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戀了?”見許書硯恢復精神, 何之白促狹地湊過去,“樣子好慘。”
“都那麼慘了,何少還不施捨點同情?”許書硯嗓音沙啞, 搬着凳子往旁邊挪了挪。
雨勢減弱, 涼風習習。橋洞地勢高, 沒有積水, 何之白身上的香水味隨風拂來, 許書硯聞不慣,連打兩個噴嚏。
見他挪開,何之白厚臉皮地跟來, “我這不是找你來了嗎?想必你也一直在等我。”
許書硯懶得回他,顧自輕嘆:“你們這些有錢人, 一個比一個自戀。”
“還有誰?”何之白像是默許了這個說法, 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地笑着, 眼神明亮,脣紅齒白。他戴了頂棒球帽, 頭髮染成栗色。
“還有一個叫殷蓮的傢伙。”
“我認識他,以前在雞尾酒會上見過。”他抿脣,“你結識的有錢人不少嘛。”
許書硯自嘲地笑:“爲了結識有錢人,這幾年一事無成。”
何之白不顧地面的泥土,盤腿坐下, 饒有興致地用手指敲下巴, “如果是爲了找金主, 其實挺成功的。”
“如果是想當金主呢?”
“困難一點, 但也不是沒可能。”何之白露出些許讚賞的神色, “繞點遠路,多流點血, 興許就能當上。”
“你也說‘興許’,要是當不上,筋疲力盡地跑一輩子,豈不是很可憐?”
“一個人,對自己沒有清楚的認識,盲目地跑一輩子,確實很可憐。”何之白取下帽子,理理頭髮,“我不喜歡鼓動所有人去追夢的有害熱血,平淡生活沒什麼不好,除非你的條件和意志足夠匹配你的目標。”
何之白說着,擡頭說:“許書硯,你也好奇自己能力的盡頭在哪裡吧?”
許書硯坐在凳子上,垂眼看他。
眼前的何之白穿着寬鬆的白色字母T,棕色格紋休閒褲,頸間一條白金吊墜,像個娛樂圈當紅小鮮肉。僅看這張臉,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可他說的話,字字見血。
“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那麼多廢話。”
雨停了,許書硯提着摺疊凳走出橋洞。何之白拍拍褲子,趕緊跟上。
*
何之白去年畢業後,在投行的交易部門做交易員。
他每天早上六點起牀,看新聞,聽廣播,獲悉市場發生的所有大事。到公司開晨會,讀研究報告,做交易準備。等亞太各大股市輪流開市,幾個小時內精神必須高度集中,盯着面前的八臺顯示器,盯緊盤面,按客戶詢價請求給出報價,力求賣個好價錢。連廁所都沒空上。
下午五點亞太區主要市場關閉後,開始檢查當天交易是否全部進入系統。
晚上要是沒有酒局,回家就再看一波新聞。
區別在於,早晨是瀏覽,晚上則是有選擇地閱讀深入分析文章。
到了週末,economist、fortune、forbes和businessweek這樣的商業財經雜誌送到家,海綿吸水一般如飢似渴地繼續閱讀。
手機塞滿了各種財經應用,對某家公司的報表倒背如流,對某種數據的公佈日期要比生日還熟,永遠不會浪費一丁點讀商業評論的時間。像教授曾經說的,要真正做到“eat finance and breathe finance”。
何之白乾了四個月,必須要靠睡前酗酒釋放壓力。
但有時還是會半夜突然醒來,打開電腦查看亞洲市場行情,確保一切正常。
十個月後,他決定辭職。
“某天晚上我醒來,突然想,這麼累死累活地幹,還不如給家裡酒店幫忙賺的多,何必呢。”何之白揹着手,腳步輕快,“我欽佩他們,但我無法成爲他們。愛不夠,我就及時止損。”
在夏威夷曬了一個月的太陽,他早已不復當交易員時的憔悴。
“那你想找我做什麼?”許書硯盯着腳下的路。
“前兩年有人設計了一種數字貨幣,詳細闡述了它的原理和算法。後來別人根據他的論文,組織了一個開源項目,讓全球的程序員參與它軟件的開發。”
“總之,它是一種由開源的P2P軟件產生的虛擬貨幣,任何人都可以下載並運行客戶端參與制造。”
“你說的是比特幣?”許書硯停下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特點是去中心化、全球流通、具有專屬所有權。”
何之白興奮得直拍手,“我就知道沒找錯人!還想着該怎麼和你解釋。”
“可它不值錢,一個比特幣還不到1美元。有個程序員用一萬枚比特幣只買了塊披薩。我只把它當作一種遊戲。”
“上個月美國已經出現第一個比特幣交易網站。有交易,它就有變現的可能,有直接的價值體現。一旦交易網站越來越多,可以交易的幣種也會變多,它的價值會越來越高。一個重要的原因,它產量是固定的,將在2140年永遠定格爲2100萬枚。”
“你清楚它的原理,應該知道基於它的特性,它不會消失,不會被人控制,是一種安全可靠,數量恆定的虛擬貨幣。”何之白壓了壓帽檐,勾脣笑道,“我在華爾街的工作經歷教會我,新遊戲最容易賺錢,要在別人還沒做出反應時,搞清楚策略;在別人還猶豫不決時,搶先行動。等所有人都明白過來,我們已經抽身離開。”
“你是在給我畫餅嗎?”
“不,餅是現成的,我邀請你過來嚐嚐。”
許書硯直視他的眼睛,少頃,眼眸中蓄積已久的陰鬱被拂散,再次煥發出獵人的自信神采。他笑着伸出手,“想騙我是很困難的。”
何之白翻翻眼睛,也伸出一隻手,與他相握,“我爲什麼要做騙你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你就不能說點‘祝我們合作愉快’這樣好聽的話嗎?”
