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並不如趙崇昭想象般遙遠。
年底入京考覈的當口,涼州知州忽然病了。涼州出了田嶺縣這匹黑馬,知州正高興着呢,自己也對這次來得突然的大病捶胸頓足。可爲了不耽誤入京“敘職”,知州還是忍痛叫人把謝則安找來,殷殷地囑咐謝則安代替他回京。
這“敘職”大有文章,考覈得好,忽悠得好,京城那邊撥下來的錢會多很多。錢多了,能做的事就多了,明年不愁拿不出好政績。因而各州對這件事都非常重視。
這也是知州選謝則安的原因,謝則安與當今聖上是連襟,又是一起長大的,謝則安去京城還能讓涼州吃虧嗎?絕對穩賺不虧!
謝則安聽到知州這話後卻有些猶豫,他對知州說:“我得先與殿下商量一下。”
知州這纔想起謝則安後頭還有位公主。那位公主據說身體不太好,肯定經不起來回折騰。他大方地說:“沒關係,你回去和殿下說一聲吧。”
謝則安帶知州的意思回到縣衙,問晏寧公主自己要不要去。晏寧公主說:“入京考覈事關重大,知州肯把這件事交給你,你當然要回去。”她微微一笑,“我在這邊沒關係的,不是有外公他們在嗎?過幾天祖母也要過來,我在這裡肯定不會有問題。”
謝則安說:“那也行。”
晏寧公主“嗯”地一聲,面帶憂色:“哥哥一個人在京城,我也不太放心。這是他即位的第一年,若是這就要讓哥哥嚐到稱孤道寡的滋味,那未免太難熬了。你回去一趟,哥哥會很高興的。”她邊說話邊望着謝則安,似乎想從他臉上瞧出端倪。
謝則安沒注意晏寧公主的神色,聞言點了點頭,未在多言。
入京考覈並沒有那麼簡單。謝則安和晏寧公主商量完,帶着筆墨去了知州府上。他這大半年只顧着田嶺縣的事兒,對涼州的整體情況雖然也很關心,卻免不了有很多盲區。
謝則安蹲在知州病榻旁問了知州和師爺不少問題。師爺在涼州做了十幾年,本來對入京考覈這件事還算有點心得,可等謝則安揪着許多問題逐個逐個發問,師爺頭皮開始發麻。要是連謝則安這些問題都統統解決了,哪還用擔心吏部和戶部那邊卡着啊?
師爺原本還覺得知州讓謝則安頂上的決定太過草率,看到謝則安下這樣的功夫,頓時服氣了,坐下來和謝則安慢慢解決那堆問題。遇着懸而未決的,謝則安說:“不妨事,這個我可以跟其他人取取經。”
師爺怕謝則安年少氣盛,不通人情,提醒道:“入京時謝縣令你得帶上嚴某啊,嚴某得去打點打點。”
謝則安說:“那是當然,還得嚴師爺你多提點。”“師爺”雖然不是正式職位,卻有一個龐大的關係網,師爺與師爺之間少不了逐層逐層聯繫,很多暗裡的關係都得他們去打點。
謝則安從來都不是死板的人,對這些“官場潛規則”沒有半點抗拒。這些麻煩事有人替自己去操心了,有什麼不好?
嚴師爺越看謝則安越喜歡,當下和謝則安定下返京日期。
謝則安並沒有立刻回縣衙,而是轉道去拜訪端王。端王府中傳來陣陣琴聲,十分動聽,謝則安站在門口側耳靜聽,沒一會兒,琴聲停了,門房恭敬地將自己迎了進去。
謝則安邁步入內,在僕從的帶領下走到端王所在的賞景亭中。湖面已經結冰,幾株殘荷凍成了冰棱,看上去有種別樣的美感。
謝則安瞧見亭中擺着琴,誇道:“皇叔還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端王說:“我聽說三郎你卻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行啊。”
謝則安摸摸鼻頭,清咳了兩聲。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學了文又學了武,已經很了不得了,再讓他去鍛鍊這些只有陶冶情操的裝逼技能,他實在吃不消。
端王又說:“我看三郎你是謙虛纔對,我聽晏寧說過,你給她送過許多詞,還送過一本曲譜。本來說好要抄一份給我的,大概是太忙了,把答應我的事給忘了吧。”
那是晏寧公主搬去田嶺縣前的事。
端王看到送回來的侍女就知道晏寧公主已經明白了一切。
這其實是他故意讓晏寧公主看明白的,這個侄女從小與他親近,長大了還對他毫不設防,他雖然從無惻隱之心,但也不想自己成爲晏寧公主急病身亡的主因。不管如何,冰雪聰明的女娃兒總是惹人憐愛的。這也是他不讓人對謝則安動手的原因,他侄女喜歡謝則安,那就多留着他幾年,難道這小子還能在他眼皮底下翻了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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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含笑看着謝則安。
謝則安想起那是自己寫給晏寧公主解悶的東西,他不懂音律,但謝小妹懂,他負責哼哼,謝小妹負責寫譜,倒也能把一些曲子還原大半。那都是些流傳到後世的名曲,謝則安雖然對音樂沒什麼鑑賞能力,但也記過幾手——拿來忽悠人用的。
晏寧公主一直對他給她寫的東西愛不釋手,她精力不好,不能學琴,身邊的壽禾等人卻琴藝絕佳,經常給她彈來解悶。看來在搬走之前晏寧公主對端王的確非常信任,要不然也不會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拿出來和端王分享。
謝則安說:“那都是我偶然得來的,皇叔若是喜歡,我這就給你寫出來。”
端王說:“你偶然得來的東西可真多,比之你阿爹都有過之無不及。”謝季禹少年時曾周遊各地,見識極爲廣博,因而他拿出許多新東西都沒人覺得驚訝。
謝則安大大方方地說:“因爲我平時看得多、聽得多,幸運之神纔會特別眷顧我。”
端王派人取來筆墨,也不跟謝則安客氣,說道:“那三郎你就給我寫幾首吧。”
謝則安說:“我記得的不多,您稍等。”
謝則安拿起筆寫譜,端王在一邊看。端王是好琴之人,知道的曲子本不少,雖然不曾試彈,卻也能看出它的好壞。等謝則安寫完一首,他已經坐不住了:“這首曲子叫什麼?”
