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幾日,姚織錦一直在珍味樓中忙碌。她心裡盤算着雖然谷韶言對這件事毫無意見,但再怎麼說,成親之後恐怕會有諸多牽絆,一定要在嫁去谷家之前將手頭的雜事處理乾淨了,也好儘早開張。那洪老頭之前對重開珍味樓雖然諸多懷疑,可一旦應允了要來當廚子,便每天都會來瞧瞧,店裡請了工人重新翻修,他也時常幫忙看顧着,是個極負責任的人。
玉茗軒的韓老闆介紹了一位名叫湯文瑞的中年人來珍味樓做掌櫃,此外又替她尋摸了兩三個手腳利索的夥計,自此,店裡要用的人手便也齊備了。據說,那湯文清從前是個四海爲家的人,跑過許多地方,吃過不少苦,曾在大大小小十幾間食肆裡做過工,對經營酒樓十分有經驗。許是因爲年輕時四處奔波,兩條腿上落下了病根,一遇上陰風下雨的天氣,那股子又酸又疼的勁兒便直鑽進骨頭裡,也是因爲這樣,他纔回到了潤州,落葉歸根,打算死也要死在家鄉。
姚織錦和他見過一面,發現這湯文瑞滿嘴的俏皮話,成天樂呵呵的,對錢銀之事又不甚計較,跟他說上兩句話,連帶着心情也好了起來。她對此非常滿意,當即就拍板將他留了下來,這兩日也是天天到珍味樓裡監管修葺之事,替姚織錦省卻了不少麻煩。
轉眼便是八月初八,姚織錦一大清早照常來到珍味樓裡。房子的裝潢已經到了最後階段,她得付尾款,有好些細節也得盯緊了,事情越到了最後,就越是不能放鬆。免得橫生紕漏,到時候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湯文瑞一早便來到店鋪上,看見姚織錦跟見鬼似的,圍着她轉了一圈,一驚一乍道:“姚姑娘。我問句不知禮的話。你的婚事該不是黃了吧?今兒你還跑到這幹啥來?”
姚織錦手裡擺弄着昨天剛買回來的一摞青瓷碗碟,回身撇了撇嘴,道:“嘁,我倒想了!可這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湯文瑞朝她臉上仔細覷了覷。道:“我瞅着,你對這門親事好像不太滿意?俗話說得好,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姑娘家嫁人嘛,怎麼着這輩子都得經歷一回。只要未來的相公不是太不成樣子,將將就就也就罷了,跟誰過一輩子不是過?你手裡頭還攥着一間珍味樓,能自個兒養活自個兒,比好些姑娘可強多了!”
姚織錦哭笑不得地回頭去看他:“你……這也太消極了吧?”
“這人哪,不認命是不行的。”湯文瑞老氣橫秋地搖了搖頭,手指一豎。指着窗外的天空道,“老天爺一早把你的命數定好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掙了命也得不來,你再機靈再能幹,還能拗得過他去?胳膊擰不過大腿呦,他拔根腿毛都比你腰粗呦!”
照他這樣說,“自由”和“凌十三”,便是她掙了命也得不來的吧?
姚織錦低頭自嘲地笑笑,正要將碗碟放回廚房,鳶兒慌慌張張地從外頭跑了進來。
“哎呀小姐,您還真在這裡,急死人了!”她一進門便嚷嚷道,“兩位太太早起尋不到您,家裡都快亂成一鍋粥了!明兒個您就要出嫁,還在這裡晃盪吶?趕緊跟奴婢回家去準備是正理,人家裁縫鋪的人把嫁衣送了來,還有一大簸箕的事兒等着您呢!”
姚織錦知道這一天是不會清靜的,所以才大清早地躲到珍味樓裡。但該來的始終會來,莫非她還能避到天涯海角去?
“行了,別滿嘴嘮叨個沒完,我這就跟你回去還不行?”她瞪了鳶兒一眼,轉頭對湯文瑞道,“湯掌櫃,這兩天珍味樓就全託付給你了,裝潢房子的尾款我已經付過,你只要盯着他們別打爛東西,別偷奸耍滑就行,我擱了把備用鑰匙在櫃檯上,麻煩你走的時候給我鎖鎖門。”
“得嘞姚姑娘,你就請好吧,我湯文瑞是快馬不用鞭催,響鼓不用重錘,你放心家去,我保準把你這兒弄得妥妥當當的!”湯文瑞爽快地答應一聲,接過她手裡的碗進了廚房。
姚織錦盯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攜鳶兒一起回了姚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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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氏和陳氏雖然對姚織錦這段日子在家中鬧出來的風波十分不滿,但嫁人不是小事,對方又是那樣在潤州城裡有權有勢的人家,怎麼說,這禮數也得做足了。婚期一定下來,陳氏便請了城中最有名的裁縫回來給姚織錦做嫁衣,饒是家中用度緊張,仍舊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只盼着她早早嫁出去,他們便眼不見爲淨。
姚織錦自打回到家,就一刻也沒有消停過,一進門就被拽到房內,由張羅婚事的人教給她成親當天的禮儀和規矩,後來陳氏又樂呵呵地像獻寶一樣將大紅嫁衣和鳳冠霞帔呈到她面前,絮絮叨叨地只管說個不休。她心裡煩悶,卻又不能不受着,這一忙活,便到了晚上。
鳶兒預先叫廚房做了兩樣小菜,打發姚織錦草草吃了兩口,便囑她早些上牀休息。她哪裡睡得着?索性坐在桌邊將《玉饌集》拿出來翻了兩頁,忽聽得門響,鳶兒走過去打開房門,姚江寒走了進來,馮姨娘怯怯地跟在後頭。
“爹爹。”自打姚江寒從大牢裡出來回家之後,二人匆匆見過幾面,卻一直沒有好好說兩句話。這時候見他來了,姚織錦便站起身,衝他施了一禮,“爹爹看着氣色還不錯,身上的傷都大好了吧?”
