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漁出發的當天, 許書硯還是沒控制住,氣急敗壞地衝到殷蓮辦公桌前。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是做決策的人,早就知道他想過去對不對?”
殷蓮放下手裡的筆, 擡起下巴, 一隻手玩味地搓着, 慢條斯理地說:“就算我早就知道, 那又怎麼樣?”
他神情傲慢, 許書硯聽出“難不成還要向你報備”的意思。當然明白這樣質問是胡鬧,是不講道理,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許書硯強忍怒火, 竭力保持平靜,“你知道他是我什麼人, 現在那邊局勢很不穩定, 我認爲你是公報私仇, 存心推他下火坑。”
自從歐洲爆發難民危機,希臘儼然變爲難民們北上的橋頭堡, 成爲最多非正規海路移民進入歐盟區的門戶。
從土耳其跨越愛琴海,穿過希臘行至馬其頓,再行經數個巴爾幹國家後,抵達奧地利,然後依次前往德國或者其他西歐、北歐國家——這條經典的遷徙路線在過去兩年加劇了歐洲的難民潮, 其中還夾雜着爲數不少的恐.怖分子。
許書硯本以爲擴建希臘酒店是個遲早會被否定的計劃, 便沒怎麼上心, 誰知道進展突飛猛進。
殷蓮收斂神情, 抱臂仰頭看他, “你真的瞭解過那家酒店嗎?知道我們想要建成的規模嗎?明白它的擴建成本和開業後能獲得的收益嗎?我們是去賺錢的,不是送人去死。我就算真的恨他, 也不會把他和酒店利益綁在一起,必定會單獨對他下手……”
“你敢!”
“舉個例子而已,着什麼急……快快快快收起你那張臭臉!”殷蓮說着,拾起文件敲許書硯的頭,然後飛快溜出門去。
許書硯悻悻地坐回位子,依舊悶悶不樂。
不過剛纔殷蓮的話倒是提醒了他,他立即在網上查找希臘地圖。
他戴上眼鏡,臉快貼到屏幕上,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裡尋找,視線下移後南邊的克里特島豁然眼前。
隨手又查了幾個新聞,得知那島上基本沒受影響,依然遊人如織,許書硯稍稍安心。
*
克里特島是希臘最大的島嶼,位於愛琴海的南部,擁有長達一千公里的海岸線,點綴着無數海灣和半島。殷氏收購的那間度假酒店,在島的東北海岸。酒店有60間華麗宮廷式房間,均爲獨棟別墅,沿海岸線分佈,沿途有充足的小沙灘海灣。
其中50間配有私人游泳池。
此外還有40個遊艇泊位和一座18洞的高爾夫球場。
殷漁有個微博賬號,在許書硯的強烈要求下,每天更新。基本上都是圖,早晨發張日出照,傍晚發張日落照,偶爾夾雜一兩張餐後果盤或者蔚藍海水的照片。不P圖,所配文字也毫無趣味,如“早起開工!”“美好的夕陽”,堪比小學生水平。本人從不露面,連條胳膊都吝於出鏡。
這濃濃的糙漢風讓許書硯不得不披着馬甲挨條留言:差評!
直到某天傍晚,殷漁發了一張照片,配文:如果你看到,to SY。
那是一座室外私人泳池,看不見長灘和柔軟的地中海細沙,視野的前方是愛琴海。夕照下,海水泛着碎金的光芒,近一點是橙色,遠一點是橙紅色。水天相接,遼闊無際。
許書硯點擊“查看原圖”,落日下的海面映紅了他的雙眼。
他似乎還聽到殷漁藏在這幾個字後面的話,沉默半晌,輕聲說:“我看到了,我也想你。”
*
這天快到午休的時候,總部突然發來郵件,說殷仲月要見許書硯和殷蓮,讓他們下午過去一趟。
去的路上殷蓮倒一反常態的沉默,許書硯忍不住問:“你說她爲什麼找我們?”
殷蓮關掉音樂聲,瞟他一眼,“殷仲坤被全面架空了,清掉的不少人都是一僕侍二主,她當然要趕緊補充新鮮血液。”
“新鮮血液……你是指我們?”
殷蓮不屑地哼道:“你不新鮮嗎?我不新鮮嗎?在她面前我們就是兩隻小雛鳥。”
“那你打算怎麼辦?爲她所用?”
“還不如去吃.屎!”殷蓮一如既往地語出驚人,還不耐煩地按喇叭試圖轟走前方那輛慢吞吞的甲殼蟲,“我們就先裝模作樣地應付她,再找機會下手。”
許書硯對此不值一哂,“下手?殷仲月算是整個殷氏最模範的員工,恨不得以公司爲家。我早就查過她,毫無漏洞,怎麼下手?”