謝則安一笑,在最上方寫下四個字:平沙落雁。
端王接過曲譜仔細品味,見謝則安停頓下來,他眼一橫,說道:“繼續寫,我自己看就好。”
謝則安點頭,再次落筆。
端王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將曲譜熟記於心,撫着琴絃試彈起來。他琴藝了得,起初還有點生澀,幾個音過去後就變得順暢起來,流水般的琴音在亭中流淌,雁羣的分分聚聚彷彿一一來到眼前。
謝則安不由停筆。
一曲畢,端王說:“拿到新曲,本不該立刻在三郎你面前彈,可惜我忍不住啊。”
謝則安說:“皇叔彈得好極了,連我這樣的大俗人都聽得出了神。”
端王說:“第二首呢?寫好了嗎?”
謝則安說:“皇叔您稍等,還差兩段。”他在紙上刷刷刷地寫,很快把另一首也寫完整了。
端王看着謝則安提上曲名:十面埋伏。
端王接到手中看了又看,望向謝則安的眼神都變了:“還有嗎?”
謝則安說:“我實在不記得了,這兩首還是抄過三遍才記下的。”
端王說:“那算了,回頭我再找寧兒要。”他看着謝則安,“所以我說你是在謙虛,換了別人哪拿得出這樣的好曲子?”
謝則安說:“皇叔你就不要埋汰我了,這都是我從別處聽來的。”
端王說:“我把這首也給你彈一遍。”
謝則安說:“洗耳恭聽。”
兩人一彈一聽,不覺過了響午。端王邀謝則安留下用飯,謝則安卻推說晏寧公主還在縣衙那邊等着,沒有答應。
謝則安走後,端王那個寬眉毛的幕僚過來了。見端王仔細收着那兩份曲譜,他說道:“這傢伙實在可恨。”
端王淡笑說:“此話怎講?”
寬眉毛的人說:“這兩首曲子都是前面激昂,收尾淒涼,他肯定是故意的。”
端王說:“都是好曲,無妨。”他神色帶冷,“他肯定什麼都查不出來,所以只敢藉着曲子纔敢表露他那點想法,有什麼好擔心的。”
寬眉毛的人沒再說話。
另一邊,謝則安繼續爲入京考覈的事忙碌。由他代知州回京本來名不正言不順,但涼州這邊地偏人少,反倒不講究那麼多,只要把他事情辦好就可以了。經過五天的準備,謝則安與嚴師爺一行人動身回京。
比之來時,他們這次少了行李和女眷,步程快了不少。不到半個月,謝則安等人就抵達京城。
只是一個地方小官回京,底下的人也沒特意去告訴趙崇昭。謝則安樂得清閒,先回家一趟找自家小妹和小弟玩兒。
趙崇昭那邊聽說涼州的人到了,卻沒想到是謝則安。等他忙完之後琢磨着見見涼州知州,也許能探聽到謝則安的消息,於是差人去把人召進宮。
等去找人的內侍回來,趙崇昭發現對方面色有點古怪。
趙崇昭問:“沒見着人?”
內侍說:“對,他們師爺說他回府去了。”
趙崇昭說:“回府?涼州知州不是京城人吧?”
內侍說:“不,不是,他們師爺說涼州知州病了,所以回來的是小謝官人……”
趙崇昭像個毛頭小孩一樣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內侍顯然任何謝則安,見趙崇昭也面帶喜色,頓時也壯起膽子說:“是小謝官人回來啦!”
趙崇昭有點不敢置信,站起來繞着御書房走了兩圈,最終還是抵不過心底的渴望,對旁邊的張大德說:“走,小德子我們出宮去!”
趙崇昭出不了遠門,出宮卻是無妨的,何況謝府本來就在內城,出去一趟不費多少時間。他帶着張大德步步生風地出了宮門,感覺連地上的冰雪都可愛了不少。本來他該生氣謝則安不立刻進宮見他,但想到馬上就能見到謝則安了,他沒再計較這點小事,大步往謝府那邊走。
到了謝府大門,趙崇昭沒讓人去通報,直接進了府內,叫人把自己往謝則安那兒領。還沒跨進院門,趙崇昭已經聽到院內的歡聲笑語,踱步到拱門前一看,謝則安正讓謝家小弟跨坐在他脖子上玩兒,謝小妹在一邊開開心心地笑着。
趙崇昭的心情也輕快起來,他喊道:“三郎。”
謝則安轉過頭,只見趙崇昭直挺挺地站在那兒,身上穿着厚披風,一路上沾了不少雪,趙崇昭卻渾然不覺,可見他走得有多急。
謝則安把謝家小弟抱下地,起身朝趙崇昭微微一笑:“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