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整個高三7班還是沒人搞清楚許書硯爲什麼轉來。
只記得那天老師話音剛落,他從門外進來,在黑板上流暢地寫下名字。
飄逸的瘦金體,帶着明顯的轉折和停頓,瘦勁,卻不失鋒芒。跟他的人一樣,身姿挺拔,筆立若修竹,看着溫潤如玉,但從袖口露出勻稱的肌肉線條就知道,這個人不能惹。
寫完轉過身,講臺下的女生們胸.口一滯。
他眉眼淡淡的,高鼻薄脣,皮膚白得像屋檐上的初雪。好看是好看,但怎麼看都是個薄情的樣子。可因爲第一次見,他禮貌地笑了笑,眼尾倏地拉長,眼裡聚起溫和的光。
像看不見的手,撩起她們心中的火。
只是火焰還來不及躥高,他手中的粉筆頭一扔,在空中畫了條開口向下的拋物線,穩穩地落在盒子裡。人也不見了,走到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坐下。
但他長腿疾走時帶起的風,倒是拂得人滿心舒暢。
人對美好事物皆心生嚮往。
知道他是從數學競賽班來的,一到下課,女生們輪流捧着數學練習冊奔去求教。
不少題目蠢得一看就知道這是明目張膽的搭訕。
他也不惱,快速過一眼,用鉛筆在題目旁邊寫下主要步驟。
略帶潦草的筆跡,簡單直白的解答和擱筆時疲憊垂下的眼睫,都像在無聲地告訴來人: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於是幾天後,沒人敢再來打擾。
*
作爲在被繁重課業壓榨得喘不過氣時,少有的樂趣,女生們最近忙於在本校幫許書硯配CP。討論一圈,目光轉回教室,鎖定在倒數第二排的殷漁身上。
他們有兩個共同點,都好看,都不敢惹。
如果說許書硯是無形中給人壓力的類型,那麼殷漁是會直接對你揮拳頭。
班裡的男生幾乎被他揍了一半。
所以平時沒什麼人理他,喜歡獨自趴在課桌上睡覺,還總愛逃自習。
可是很奇怪,省實驗中學這樣聲名顯赫的學校,爲什麼會對他放任不理。
*
這天下午的自習課,趁老師出門接電話的功夫,殷漁又從後門溜走了。
他開門時外面猛地灌進一陣風,吹亂了後兩排課桌上的書頁,不少人投去憤怒的目光,許書硯的眼皮也擡了擡。
正好前方的眼鏡男轉身向他求教,是道頗有難度的高考真題。對方誠懇地簡述思路和疑惑,他也認真地直起背,低頭細看。
看題的時候聽到眼鏡男順口問:“說真的,你到底爲什麼來我們班?”
“因爲風景不錯。”許書硯說着,手指指向窗外。
眼鏡男方頭方臉,憨直地順着他指去的方向看,一無所獲。
高三這棟樓靠近學校南門,那扇門從門到鎖都鏽跡斑斑。□□倒是不難,手勁大的男生用力一撐,輕易就能翻過去。
南門外是N市老城區狹窄的街巷,附近有大片的居民區和一個菜市場。
許書硯給他講完題就側過身去,視線越過梧桐樹樹冠,很快找到坐在南門牆上的身影。
從他的角度看那人是個側影,左腿曲起,左臂搭在膝蓋上,右腿伸在外面悠然地晃盪,像只飛過時停下棲息的大鳥。
四、五分鐘後,他跳下來,慢慢往回走。
成功解出正確答案的眼鏡男興奮地回頭再次道謝,見許書硯不錯眼地看向窗外,好奇地站起來,也跟着看,想起剛纔他說過的話,納悶地自言自語:“……這也算得上風景麼。”
許書硯雙脣抿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看到前面這排樹了嗎?剛好有三樓那麼高,我之前那個教室在二樓,被樹遮住了,看不到啊。”
對方聽不懂,搖搖頭,重新坐好。
此時太陽鑽破雲層,大風吹得梧桐樹枝葉相拂,晃出細碎的金色。
那人從拖曳一地的樹影間走出來,由遠及近。許書硯看見他雙手放進褲兜,微微仰頭,走路時鬆垮垮的,寡寞的樣子。想到未來一年都會和他坐在同一個教室,他愉快地伸了個懶腰。
*
教室後門旋開一個弧度,門板與門軸發出輕微咬合聲,在一片寂靜中頗爲刺耳。
衆人紛紛回頭。
殷漁沒去理會,泰然走回座位,彷彿剛纔只是去上了趟廁所。
坐在講臺上的英語老師遠遠地看來,什麼也沒說。
空氣中漾開一股若有若無的菸草味。
*
許書硯轉來兩星期,過去的老師課間找來十一次。
有時是數學老師,有時是信息課老師,有時兩個人一起來。
他們表情豐富,措辭激烈,像在用力拉扯一個自甘墮落不知悔改的人,苦口婆心地爲他痛陳利弊。他也不着急辯解,低眉順眼地聽他們說,
“你那個時候非要來,好,我讓你來,讓你看看競賽班和普通班的區別。沒想到你還真的不走了?”
“何陶然和李鯨都保送了,他們的成績當初還不如你,你必須回來。”
“我們省NOIP十年纔出你一塊金牌,T大的老師都帶着意向書來堵你了,你居然不簽約!天爺啊,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好嗎?”
