着獨具地勢,倒比皇宮溫暖許多。別院內建築與景色絲毫不遜於皇宮,顯盡皇家貴氣。
清宛與孩子自然是跟着過來。
晉西晟將許多政事都交與臨風處理,只每每大事才親自着手。清宛責備他越來越懶,他卻有大堆反駁的道理,“你的膝蓋冬日受不住寒氣,別院氣候溫暖,又有一處自然溫泉,我都是爲了你着想,你卻盡不領情。”
清宛無語,不想與他爭論。
倒是燁安與祈安,搬到新住所,每日跑上跑下,打打鬧鬧,歡喜得不成樣子。
別院卻是比皇宮暖和,那處溫泉清宛也去過。沉浸其中,全身筋骨都得到舒緩,人都有些飄飄欲仙。但他卻突然冒出,教清宛嚇得不輕。
別院中的日子並不比宮中忙碌,晉西晟將許多政事都交與臨風,雖臨風偶來稟奏一些大事,亦都是匆匆就走,絲毫不會打斷這寧靜歲月。
冬日幾場雪下來,已經到了春節。太后派人來宣召,皇帝與皇后須得回宮過節,但晉西晟冷淡回絕,仍舊不願離開。
清宛不便再勸,知他心意已決,自己亦是勸不過。
雖然只有不多的人陪伴,這個春節卻比往年宮中所過的任何一個春節都來得溫暖。燁安與祈安穿上她親自縫製的新衣,歡喜地在苑中堆雪人。
清宛與晉西晟相偎檐下,子夜來臨,夜空中綻放起無數璀璨煙火。燁安與祈安歡喜的驚呼響徹大苑,清宛回首,微笑凝視身前的人。
又是新的一年,時光飛快閃過,只帶來無限溫暖甜蜜。
轉眼便已到了春日,兩人必須得回宮去了。朝中重臣皆會來接待,晉西晟耐不過祈安的撒嬌哀求,無奈與清宛帶着孩子在城中游玩。
祈安第一次出宮,對宮外熱鬧街市歡喜不已。一路與燁安小跑小鬧,路過擺攤的泥人硬逼着自己的父皇買。
從未見過冰糖葫蘆,亦嚷着要吃。
清宛溫言攔下,“孃親給你買別的,這個不能吃。”冰糖葫蘆做得並不仔細,她空孩子吃到不衛生的東西惹來腹疼。
晉西晟立在一旁,瞧着女兒一雙紅紅的大眼,自然不忍心,“沒有事,偶爾吃些不會有事的。”
得了父皇的承諾,祈安再不管母后怎麼說,轉身便吩咐身邊的頤祥替自己去取。
清宛暗歎一聲,她的女兒,她都管不住了。回首看見燁安聽話地站在身旁,眸中卻也是一副渴望。心中憐惜,清宛索性不再拒絕,也吩咐頤祥替燁安買下一串。
兩個孩子吃了甜頭,更加高興起來。瞧見祈安一蹦一跳地鑽進前處一堆人羣中,清宛心中擔憂,忙跟過去。
祈安小小的身子已經消失在人羣裡,前處表演雜耍,觀看的人許多。清宛尋不到祈安,不由高聲呼喊。但卻一直未見祈安身影,心中更加着急,漫無目的尋去,卻已經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這裡街道幽靜,人往寥寥。清宛料想祈安不會出現在這裡,忙返回身,着急往方纔的地方奔回。
面前光亮突然被人擋住,清宛擡眸望,幾個壯實的漢子已經團團圍上來,攔住她的去路。
心中一驚,清宛後退一步,清楚這些人皆是不懷好意。她轉身便去尋另一邊出路,但面前幾個漢子卻飛快橫過來,口中一派痞氣,“小娘子,留下錢財再過去。”
原來是打劫之徒。清宛心中略略松下口氣,但仍是不敢放鬆警惕。只取下身上首飾,往他們面前扔去,“我只有這些……”她清楚自己眼下遭遇,隻身一人,她只是手無寸鐵的女子,怎能抵抗得過他們。
清宛有意將首飾仍得更遠,那些人果真貪圖錢財,兩眼只放光亮,個個躋身去搶。清宛瞧準時機,拔腿便邁開步子。
眼見便要衝出這條僻靜街道,身後卻突然傳上來腳步聲與嬉笑聲,“小娘子我們也不會放過。”
卑鄙小人!
清宛心中惱怒,只加快了腳步往前奔。再出去一些,便是人多之地,他定也在四處尋自己。
但她的腳步哪邁得過身後那些痞氣的人。他們不消功夫便追上清宛,一雙粗糲的大手攥住清宛的頭髮,哈哈大笑,“今日真是意外的收穫,沒想到還順帶捎回一個小娘子。”
清宛掙脫不開,厲聲道:“你們不是要錢財麼,放我回去,我自當送你們金山銀山。”
領頭一個男人咧嘴笑開:“老子行走江湖數十年,小娘子這點把戲我見得慣了。放你回去?呵,我弟兄十幾個人倒會惹上大麻煩,倒不如押你回屋子,做我的小姨太太。”說罷,惹得一衆人哈哈大笑。
清宛氣急,奈何一雙手臂皆被他緊緊箍住,她擡腳狠狠踩中男人的腳背。男人果然吃痛一聲,卻並不鬆手,只笑了幾聲,“倒還有些傲氣,但也只配給我撓癢癢。”
難道真要被他們押回去?
他怎麼還不來!
