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朝斷定黎家的安全性之後便鬆了口氣,“只要撐這一會兒,到了黎家之後便安全了”,鳳朝這麼想着。手扶着牆一手由路盟攙着,艱難地想要從地上起身。可鳳朝此時別說起身了,動下手指都覺得後背刀割一般的疼。
忍着疼咬牙從地上站了起來,舉步維艱地往前走,沒走幾步鳳朝就後背就滲出了磚紅色的膿血水,染在白色的衣料上看起來好不明顯。滿頭的汗像是水洗一般,臉色更是比他的純白的錦服還要白幾分。走着走着他開始腦袋發暈,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路盟都變成了好幾個。
鳳朝忍住喉間涌上來的腥甜,覺得事有蹊蹺。想他鳳朝何時這般落魄過。別說區區這八十鞭,他曾經和一組反叛者交戰,以一敵百,等他殺光所有人走出戰場時全身上下已然沒了一塊好肉。在那種情況下,還不是兩三個小時就止了血,一個晚上傷口就全部結了痂。
現在只是被背部受了點傷,居然連路都走不了了,顯然其中有什麼他未發現的事情,但要說是什麼事,他也不知道。但他隱約覺得這事直接影響着他以後該何去何從。
鳳朝腳步虛浮,一步三退,連帶着攙扶他的路盟都大汗淋漓。
“這樣下去不行!……”鳳朝道:“母親,你先別管我,先去黎姨哪裡。然後再叫人過來接我,兒子不孝,拖累母親了。”
路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搖頭,如何也不忍心丟下兒子。鳳朝側身抵着牆坐下來。背後的傷使他疼的脫力,他擡起沒有多少力氣的手,輕輕揩去路盟臉上的淚。
青白的嘴脣扯了扯,露出一個微笑,但這微笑卻讓路盟的淚流的更急了。路盟緊握住鳳朝的手,用骨節分明的手背抵着額,哭出了聲。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要她丟下兒子一個人離開,怎麼可以?
鳳朝看出她的糾結,伸手握住母親的手,聲音虛弱地道:“母親,您聽我說,我現在,很累,你陪着我走不快的。雖說這裡,呼……沒人知曉,但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而且等天亮了,就一絲希望也沒了。但是母親您先去找黎姨,讓她派人來幫我,那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們才都會沒事。我不會有事的,我什麼時候讓母親失望過?”
鳳朝已經虛弱到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的程度了,說多了就喘個不停。
路盟見此,更是不忍離去,只道:“朝兒你莫要逼母親,母親不能……”鳳朝喘了口長氣,安撫着母親道:“母親,兒子不是逼您,只是,您也知道,我此時的傷勢,要走出這裡根本不可能,您帶着我,只會拖累您。”
路盟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將兒子丟在這裡不放心而已,兒子是她的命。鳳朝此時身受重傷,一個人在這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還怎麼活?而鳳朝說的話讓她一瞬間下定了決心,對,鳳朝從沒讓她失望過,況且,天亮了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了。
當下將剩下的一顆保命丸留給了鳳朝,囑咐道:“朝兒,你撐着,母親去去就回來,你乖乖在這等母親啊?”說着摸了摸鳳朝柔順的銀髮,繼而一狠心,拿了只火把往前跑去。
鳳朝看着路盟遠去的背影,舒了口氣,心底忽而涌出一股悲壯來,心道:“先不管前路如何,您能安穩一時便是一時。日後,但願您平安長樂。”
鳳朝攥緊了那顆保命丸,諷刺地勾了勾脣。
他鳳朝以前誰也不信的時候,活的倒是逍遙自在,只是孤寂了些。於是耐不住寂寞學人玩起了信任,前些年信了樑王朝,後就沒了家,這回信了樑太子,眼下竟然要失了命。他看向手中那顆小小的黑色藥丸,這回,又要將信任給這小玩意了?呵,真是……
鳳朝揚手將那小小的藥丸從手中扔了出去,反倒是換上了一臉的笑意。藥丸砸在牆上,發出細微的悶響,讓聽覺靈敏的狼人聽了個真切。
鳳朝動動痠麻的腿,後背的疼讓他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神經開始顫鬥,頭髮都汗溼,一綹一綹地貼在前額上,和着青白的不斷顫斗的脣一起,奏出了濃重的狼狽。
果然,他這樣的人只適合與孤獨爲伴,寂寞爲伍麼。不然,爲何凡是他付諸信任的人都要從他這裡謀些什麼呢?
不對不對,有個人不是的!
鳳朝腦中猛然出現一張單純的笑臉,也是他記憶裡的唯一的笑臉——他的小傻子。從來只有他刁難戲弄她的時候,從沒見過小傻子讓他爲難,他的小傻子不同於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個人,他的小傻子會爲他着想。
他的小傻子從來不會算計他,他的小傻子是唯一一個真心願意擁抱他而不會在轉身時將冰冷的利刃扎進他身體的人。他的小傻子會愛他,他的小傻子是唯一一個因爲他的軟弱或無價值而拋棄他的人。
他的小傻子是他唯一愛的人。
外界的他冷酷,但他會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溫柔地希望她笑了就好,外界的他無情,但他會在危險前先讓母親逃離,衷心願她平安長樂。人人只道鋒潮將軍貼面無情,可沒人知道他的鐵面之下隱藏的過分柔嫩的心。
他生在狼族這弱肉強食的社會,他不得不冷酷,他經歷了這麼多背叛疏離,他不得不無情。
可是他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所以會在這時候浮現起過於繁複的情感來。那些未完成可能也沒機會完成的事情一股腦涌出來,糾纏在一起,讓他心臟一陣一陣的緊,漸漸地縮成一股叫心痛的感覺來。
鳳朝盤腿坐在地上,側身靠在牆上,冷汗將玄鐵的牆壁染出一團閃光的黑,順着石壁往下蔓延成一株悽美的藤。
他感到身體漸漸不受控制,意識越來越模糊,體重越來越輕,只有腦袋越來越沉。
可就是這非正常的感覺居然讓他連背後那深入骨髓的痛都感覺不到了。鳳朝忽然覺出一股好笑來:是誰說世界是殘忍的?你看,這時候不是對他很仁慈麼?莫不是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鳳朝甩甩頭,他睜開已然放空的綠眸,想再看一眼這陪了他多年的世界。他面帶着溫柔的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心滿意足。
很好,這樣他的小傻子就能永遠地映在他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