姚江寒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心中一陣酸楚,未及開口,眼睛已經溼了:“錦兒,你爹是個不中用的……”
“爹爹別說這種話。”姚織錦實在不想看見他這副模樣,害怕自己好容易硬起來的心腸又會軟下去。這是最後一回了,從今往後,除了馮姨娘。她不會再爲這個宅子裡的任何人花一點心思,她已經連自己都賠了進去,再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
“如果我自己不願意,那谷韶言就算說破天去,我也不會嫁她。”她冷淡地道,“我自己做的決定自己負責。錦兒只盼着爹爹今後別再胡來。你本是讀書人,有時間不如在家多陪陪孃親,珍味樓現在有我照管着,是賺是賠全在我身上。不勞你們操心。”
“我理會得,見過鬼還不怕黑嗎?”姚江寒扯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我知道自己沒本事。以後可是再不敢了,只委屈了你。”
“委不委屈的,爹爹心中有數就好。我只有一個要求。”姚織錦說着站起身來。走到馮姨娘身邊,“我跟谷韶言已經說好了,成親之後,他會請大夫替我娘看病,明天早上拜別長輩時,我希望我娘能在場。”
“這……錦兒,這不合規矩的!”馮姨娘嚇了一大跳。連忙道,“你的心我都懂。只是別讓老爺難做啊!”
“莫非爹爹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到?我娘生了我,這些年吃盡苦頭,依然對我百般疼愛,含在口裡怕化了,連堂堂正正受我一拜都不行?”姚織錦直直向自己的爹爹看過去。
姚江寒被她眼裡的光閃得身上一陣發寒,忙點了點頭:“依你,都依你,這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早點歇着,明日還要忙活一整天呢,不養好精神可不行!”
他說完快步就往門外走,那架勢,簡直可以用“奪路而逃”來形容。
馮姨娘深深地看了姚織錦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囑咐她“快睡吧”,也走了出去。
隔天便是初九,是二人成親的正日子。姚織錦雞鳴時分就被人從牀上挖了起來,由鳶兒和臨時撥給她的春桃一起伺候着沐浴了,喜娘用五彩棉線給她開了臉,梳妝完畢,換上那件鳳穿牡丹的大紅嫁衣,手臂纏上定手銀。
鏡子裡的那張臉,眼似秋水剪瞳,紅脣鮮豔欲滴,直令得鳶兒看了個目瞪口呆,喃喃道:“小姐,你……你真好看。”
姚織錦臉上卻是一點笑意也無,擡頭道:“我覺得我平常更好看。現在這副樣子,我都快要認不出自己了。”
她原以爲,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這顆心也就如止水般再不會起波瀾。但直到現在她才發覺,她真的不情願。想到這一世都只能和谷韶言相對,兩人共枕一張牀,同食一桌飯,她心裡就一陣陣地難受。雖說身爲女子,夫君是由不得自己挑揀的,但憑什麼,她要爲了姚家人犧牲到如此地步?
鳶兒在旁嘆了口氣,道:”小姐,奴婢知道您心裡過不得,別說您了,就連奴婢,也替您不值。可已然走到這一步,倒不如放寬心,別再瞎想,這樣自己也好受些。”
“可不是,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若我現在反口不嫁,你猜,谷韶言會不會把姚家的屋頂掀起來?我只是不懂,世間那麼多女子,怎麼偏偏是我?”
喜娘將主僕二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不覺心驚膽戰的。這大喜的日子,說這些話未免也太喪氣了,不吉利的!
她本待勸個兩句,又不知如何開口,恰在這時,門外傳來哇啦一聲叫喊:“迎親的轎子來啦!”喜娘如蒙大赦,連忙將喜帕蓋在姚織錦頭上,道:“姑娘這便出去吧,若是誤了吉時就不好了。”說着,也不管她同不同意,手上一用力將她扶起來,送到前廳裡。
此時,姚家兩兄弟和兩位太太已經在廳中入座了,馮姨娘立在姚江寒身邊,一臉的誠惶誠恐之色。姚織錦給衆人磕了頭,陳氏作爲嫡母,少不得惺惺作態地吩咐了兩句,喜娘便背起姚織錦出了門,送進花轎中。
谷府如今不宜辦喜事,再加上谷韶言又在城南置辦了房子,因此,索性將喜堂設在了那裡。姚織錦坐在轎中,耳朵裡喧鬧之聲不絕於耳,心卻一點點地冷下去。
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花轎終於停了下來,刺耳的嗩吶聲響了起來,轎子外傳來一陣說話聲。
“新郎踢轎門!”喜娘一聲吆喝,只聽“咚”地一聲,轎子一陣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