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兩位太太被這一番話弄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地站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終究是施氏心思縝密,勉強賠着笑說了兩句好話,便領着陳氏訕訕而去。
馮姨娘聽說這事,心中萬分擔憂,一臉愁容地看着姚織錦,萬千句話堵在心裡,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她的命運從來不是由自己做主的,作爲陳氏的陪嫁來到姚家之後,更是一身病痛,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她是個沒見識沒地位的女子,落到這般地步,她認了,可錦兒從小便聰慧機靈,又是大家出身,怎麼也撈不到個好歸宿?嫁去谷家,日子可不是好過的!
姚織錦的狀況其實也不比馮姨娘好多少。事情到了今天,最難受的那個人無疑就是她自己。曾經她以爲,玉饌齋聲名鵲起之後,她的生活也會逐漸平穩順遂,一世再無憂愁,然而現在她終於肯相信,人這一輩子,哪有那麼簡單?她明明對谷家人恨之入骨,最後竟然嫁了進去,桐安城中的陶善品和紅鯉、謝天涯他們該怎麼看她?還有凌十三,她口口聲聲讓他等着自己,憋了一肚子話要和他說,眼下卻不知歸期,今後就算見了面,恐怕,也只能相對無言了。
她回身看了看馮姨娘,見她眼圈發紅嘴脣輕顫,便打起精神來勸慰了兩句,又擡頭對鳶兒笑道:“你是我的貼身丫頭,按理說,我嫁去谷家,你也得跟着陪嫁過去,這一回可要委屈你了。”
“小姐說的叫什麼話?”鳶兒抽抽噎噎道,“你回來那天我就說過。只要你不嫌棄,上刀山下油鍋我都跟着你。那谷家三少爺是個什麼樣人我不知道,他們家裡是個什麼情況現在暫時也未可知,有我陪在小姐身邊,倘或遇上事情,縱然不能替你分憂解難。至少算是個知你心意的人。你又何必跟我客套起來?”
姚織錦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道:“又‘你你我我’的了?”
“哎呀,人家心裡這會子難受得了不得,小姐就別再挑理了!”鳶兒跺了跺腳。“我還是先去打探一下情況,看看兩位太太接下來究竟預備怎麼做。”說着就要出門。
“不用麻煩,最遲明日。她們肯定便會有個結果,我只等着珍味樓送到手中罷了。”姚織錦叫住了她,十分篤定地活動了一下筋骨。“你替我倒杯茶,咱們一起等着便是。”
果然不出所料,當晚,大太太施氏便打發人來請姚織錦去前廳。她手中端着一個錦盒,打開來,裡面正是珍味樓的房契地契。
“錦兒,喏。這就是你要的東西,拿好了。”她雖萬般不情願。但面子上還得笑容可掬,款款道,“我和你嫡母合計過,雖說一個姑娘家繼承祖業有些不合情理,但無論如何,你爲這個家付出了許多,你說的沒錯,這是你應得的。再說,你大伯對你也頗爲看重,他瞧進眼裡的人,是不會出岔子的。你是個明事理又聰明伶俐的好孩子,我相信珍味樓在你手中,一定能起死回生。不過……”
她話鋒一轉,道:“你也明白,現在家裡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錢銀方面,恐怕大娘是幫不上你什麼了。今後遇上困難,就得靠着你自己的力量來處理,你一個小小的人兒,要扛起這麼大一間酒樓,我心中,還真是有些不落忍。倘若往後你心中有憂悶之事,儘管回來跟大娘說,旁的忙我幫不上,替你寬寬心,自是義不容辭。”
姚織錦示意鳶兒將錦盒拿過來收好,自己衝施氏一笑,道:“大太太不必替我擔憂,這些年你待我究竟如何,錦兒心中是有數的。珍味樓的生意若能做得好,自然少不了你們那一份,從今往後,太太就在家安心照顧老爺,若有閒情逸致,還可以弄花養鳥,其餘的事,就交給我吧。”
她說着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陶善品給她的那五百兩銀子,沒能用在搭救爹爹上頭,如今正好用來打理珍味樓。眼下,她必須儘快讓珍味樓重新開門營業,還有好多事情需要考慮,得回去好好地想清楚,沒工夫跟二位太太鬥心眼。從這一刻起,姚家衆人,在她眼中只能算作是過眼煙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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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已經定下來,施氏和陳氏很快便打發人去給周媒婆回話,接下來,便是一應雜事。換過庚帖過了大禮之後,谷府便請了青雲觀的道士推算吉日,將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九。
“初九?那豈不是隻剩下二十多天,會不會太趕了些?”施氏有些猶疑地對周媒婆道。
“哎喲我的大太太,人家迫不及待想娶二姑娘過門,這是你們家的福氣啊!你怎麼還這樣不爽利?”周媒婆道,“青雲觀的道士說了,這二年年生不好,若錯過了下月初九的好日子,便要再等三年,你們姑娘等得,人家谷三少爺可等不得!早日把二姑娘嫁出去,也正好了了你們一樁心事,反正婚事由谷家全盤負責,你們只管替姑娘準備嫁妝,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便成,花不了你們多少工夫的!”
