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雯雯的死訊與殷仲月手術成功的消息幾乎同時傳來, 震驚得讓人無錯。
N市往北是山地,山上有座古剎。寺裡的僧人下山時,路遇側翻滾落的灰色轎車, 認出這是一週前借宿寺院的那個女人開過來的。
他們慌張報了警, 從車裡搬出早已僵硬的陸雯雯。
她連人帶車從十米外的山道掉下, 流血過多, 已死去數日。
消息傳到殷家的時候, 殷蓮和新搭上的小鮮肉去澳門尋開心去了,聯絡不上。那個才幾個月大的嬰孩由陸雯雯找的乳母撫養,住在別處, 具體地址十天後發到許書硯的郵箱裡,是封定時郵件。
她心意已決。
殷家接連失去一大一小兩個人, 殷仲月不顧尚未痊癒的身體需要靜心調養, 勃然大怒, 喝令手下必須全力找到那個孩子。
“你會告訴他們嗎?”殷漁坐在副駕駛座看向開車的許書硯,眼風掃過後排座位上的嬰兒用品。
直到開過下一個轉彎, 許書硯才緩緩開口:“他們只會把他培養成賺錢工具,說了有什麼用。”
“可……”
“如果真的告訴他們比較好,那陸雯雯把孩子留在家裡不就行了嗎?身爲他的母親,她的選擇才應該優先考慮吧?”
殷漁重新坐好,說不出反駁的話。
那天夜裡陸雯雯辭別許書硯, 獨自開車衝上山, 撞上寺前的臺階。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去, 在門外枯坐一夜, 被做早課的僧人們發現, 攙了進去。
無奈住持不答應她久居或是剃度出家,幾天後她便悄悄離去, 誰知再見竟是葬身山崖。
殷漁抱着手臂,雙脣緊抿,煩躁地不停變換坐姿,最後忍不住咆哮:“那個殷蓮,怎麼到現在也沒回來?!”
許書硯聳聳肩,“誰知道。”
他決定撫養這個孩子,除了尊重陸雯雯的選擇,還爲她那晚說的一句話:你答應了,我會報答你。
他好奇,她會如何報答。
*
房子是陸雯雯提前找好的小兩居,電梯運行時會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有些年頭了。許書硯和殷漁敲開門,三十來歲的女人將他們迎進屋。
“蘿蔔頭怎麼樣?”許書硯放下懷裡的大包小包,問準備餵奶的女人。她是陸雯雯找的乳母,性格安靜,笑容恬淡。
她搖晃早上儲存好的母乳,說話的聲音不大:“能吃能睡,挺健康的。逗他也會笑了,倒不怎麼哭。”
許書硯洗乾淨手,走過去半蹲下,拿起嬰兒車旁邊的搖響玩具輕輕晃動,“咯噠咯噠”的聲音立即吸引了才兩個月大的孩子的注意,他咧出大大的笑容,雙手抱着奶瓶,兩條藕節似的小胖腿亂蹬。
“你看,他多開心。”女人擡起頭,滿足地笑。
許書硯雙手撐住膝蓋,朝她點頭,“辛苦了。”
對方嘴角扯了扯,笑裡綻出一絲苦澀,“要不是太太,我早就被他打死了,是太太救了我。我一定會照看好她的孩子。”
忽然想到身後那個呆立許久的人,許書硯扭頭朝他使眼色,“還不過來看看你侄子?”
殷漁這才慢吞吞地走過來,神情很是緊張。
許書硯直起身,湊到他耳邊,“多可愛啊。我給你說,要不是現在太忙了,我肯定自己帶。”
殷漁像是受了驚嚇,“你會?”
“我弟弟就是我帶大的。”
許書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笑。小孩喝完了奶,他又彎腰逗弄他,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聽到他咿咿呀呀地叫,許書硯也咿咿呀呀地迴應。
殷漁:“……”
不知爲什麼,看到他那麼欣喜的模樣,殷漁心裡一陣氣悶。
*
回去的時候察覺到殷漁怏怏不樂的神情,許書硯問:“你沒事吧?”
“爲什麼叫他小蘿蔔頭?”
“你以前語文課沒學過那個父母都是烈士,出生在監獄裡,生活可憐吃穿不足卻依舊樂觀的孩子,那一課嗎?你看他媽不在了,有爹跟沒爹一樣,也挺可憐的。”
殷漁無言以對,等車開上路,他才說:“那你真的不告訴殷蓮嗎?”
“他本來就不喜歡那個孩子。”許書硯笑了笑,“我很喜歡,你呢?”
殷漁悶悶地把胳膊搭在窗邊,有氣無力地回答:“無所謂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對你的感情不會因爲任何一個人、一隻貓的加入而改變,你明白的。”前方是紅燈,車速減慢的時候,許書硯伸手拍了拍殷漁的肩膀,“而且,陸雯雯給我的回報,很值,對你也是。”
“她給你什麼了?”
