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硯離開的時候,北京下了場急雨。
最後也沒見着天天,只在電話裡簡略地感謝。
天天倒是不好意思,這麼久過去,他似乎還是那個羞赧的樣子。說到將來會和男友去荷蘭結婚,輕輕地笑了。
結婚,真是個遙遠的詞。
許書硯看着擋風玻璃上,不停擺動的雨刷出神。
耳畔雨烈如鼓撻。
*
距離下一場區域賽還有十天,Chobits一行五人先回學校。
這次回去,幾個人可算載譽而歸。
一食堂門外的LED大屏幕,全天滾動播出“熱烈祝賀我校電子與信息工程學院XX級XXX、XX、XX與XX級XX同學,在XXXX比賽上榮獲金獎”。
就連學院領導也讓他們準備一個彙報講話。
所有人都覺得,夠了,拿到這種成績心滿意足。
倒是熊曉義一反常態地鼓動他們再接再厲,盡全力衝擊一次第一。
許書硯知道,要是能進入明年的全球總決賽,對熊曉義將是莫大的功績。
Chobits內部也心照不宣。但該努力的肯定不能鬆懈,他們私下通過氣,孫靖信心滿滿,孟想小心謹慎,蘇糖照例不表態。許書硯想起何之白的話,說,就算是玩,也認真玩,竭盡所能地拼完剩下兩場。
然而在出發的前一天,孟想半夜突發膽結石,進了醫院。
發病那晚他恰好回寢室睡,是幾個室友扛着揹着,送去了市區的醫院。
石頭不大,但無法自行排出,醫生打了止痛針,讓他和父母商量是做手術還是保守治療。
總之,比賽不能再參加。
許書硯囑咐他注意身體,別擔心比賽。
他很歉疚。
這或許就是某種徵兆,Chobits踏上新的征途後,並未像預想中那般順利。
新的區域賽,他們還是二十多名,依舊是銀獎。
基本無緣總決賽。
熊曉義破天荒地罵人。
*
“這個樣子!叫我回去怎麼交代?!還當你們真有本事,那麼快牛逼就吹破了。”熊曉義雙手叉腰,在旅館房間裡走來走去,滿臉慍怒,“孫靖我就不說了,純粹是個混日子的,屁用沒有!”
“孟想那孫子臨到頭了膽結石,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
“最該批評的就是許書硯,你說你好端端的,玩什麼ACM?你玩得過人家嗎?知道自己多少斤兩?整天不務正業,浪費時間!瞎幾把充大頭!”
熊曉義漲紅了臉,唾星四濺,連眼鏡也歪了,額前的髮絲亂晃。
許書硯知道,熊曉義先前做了保證,拍胸脯說要爲學校帶出第一支世界級隊伍。
那些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
他無心與正在氣頭上,失去理智的人辯駁,便臊眉耷眼地聽着,裝可憐。
許書硯算大牛,Chobits臨場全靠他,但他無法保證每場比賽都是最佳狀態。
熊曉義粗口一開,停不下來,幾個人恨不得把耳朵封住。
還是蘇糖先忍不住了,“別跟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們拿什麼獎,是靠自己,你無非投機失敗,有什麼損失?”
熊曉義愣了愣,凝住神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蘇糖毫不露怯,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想發瘋,回家發去,他們不欠你。”
許書硯和孫靖面面相覷,無不震驚。
蘇糖平時悶不吭聲,看着挺溫順,沒想到脾氣一上來,連老師都敢冒犯。
更叫人吃驚的是,熊曉義指着她哆嗦了一陣,沉下臉色,摔門而出。
孫靖和許書硯分在一間房。
夜裡關了燈,兩個人都睡不着。
孫靖扭頭見許書硯還在看手機,便伸長脖子問:“你對蘇糖瞭解嗎?”
沒等許書硯回答,他自顧自又說:“當了那麼久的隊友,她的事情我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記得最初聚餐時,她說自己有男朋友,但誰也沒見過,她也從未提及。
除了上課偶爾遇到,關於她,沒人知道更多,哪怕是朝夕相處的隊友。
一旦默認了她封閉的個性,突然目睹她激烈的一面,兩個男生不太適應。
孫靖睡意漸濃,嘟囔着“熊曉義不像吃素的啊,怎麼對着她就沒聲了”慢慢沒了動靜。不一會兒,打起小呼嚕。
許書硯與殷漁互道了晚安,望向頭頂上方的黑暗,在心裡回答孫靖,
——誰知道呢。
*
距離最後一場區域賽還有九天。
返校後,許書硯和孫靖去醫院看望孟想,他的膽結石做了微創手術,母親從老家匆匆趕來看他一眼,請了個陪護,又匆匆回去。
他們走進病房,看見孟想正在給自己削蘋果。
“哎唷!我可憐的弟弟!”孫靖臉一皺,哀嚎一聲。
孟想看到他,笑了。
許書硯笑不出來,心事重重地抽了張椅子坐下,“讓你失望了,我們……”
“沒事,不就是去不了全球決賽嘛。”孟想的水果刀被孫靖搶去,就坐正了些,把背後的枕頭挪了挪,“又不是拍勵志偶像劇,已經走得夠遠了,真的,我很知足。”
許書硯一怔,“你知道了?”