施氏正巴不得姚織錦早些離了自己眼前,聞言也就不再說什麼,點頭應允了。
三日之後,姚江寒果真被從牢裡放了出來,回家了。
谷韶言在他叔父面前時怎麼說的外人不得而知,據傳,谷元籌念在姚江寒是初犯,又一直積極幫他們尋找同夥下落,姑且算他功過相抵,便還他自由。當然,人們所不知道的是,所謂的“同夥”,不過是谷元籌不知從哪裡捉來了一羣燒殺搶掠的山賊,從其中勻了幾個出來算作私鹽販子。反正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揹着人命官司,橫豎是要被殺頭的,爲什麼而死,還重要嗎?
姚江寒回到姚家大宅時。姚織錦並不在家。她知道自己快出嫁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一番忙亂,於是趁着現在還自由,整天呆在珍味樓裡。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潛意識裡其實並不想和姚江寒見面,不想看到他又是歉疚又是痛心的神情。她的身體裡流着親生爹爹的血。她的命是他給的。但她已經爲他做了那麼多,再不欠他什麼了。
珍味樓裡空蕩蕩的,只剩下毫無生氣的桌椅板凳和一應器皿,除了她自己之外。再無一絲人氣。想必自打姚江烈大病之後,姚家就再沒有人來過,天花板上掛了蛛網。牆角和地板上是厚厚一層積塵,一腳踏進去,頓時煙塵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
姚織錦獨自站在大堂中央四處打量着,要說不忐忑,那一定是假的。童年時,姚江烈常常帶她來這裡玩耍,從樓上跑到樓下,彷彿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周圍迴盪着她自己的咯咯笑聲。那時候。她只是一個凡事不愁的庶出小姐,有爹爹照顧。有親孃心疼,不用爲家中事務憂愁,而現在,整個珍味樓都交到了她手裡,她就得擔起責任來。
手中的五百兩銀子應是綽綽有餘,她計劃着先將酒樓修葺一番,現在這樣暮氣沉沉的,食客走進來只怕也不會喜歡。掌櫃和夥計自然得重新請,另外廚子也得再招一兩個,這偌大的酒樓非玉饌齋可比,讓她一個人掌勺,無疑是不現實的。
玉茗軒的韓老闆答應了會替她介紹相熟的人來做掌櫃,招夥計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只是這廚子,卻的確有些傷腦筋。沒經驗的不行,經驗太盛剛愎自用的,自然更是要不得,難不成上那些小飯館裡去挖角?
她愁得不行,趴在臨街的窗邊桌上,弄自己一身灰也不在乎,盯着門外來來往往的人羣。忽然間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前走過,連忙站起身跳了出去。
“洪大叔!”她叫了一聲,那人立刻停下腳步轉回頭,朝她打量一番,一驚一乍地道:“喲,錦丫頭?!你咋在這兒啊?”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姚織錦在谷府廚房做粗使丫頭時結識的廚子洪老頭。她去了拂雲莊後與他已甚少見面,如今忽然相遇,自然十分開心,連忙將他讓進屋裡,笑道:“洪大叔,好久不見了,你最近身子可好?”