清宛緊望前方出口,只恨自己方纔跑得太慢。
十幾個男人將她押進街尾一輛黑漆漆的馬車裡,捆綁了她的手腳,又往她口中塞了
布條。
清宛心中突突直跳,雙眉緊緊擰成一處。萬萬不想,自己竟落得如此地步。若他再不來救她,她就真的沒有顏面再見他了!
馬車外面盡是喧譁之音,清宛心中清楚,他們已經鬧市區了。
耳側忽然聽見他熟悉的聲音,“每一處皆不放過,民宅也要搜仔細!”他的聲音中盡是擔憂與憤怒,他真的來救她了!
可是,可是,她怎麼才能讓他發現自己就在馬車中,就在他的身側呢?
清宛口不能言,只將身子狠狠撞在車壁上,車內端坐的一個年輕男子忙按住她扭動的身體,恨恨地道:“賤人,再亂動小心思我便不會對你客氣!”
身子被他強行按住,清宛再動彈不得。
明明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明明只隔着一層車壁,她卻不能呼喊,不能讓他發現。
這一刻,她無力而絕望。
身子已經不能再動,她忙掙脫手上捆綁的繩子,但他們綁得太嚴,她絲毫掙脫不開一絲一毫。
腦中忽然靈光一動,清宛咬咬牙,纖長的指甲狠狠劃上兩隻手掌。劇烈的疼痛讓她猛地閉上眼睛,但卻不敢讓身旁的人發覺,強撐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手上的力道再使重些,她能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順着滑下。
是了,是了,只要她的血透過車壁縫隙流下,滴落地面,他定會瞧見的!
忍下劇痛,她劃得更是厲害,雙手指甲折斷的痛楚讓她眉心一緊,只覺得手上必定已是傷痕累累,因爲滑下的溫熱越來越多。
車中監視的人像是感覺到了異樣,瞧着清宛閉目蹙眉的蒼白麪容,又聞到車中絲絲血腥氣味,探頭去瞧,立馬臉色大變。
“赫!”他咒罵幾句,慌忙扯下身上袍子,胡亂就去包住清宛的一雙手。
手上皆是傷痕累累,被他這粗魯一包,更疼得清宛冷汗直落。
不過她終是有了些釋然,他一定會瞧見。
然而瞧見的並不是他。
晉西晟發現清宛不見,尋找未果,忙派頤祥回宮召集士兵搜尋。而臨風聞訓,親自帶兵前來。
慌亂之中,清宛卻是聰明的,她的血跡沿着馬車縫隙滲出,一路滴落在路上。臨風驚慌之下瞧見,頓感蹊蹺,順着血跡尋去,突然發覺血跡沿途中斷。他便更加猜測是清宛被人發現無疑,一路攔下所有馬車,未果,又親自率兵出城。
清宛只感覺四周越來越靜,猜測已經是出了城,不由更是絕望。
然而震耳欲聾的聲響卻由遠及近地傳來,她一怔,不顧車中男子的強行制服,狠狠撞着車壁。
男子大罵一聲,正想對清宛施暴,卻見趕車的夥伴一聲痛呼,車簾也瞬間被人撩開。
強烈的光射進車內,照亮了車內狼狽的人兒。
臨風目光收緊,畢竟是上過戰場的人,只用了幾招就制服了這惡痞小兒。
清宛一顆提着的心終於是落下了,擡眸一直注視着前方,卻不見他的到來。
臨風自然瞧見清宛眼中的失落,微有失落,仍是恭敬道:“臣救駕來遲。”他忙上前解下清宛身上的束縛,待瞧見清宛一雙血肉模糊的手,目光一沉,嘴脣顫抖,幾番欲言,竟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清宛痛得凝眉,卻道:“我只有這個辦法,多謝臨相。皇上呢,公主有沒有事?”
她關心的只是她的丈夫和孩子。
臨風垂眸,小心攙扶着清宛出車,卻又不敢太過接觸,只虛扶幾把,目光緊緊跟隨着清宛,“公主已經找到,皇上也正派兵四處尋找娘娘下落。”
祈安沒有事,清宛終是松下口氣,踏下馬車,腳下站不穩,忙伸手去扶車壁,但卻忘記自己手已受傷。她忙猛地收回手,卻踉蹌地倒在身側人的懷中。
臨風登時緊張,情急之下,已經忘記身份禮節,脫口而出:“清宛!疼不疼……”
清宛搖了搖頭,忙要從臨風懷中退開,但才擡眸,就已見晉西晟在不遠處朝她奔來。
被他瞧見她倚在別的男子懷中,她的臉霎時滾燙,忙抽身站穩。
晉西晟目光微沉,快步走到清宛身前,穩穩擁住清宛。但瞧見她血肉模糊的一雙手,不由一震。
臨風在身側行了禮,“臣無能,救駕來遲。”
晉西晟沉聲道:“臨相有功。”
不再多說一言,他抱起清宛便走。
回到皇宮,祈安心疼地昂着腦袋望清宛,低聲怯怯地道:“祈安以後再也不敢亂跑了,母后疼不疼,祈安給你呼呼……”
燁安在旁皺起了眉頭,小大人地責備妹妹。
清宛心中感動,卻還是輕輕責備了祈安幾句,但終歸是心疼孩子,最後微笑地安慰委屈在哭的祈安。
她的雙手傷口太深,這段時日生活都不能自理。每每皆是晉西晟親自喂她用膳,祈安性子雖頑皮,卻知道心疼母親,忙從父皇手中搶過勺子,踮起腳尖去喂母親。
用完膳,晉西晟便去處理一些朝政,兩個孩子便陪伴在她身側。晚晴忽然進來報,竹薇求見。
竹薇好久未來見她,她一喜,“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