“蘇糖昨天來看我。”孟想靜了一會兒,“她哭了。”
孫靖驚得刀子差點劃傷手。
他們昨晚九點纔到達N市。沒想到蘇糖一回來就先看望孟想。
許書硯問:“她說什麼了?”
孟想搖頭,“她什麼也沒說。”
孫靖着急了,“她沒說,你也沒問?”
孟想爲難地撓頭,“她開口就說對不起,然後一直哭,這……你讓我怎麼問?”
孟想不善辭令,說不出動人的話,從頭到尾只能一個勁地遞紙巾。
許書硯有點明白蘇糖爲什麼找他。
他憨直得像塊石頭,在這樣的人面前流露軟弱,有安全感。
“哦,我想起來了,她還說不想再繼續。”
*
熊曉義直到訂火車票前才得知Chobits不參加最後一場區域賽,當即大發雷霆,在辦公室裡罵人。
孫靖不敢進去,許書硯獨自站他辦公桌前挨着。
倒是沒再爆粗口,不過也指桑罵槐地說他們狼心狗肺。
他罵了快一小時,口乾舌燥,喝水的時候問:“你們都商量好了?”
許書硯說:“蘇糖做的決定。”
熊曉義僵了僵,整張臉都垮下來,像個飽滿的氣球因爲鬆開了口,瞬間塌縮變皺。
“出去。”他冷冷地說。
許書硯走出辦公室的一剎,聽到身後茶杯落地的碎裂聲。
直覺告訴他,蘇糖和熊曉義有蹊蹺。
沒等他細究,先來了件麻煩事。
十一月,學院轟轟烈烈地召開了爲期一週的電子科技文化節。
院學生會的外聯部居然拉到了殷氏作爲贊助商。
就連殷漁也奇怪,向來高高在上的殷氏什麼時候看上了,這種小打小鬧的學生活動。
很快,殷漁從殷野那聽到消息,學生會贊助是殷蓮批的。
許書硯困惑,他葫蘆裡賣的到底什麼藥?
*
文化節閉幕這天是週五,恰逢許書硯生日,他訂了一家氣氛浪漫的西餐廳。不過下午下了課,殷漁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伶仃路。
伶仃路在N大西郊,毗鄰兩個大工地,四周荒煙蔓草,少有人來。
於是與工地隔開的那堵石牆成爲塗鴉天地,長長的一道,綿延至橋洞,被人信手塗滿。
和S大被列爲旅遊景點的著名橋洞不同,N大的西郊欠規劃,搬來幾年都沒定下究竟是建行政樓、多媒體中心,還是新的學生宿舍。
橋洞長不及十米,殷漁一溜小跑上前,四下張望,然後朝許書硯揮手。
“快來!”
許書硯無奈地笑,加快了腳步。
剛走進橋洞,頭上亮起織成網狀的瑩藍色LED星星燈,交替閃爍,營造昏昧空間中的夢幻感。
燈下的石壁上還有畫。
簡單的幾個圖案,太粗糙,邊緣不齊。是一本書,一個……盒子?還有一顆紅心。
許書硯指着中間的盒子,“這盒子裝什麼的?”
“……墨。”
“墨?”他湊近了打量,“墨水用盒子裝?鐵盒?那麼大的……”
殷漁氣急敗壞地打斷,“我沒說那是裝墨水的!那是研墨的,研墨!”
“哦……硯臺。”許書硯重新再看,笑了出來,“你們最近又接了什麼關愛留守兒童的活動?這畫很童趣嘛。”
殷漁:“……”
許書硯轉頭看他一臉黑線,“莫非你畫的?”