“我有啥不好的?”洪老頭大喇喇在桌邊坐下,“倒是錦丫頭你,我恍惚聽人說起你離了潤州,咋又回來了?哦,對了,我聽說你要嫁給三少爺了?那這‘錦丫頭’三個字我可再不能亂喊啦,哈哈哈!”
姚織錦尷尬地笑了一下:“咳,左右不過是個稱呼,從前在谷家多謝你照顧我,你樂意怎麼叫我都行。我本已在桐安城開了一間小飯館,後來家中出了些繁雜事,便回來了。如今,正打算讓珍味樓重新開張,好多事情要處理,弄得我一個頭兩個大,真是愁死人了!洪大叔,你今兒個是出來替谷府採買的吧?”
洪老頭朝地上啐了一口,悻悻道:“咳,甭提了,說起這事老子就有氣!自打老爺出了事之後,谷府就是一通亂,要不是後來大少爺肯站出來主事,現在還不知是什麼景況呢!周管事那人看着不言不語的,實際上卻最是嫉賢妒能,從前見我做的菜討得老爺太太喜歡,心裡就很不滿,老爺過世之後,她不僅成天給我臉色看,趁亂將阿橋那小子收爲徒,如今還將他扶上二廚的位置!頭兩個月,府裡傳出要裁剪人手的消息,我一聽,嘿,那老子肯定沒跑啊,與其被她開發了,還不如自己走!所以,我現在已不在府中做事一月有餘了。”
姚織錦心中一動,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洪大叔,我也不跟你客套了,你瞧我這珍味樓百廢待興,好多事都得重頭來過,反正你現在閒着,願不願意來做廚子?”
“你這兒?”洪老頭滿眼不屑地四處看了看,“要我說啊,珍味樓以前名頭真個響亮,但現在,嘖嘖嘖,你瞅瞅,這一片蕭瑟荒涼的,我來幹啥?”
“哎呀洪大叔!”姚織錦一疊聲地道,“從前你對我那麼好,眼下我遇上麻煩,我纔不相信你會袖手旁觀呢!再說,你家裡的情況我也清楚,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吧?你離了谷府,再從哪裡討收入?我這兒眼下雖然不濟,但你應該知道我這人向來是不服輸的,非得給它弄出個模樣來不行!你就當幫幫我,錢銀方面,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洪老頭似乎還有些猶豫,吭吭哧哧地道:“你現在說得好聽,萬一你這酒樓開起來了生意不好做不下去,回頭你撂挑子就跑,我咋辦?白白浪費時間不說,錢也收不回來,這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麼?“
姚織錦嘴邊漾起一絲苦笑:”洪大叔,你明知道我馬上就要嫁人了,我還能跑到那裡去?”
“這……也倒是。”洪老頭搔着頭皮嘀嘀咕咕道,“說真的,我現在挺缺錢,家裡兒媳婦剛給我生了個孫子,處處都得使銀子。來你這裡嘛,也不是不行,但醜話說到前頭,我洪萬利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不可能一世陪着你在這兒瞎折騰。看在咱們從前的情分上,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只能給你三個月的時間,若開張三個月之後,這珍味樓還是扶不起的阿斗,我可不奉陪了,還得另覓出路纔是!”
“行,沒問題,就三個月,洪大叔,你就瞧好吧!”姚織錦歡天喜地地答應了,又和洪老頭寒暄了兩句,將他送出門口,自己美滋滋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大圈。
洪老頭廚藝不錯,又是個性子豪爽的痛快人,有他來幫忙,廚房裡的事自己也能和他有商有量的,這可算是討得了一個好彩頭!說不定自己這一步真是走對了,只要肯用心,今後也一定會事事順利的!
她樂顛顛地跑上跑下,將廚房和樓上的雅間都查看了一遍,在心裡默默記下需要重新置辦的物品,剛剛從樓梯上下來,忽聽得門口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