許書硯彎起眼角,“好,合作愉快。”
*
比特幣的產生不依賴國家中央發行機構,而是用程序進行某個哈希運算,找出特定解。求解要消耗客戶端的時間、電力與計算能力,每當求出一個新解,就會獲得一定數量的比特幣作爲回報。
這個過程很像挖礦,進行求解的數據處理者被稱爲礦工。
過去許書硯挖比特幣只是隨手掛機,客戶端不關閉,CPU就能持續工作。
如今認真去看那篇論文,他也認同何之白的說法。
目前求解的速度大概十分鐘一個,難度會根據全網參與人數與計算速度自動調整。求解的人越多,計算速度越快,挖礦的難度就越高。
這意味着,早期將電腦資源投入比特幣挖礦的人,相較於後期加入的,能輕易獲得更多。
這是一個充分競爭的自由市場。
爲此,何之白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大房子,還帶躍層和陽光室。
許書硯看着盈滿陽光的客廳,嗤之以鼻,說才兩個人,家裡騰個房間不就好了。
何之白警惕地端起臉,說:“很多女人就喜歡你這一型,我得時刻提防。”
“如果是從這個角度,你的擔心就多餘了。”許書硯眯眼笑着,雙手揣在褲兜裡,閒散地踱去辦公區。
何之白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笑容的弧度漸漸擴大,“你早說啊!哎,可惜了,本來還想給你介紹個小模特……男模要嗎?我也認識,拍廣告的。”
房門“嘭”地一聲關上,兇狠切斷了他的聲音。
何之白無奈地摸摸鼻子,溫柔一點嘛。
大部分的時間,何之白連個人影都沒有。
他整天忙着和一個剛出道的小演員談戀愛,花錢闊氣,今天爲她請劇組吃自助餐,明天帶她去海島度假。
他說自己真的被華爾街壓榨慘了,要好好享受美好人生。
許書硯也不惱,隨他。
直到做畢業答辯前,許書硯一直住在這間工作室。
一開始,用CPU挖比特幣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幾個月就挖到將近上萬枚。但隨着比特幣的價格一點點攀升,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效率漸漸降低。
長期運行比特幣客戶端,計算機持續發燙,風扇嗓音大,也讓他倍感困擾。
網絡上,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用盡手段提升自己的運算能力。
不少黑客通過事先埋好的木馬病毒,操縱大量計算機,組成殭屍網絡挖礦。
許書硯嫌費勁,他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方法。
*
在社區看了無數條自以爲是的高談闊論後,許書硯還是找到不少正道務實的Hacker們,極具啓發的留言。他結合各方意見,琢磨了很多天,決定用GPU來試試。
沒想到,挖礦依賴的那種哈希運算,GPU(顯卡)的計算速度是CPU的成百上千倍。
他把這個發現反饋到社區,立刻引起轟動。
Hacker們邀請他一起編寫利用GPU挖掘比特幣的程序。
那一陣許書硯每天在電腦前能坐十幾個小時,全部心思放在編程上。寫累了回屋去睡,睜開眼又回來。
每天早晨就衝一袋麥片,午飯和晚飯則在樓下的小飯店訂外賣。
垃圾袋放門外,會有人收走。
藉此,他可以幾個禮拜不出門。
程序最終寫好,引發了業界對挖礦的第一次產業升級。
有人開始採購大量的顯卡,組成專門用來挖礦的機器。
何之白氣急敗壞地從南美趕回來,進屋還沒開口,先捂住了鼻子。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許書硯腦後隨意紮起的短馬尾,戴着黑框眼鏡,只有臉還乾淨,定期颳了鬍子。不過面色灰白地穿一件淺藍色T恤蜷在座椅裡,像個十足的宅男。
何之白找了個保潔阿姨上門打掃,然後站在門外和許書硯打電話,聲音顫抖地說:“我真是痛心疾首!”
阿姨正在整理辦公區,不讓許書硯待那,他只好懶洋洋地坐在陽臺的板凳上抽菸。聽何之白這樣說,也沒什麼反應,哼了聲:“幹嘛?”
“你啊!”何之白咆哮着,恨鐵不成鋼,“我收回以前的話,我覺得你配不上我手上的小模特。”
“哦。”許書硯悠然地吐一口煙,“沒了?”
何之白捶胸頓足了一會兒,定定神,“好,我們來算賬。你爲什麼要把程序提交給社區,靠那個我們又能賺一筆。現在一個比特幣已經十幾美元了,將來還會更多。”
“我不是響應你的號召嗎?”
“我沒號召你給別人拱手送錢!”
“這本來就是個開源項目。嘖嘖,資本家的嘴臉真醜陋。”
“你……”何之白被噎得說不出話。
“是你說,交易網站和參與者越多,它升值就越快啊。”許書硯成功捉弄他,撣撣菸灰,滿意地輕笑出聲,“急什麼,讓他們囤顯卡去吧,我已經有進一步的打算了。”
何之白被他捉弄,面子上掛不住,但又想聽他的計劃,扭捏地哼着:“來來,看你要放什麼屁。”
“我用顯卡挖礦的時候想到,可以設計專門的ASIC集成電路來提高效率,速度還會快上百倍。”
“……真的?”
“何少,省點錢,硬件芯片的生產很貴,恐怕我們還得募資。”
何之白猶豫地問:“你的思路我懂,但製造芯片得有人畫板子(設計電路板),你會嗎?我先說,我不會。”
許書硯笑着,在菸灰缸摁滅菸頭,“我剛好認識一個,關係挺不錯,人也可靠,你願讓他加入嗎?”
“加加加!叫他快來!”何之白商人的直覺告訴他,大賺一筆的時候到了,再加一個影響不大,眉開眼笑地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