殷漁作勢要走,被許書硯眼疾手快地撈回來,一把攏在懷裡,“好啦,這麼禁不起逗。”
“畫得不好……嗯,生日快樂。”
“沒關係,我記住了。”許書硯拉開殷漁連帽外套的拉鍊,低頭吻向他溫暖光滑的脖頸。念一個字,啄吻一次,“書,硯,love。”
“我也愛你呀。”許書硯喃喃,輕咬殷漁微張的脣瓣。
這輩子做過很多違心事,也曾巧言令色,也曾暗室欺心,許書硯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個好人。只要能達到目的,漂亮話張口就來。
反正很久之後,大部分的事情他都不會記得。
會忘記當時的天氣,橋洞的形狀,迷幻的光線和眼前人侷促的表情。卻唯獨忘不掉這幾個簡單到只剩基本線條的圖形。
說真的,如果這也稱得上“畫”。讓學前班老師打分,會被判不及格吧。
這麼笨拙的,小心翼翼又大費周章的,只想讓你看見。
而他不僅看見殷漁的,還看見自己的。
心上無聲地塌下一塊,沒留意,冒了句真話。
許書硯把臉埋向殷漁層疊的領口深處時,很希望就此溺斃在他身.體的氣味中,時間停在這一刻,他心軟的間隙也能無限延長。
但很可惜,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是輔導員,通知他參加晚上8點在小禮堂舉行的文化節閉幕式暨頒獎典禮。
頒獎?我還有獎?
他納悶。
推脫不掉,只好答應,遺憾地取消訂好的晚餐。
*
到了禮堂,許書硯才知道,他和Chobits的其他幾個人都獲得了殷氏首次在電信學院設立的“優才獎學金”,旨在爲殷氏的發展擴充後備力量。
既然是第一屆,頒獎儀式便格外隆重。
許書硯拿到的是一等,他站在臺上,看着殷蓮款款走來。
這是第二次見他,和上一次的孤冷截然不同,他穿一身優雅的白色西裝,梳着成熟的背頭,笑得一臉成功人士。
許書硯只求趕快結束。
“見你一面真難啊。”殷蓮把大信封交給許書硯,低語。
“你想怎麼樣?”
“來天台找我。”
頒獎一結束,殷蓮就走出禮堂。
他也沒說去哪裡的天台,許書硯來不及回去找殷漁,只能跟着他。
十一月的N市夜晚十度上下,殷蓮雙手揣兜,走得信步閒庭,像是篤定許書硯會跟着。走過圖書館,他徑直步入綜合樓。
綜合樓的保安看他一眼,沒說什麼。許書硯暗暗吃了一驚,這是棟行政樓,仿蘇式建築,有寬緩的迴廊,四層高。他跟上去,保安同樣放過了。
一路沒碰到人,沿旋轉樓梯拾級而上,兩個人的腳步聲錯落。
殷蓮停下來,笑盈盈地看着許書硯,“你真以爲殷氏在這學校就只有一個獎學金?那我還真不容易進這棟樓了。”他說着,皮鞋用力蹬兩下,笑出了聲。
天台風大,許書硯一出來,下意識掖緊了領口。
殷蓮嘴裡叼着煙,掏出翻蓋打火機,做了一串瀟灑的甩蓋點火動作,身.體重又舒展開。
“你一開始就選錯人了。”殷蓮猛吸幾口,菸灰隨着他手指的動作散在風中,“想搞我們家,來找我啊。還是說,你在玩養成遊戲?”
許書硯看他一眼,不說話。
殷蓮笑了,“我們雖然只見過幾次……幾次來着?哦,兩次,但你在做什麼,我很清楚。殷野老了,他的地位還很邊緣,你跟着他混,撈不到好處。而且,殷家今時不同往日,堡壘沒有過去那麼堅固了,有很多漏洞可以攻擊。”
“爲什麼和我說這些?你也姓殷。”
“姓什麼,又不是我自己選的。要是能選,鬼才姓殷。”大半支菸抽完,許書硯始終不發話,殷蓮不耐煩的臉上突然閃過意味深長的神色,“總不會,你真的喜歡殷漁?”
他上前一步,逼近許書硯,“我很理解你對他只是生理需要,勸你最好點到爲止。有良心的壞人註定是個悲劇,你還是純粹一點好。”
許書硯心裡煩躁,後退一步,“別說的你什麼都懂。”
“我比你長好幾歲,你這樣的人,我又不是沒見過。不就有點自視甚高的破壞力嗎?有本事變核彈啊!”
許書硯懶得和他爭,一頭跑回樓道。
身後殷蓮囂張的笑聲傳來,“想通了一定要來找我!”
下樓途中,許書硯手心不停冒汗。
那句“有良心的壞人註定是個悲劇”不啻於一記當頭棒喝。
他竟然覺得殷蓮說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