三個人堵在教室後門外,信息課老師一臉崩潰地說出這句話時,殷漁剛好上樓經過。正是早讀課課間,他手裡提着豆漿和燒餅,清楚地聽到“T大的老師”幾個字,下意識瞟來一眼。
他有張叫人過目難忘的臉。
一雙大眼明亮清湛,顧盼撩人。薔薇色嘴脣。眉如墨畫,面如桃瓣。
明明一副血海禍水的好模樣,可惜整個人懨懨的,沒什麼神采,視線與許書硯相撞一瞬就撤走。
本就不寬的走廊被三個人佔去,殷漁繞過的時候上臂碰到許書硯的背,他當即渾身一凜,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癢。
上次的煙味又飄來,因爲捱得近,三個人都聞到了。
乾燥的皮革味,澀澀的草香。
兩位老師臉色差得可怕,沒等殷漁走遠就扯開嗓子:“你看看!和這種人在一個教室裡,能學什麼好?許書硯,你……”
“不好意思,”許書硯聽到不懷好意的“這種人”三個字,一張臉驟然降溫,聲音像帶着鋒芒的冰刃,極寒極冷,“我肯定不會回去,兩位老師來多少次我都是這句話,何必再浪費時間。過去的教導很感激,謝謝。”
不等對方反應,他大步走進教室,看到殷漁已經坐下,一邊吃燒餅一邊看漫畫。 ωωω¤TTkan¤¢o
不像其他人躲在桌箱裡看,或是用書遮擋,他靠牆坐着,兩條長腿架在旁邊的凳子上,看得大大方方。
察覺到被人注視,他的眼神小刀子一般銳利地剜來,藏滿機警的防備。
許書硯微怔,覺得他連擰起的眉毛也迷人,捨不得轉開眼。
倒是殷漁,見他沒有惡意,低頭不再理會。
*
下午放學後下起雨。
雨絲又細又輕,沿途的街景被濡溼,色彩濃豔生動,賣水果的紅傘下小燈泡一顆顆陸續亮起。風裡有秋天的涼意,溼漉漉的青草味在空氣中洇開。
許書硯很想幾步快跑上前,問問前方的殷漁要不要一起打傘,但他忍住了,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殷漁比他矮一頭,172的樣子,穿着灰撲撲的圓領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身材纖瘦單薄。走路時總是微微仰頭,腿型很漂亮,像走T臺的模特。許書硯擡高傘檐,一瞬不瞬地盯着,目光從小腿往上,很快觸到一個碩大的黑色書包。
他眼睫微垂,傘檐又低下來。
◆тт kán ◆¢O
出了校門向右,是一條緩慢向下的坡道,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着。中途左轉進入一條窄街。街道很長,走到頭是個十字路口。路面在這裡陡然寬闊起來,變成四車道。
過了斑馬線,殷漁往前沒多遠停在公交站臺的旁邊。
靠近之前,許書硯接到父親許巖的電話,
“我錯過一趟車,還有十五分鐘才能到,麻煩你多等會兒。”
他轉過身,壓低了聲音:“好的,我不着急。”然後站到介於殷漁和車站之間的一棵樹下去。
兩人相隔不過三米,許書硯盯着殷漁右耳垂上的那顆痣,看得幾乎入定。
他在幻想銜住它,舔舐吮吸的滋味。
他一點也不擔心殷漁會突然轉身,事實上,他看了那麼多次,他從來沒發現過。
*
許書硯並不是有意跟蹤,這便是他們的第三個共同點——每週六下午放學後,都會到這個車站等人。
這個車站位置偏僻,離學校也遠,很少會有實驗中學的人過來。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殷漁的時候,頗爲驚訝。
大約是半年前。
殷漁穿着實驗中學的校服,背的也是這個黑色書包,頭髮比現在的稍短,眉目英挺地站在那裡。那天許書硯遲到了,氣喘吁吁地跑過去,誰知許巖也沒到。
他在街邊商店買了瓶礦泉水,邊往外走邊仰頭灌下,一氣灌了大半瓶。再擡起頭,身前赫然立着個人,差點撞到。許書硯下意識要回撤,不期然看到對方身上的校服,和右耳垂上一顆小小的痣,一時竟沒能挪動半步。
那人的反射弧大概能繞地球一圈,那麼近的距離,愣是幾分鐘後才轉過頭,愕然看向許書硯,同時飛快地跨出幾米,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只不過他等人確實很專心,隔開距離後,立刻轉回去,目不轉睛地盯着每一輛駛來的汽車。
所以僅憑這粗淺的一面之緣,殷漁對許書硯沒什麼印象。
那時的許書硯整日埋首於備戰省選,NOIP是全國賽,要想參加,必須先通過省級選拔,自然顧不上閒時的風月。只不過父親搬家後,每週六會到那個公交站去接他吃飯,出於這個約定,他只在週六下午放學後去那。
就那麼巧,每次去,殷漁都在。
據許書硯觀察,殷漁在等一輛黑色的奧迪。那車的曲線飽滿流暢,車身光亮如鏡,大氣優雅,很有辨識度。
今天也不例外。
幾分鐘後那輛奧迪開過來,在殷漁面前緩緩停下。司機先下車,從車頭繞過,快步走到後座拉開車門,撐起一把傘。
從車上下來,走到傘下的那個人一身筆挺西裝。看上去年近五旬,身材卻還保養得當,雙眼富有神采,卻不似殷漁的濃眉大眼,倒有幾分許書硯那樣清秀的書卷氣。
殷漁露出一個明朗的笑,乖巧地叫一聲“爸爸”,還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肩膀。那笑容耀目,叫人願用成山的珠寶去交換,與平日學校裡那個桀驁不馴的樣子相去甚遠。他很快被帶上車。
許書硯目送汽車離去。
然而這一次,當黑色奧迪從眼前開過的一剎,他清楚地看到副駕駛座上的殷漁正看着自己。
他到底什麼時候發現的?許書硯半眯着眼睛,提起一邊嘴角,細細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