“剛纔那女人交給我這個。”許書硯指了指後座。
殷漁回頭張望,看見座位上的公文包。
“那是什麼?”
“還記得你爸爸當年怎麼死的嗎?”
殷漁喉頭一哽,胸口漸有起伏。但他沒說話,像在等許書硯。
“這公文包裡的東西,足夠證明孫讓是殺害他的主謀,雖然不是他動的手。”許書硯停了幾秒,溫柔地看向殷漁,“目前不清楚是否過了時效,我會及時聯繫律師。”
殷漁依然垂頭不語。
許書硯又瞄了他幾眼,不得已把車停在路邊。他解開安全帶,手一撐靠過去,捏住殷漁的下巴,看見一雙發紅的眼睛,心裡也跟着難過起來。他輕輕吻下,感到被銜住的脣瓣在微微顫抖。
“都……這麼多年了。”殷漁低下頭,許書硯抱住他。他兩手抓緊許書硯的外套,縮在他胸前抖動,隨後嗚咽的低泣聲傳出,“對不起,我又……又這樣……”
許書硯不停親吻他的頭髮,呢喃:“不要緊不要緊,你想哭就哭吧,哭完了開心起來,只要記得我愛你這一件事就夠了。”
*
然而許書硯在打電話給律師前,有了新的想法。
他去找殷仲月,說明來意,讓她自行斟酌。
殷仲月頓時面色如土,原本恢復中的紅潤一下變得蒼白。但畢竟是見慣了風雨,平靜地說:“你就不怕打草驚蛇?”
許書硯笑笑,垂眼看向她桌上的那本聖經,“我知道這是您的心病,殷氏交給其他人,未必比您做得好。但孫總……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他每個月都會從集團支走一筆不小的費用……”
他話還沒說完,殷仲月就徹底變了臉色,一隻手啪地拍桌:“你在威脅我?知不知道我可以馬上讓你消失?!”
許書硯笑容不減:“正是因爲我知道,所以我並不是單槍匹馬地過來。那份足夠讓孫讓在牢裡待一輩子的證據,現在不在我手上。如果我消失了,它會馬上寄到律師、報社和網站。我的命還沒那麼值錢。”
殷仲月椅子轉向別處,只留個背影給許書硯。
良久,她低聲說:“你回去吧,我得考慮考慮。”
這個從二十歲就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女人,如今暮色盡顯。許書硯看得出,她是真的想退出了。
他起身離去,輕輕帶上門。誰知道還沒轉身,就被人狠狠按在牆上。
“你找她幹什麼?你和她有什麼可說的?你們在揹着我做什麼交易?”
是殷蓮,從陸雯雯離世至今,半個月過去,他還是第一次露面。
他力氣大,許書硯被按得難受,“你發什麼瘋?放開我!”
殷蓮這才鬆了手。許書硯轉身看他,消瘦得可怕,面頰凹陷,胡茬茂盛,眼圈青黑,忍不住問:“你怎麼了?知不知道我們找你很久,怎麼那麼慘?”
殷蓮嘴脣哆嗦着,許書硯把他拽到樓梯間,他才終於開口:“我……我老婆怎麼死的?”
“你回來多久了?沒人告訴你嗎?”
“我不信!他們愛怎麼扯淡我不聽!”聽許書硯這麼問,殷蓮陡然激動起來,“我就相信你,我聽你說。”
“她開車衝出山道,掉下去……失血過多……”
砰砰砰——
殷蓮拳頭擂向牆壁,發出陣陣悶響。他痛苦地蹲下,十指插進頭髮裡抱住頭,“蠢,真他媽的蠢女人,我早就說了不要跟我嘛。”
許書硯站在一旁冷眼看他,“聽說你還帶人去澳門玩,過得開心嗎?”
“別對我這麼陰陽怪調的!”
“喲,難不成殷總是帶小鮮肉過去談生意?”
殷蓮聞言猛地擡頭,眼中的怒火呼之欲出。可他只瞪了半分鐘,臉上浮現哀色,小男孩一樣抱腿坐在地上,“她走了也好,比待在我身邊好。”
“你知道嗎?我和你不一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和男的只是玩玩,她肯嫁給我,我挺高興的。我只是不懂怎麼對她好。”殷蓮臉埋向膝蓋,重新抱頭,聲音漸漸小下去。
許書硯有些動容,“她走之前,把小孩託給我。”
殷蓮擡頭愣愣地看他幾秒,隨後茫然地點點頭,“好,好,跟你也比跟我好。撫養費我每個月定期打給你。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說。”
“不要告訴他,我是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