殷蓮挑眉,微擡下巴,“所以我說你新鮮啊!並不是只有自己身上的洞才叫漏洞,最親近的人,最重視的人,他們有問題我們一樣可以利用。”
許書硯沉吟,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在斑馬線前等綠燈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傳來微弱的音樂聲。
“幫我拿下手機。”殷蓮握着方向盤,沒轉頭,“在手套箱裡。”
許書硯打不開,“關上了。”
“中控臺上有按鍵。”
然而等許書硯拿出手機,鈴聲已經停了。他匆匆掃一眼,準備放回去。在視線撤回的前一秒,一條短信提示在屏幕上亮起。
許書硯沒來得及看清,“扔出”的動作已經完成,但他隱約看見“滿月酒”幾個字。
“誰啊?”殷蓮懶洋洋地問。
“沒看清楚。”
“嘁。”
許書硯覺得有些怪異,偏頭看他,“你晚上要出去吃飯?”
“沒有啊,都還不知道要和老太婆談多久。”殷蓮不明所以地看許書硯一眼,“怎麼,想約我?寂寞了?”
“我剛纔無意看到一條短信,說什麼滿月酒……”
許書硯話音剛落,殷蓮一個急剎停下了。他依舊保持手握方向盤的姿勢,凝固了一般瞪着儀表盤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許書硯察覺到什麼,試探地問:“你親戚?”
“……你小孩?”
這一聲叫醒了殷蓮,他猛地擡頭,“你說什麼?”
許書硯露出瞭然的笑容,輕聲問:“你有小孩了?什麼時候的事?”
明明大半年前殷蓮就把整個重心投入到與殷仲坤的勢力鬥爭中,回家的時間寥寥無幾。效率真高。
殷蓮垂眸,自嘲地笑着:“是不是覺得很諷刺?像我這樣的人也有孩子,我都不敢想他長大是什麼樣子。”
“想那麼多幹什麼,一會兒早點回去陪家裡人。”
“不去。”
“你……”許書硯手指着他,卻說不出話。
殷蓮邪笑着朝他擡了擡下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就是個爛人,玩男人把男人玩死了,然後和不喜歡的女人結婚還生下小孩。我夠槍斃一百回。”
許書硯被他一通搶白,反而找不到話說,沉着臉色說:“……你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啊!我這麼痛苦,就是因爲太清醒了!我有時甚至希望自己腦子有病,瘋了傻了什麼都不記得!”
許書硯曾經也有過類似的想法,想要尋找更刺激的事物抵禦痛苦。難怪殷蓮說他們是一類人。
他陪殷蓮靜了一會兒,隨後伸手指了指前方,“別讓她等太久。”
*
“許書硯?我知道你,讀書的時候成績很好,現在工作了,業績也不錯。”
殷仲月一身酒紅色套裝,已是年過半百,可身材依舊保養得當。雖是素色的衣物,但戴了一身的高級珠寶,皮膚有光澤,眼尾淺淺的魚尾紋幾乎看不出。彎起的眉眼粗看親和,細看卻流露出審視的眼神。
許書硯聽出她這是在說,對他已經調查過了,便溫和地笑了笑:“過獎了,我只是跟着殷先生做事,順便學到了不少。”
“是嗎?”殷仲月坐在老闆椅上,淺淺笑着,“你以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畢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你就跟着殷蓮接手地產和商業廣場的業務。”
她話說的很明白,告訴許書硯他過去那些黑歷史早被查得一清二楚,安心幹活做事,別輕舉妄動。
許書硯沒辦法像殷漁那樣,認真努力以求別人認同。
凡是束縛他的,統統都要除掉。
他做出謙卑神色,在心裡暗暗盤算。然後看見殷仲月從抽屜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殷蓮,“雯雯給我打電話了,但我晚上要參加一個慈善拍賣會,去不了。不過侄孫的滿月紅包我不會忘,你爸爸死的早,他的那份我一起出了。”
“謝謝姑媽。”殷蓮臭着一張臉,彷彿接過了炸.藥包。
紅包很厚,哪怕是目測都能感到那股沉甸甸的重量。
殷蓮沒忍到下樓,在電梯裡就使勁踹上門,邊踹邊叫:“裝模作樣!貓哭耗子!”
“你就那麼討厭她?”
“哪壺不開提哪壺!居然有臉說老頭!我恨不得她馬上死!”
“那這個紅包……”
殷蓮瞪許書硯一眼,把紅包揣進褲兜,“看什麼?我和錢又沒仇!一碼歸一碼好嗎?”
許書硯搖頭直樂。
在他看來,殷蓮是個一點就爆的汽油桶,但不用別人滅火,他自帶泡沫滅火劑,一邊燃燒一邊撲,矛盾得很。
從下午的見面來看,殷仲月有意讓殷蓮接管地產和商業廣場,但應該不會同時接手兩個。總之,他們馬上要升職了。
“別被她這點小恩小惠蠱惑。”殷蓮在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瓶芬達,邊喝邊說,“不要忘了我們的目標。”
“我記得你說,她有漏洞。”
“她老公孫讓,就是最大的漏洞。我們要好好利用。”
可惜沒等他們籌謀如何利用,希臘那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