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最近心情不太美妙。
其一,他弟弟過來了。這個弟弟和他一向不太對付。考慮到這傢伙前段時間遭遇了不太好的事,恭王決定暫時忍耐一下。
其二,譚無求也考慮到這傢伙前段時間遭遇了不太好的事,閒暇時都把時間花來陪這傢伙。對此,恭王表示他現在還是和這個弟弟不太對付!
其三,這傢伙還帶來了長公主準備的東西。譚無求看到以後,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老半天,誰都沒有見。
於是恭王決定好好折騰這個“弟弟”。
恭王面帶笑容:“凌弟啊你身體太弱了,要多鍛鍊鍛鍊,來吧,我好好陪你練練。”
端王:“……”
對於兄弟倆的明濤暗涌,譚無求像是沒看見一樣。
恭王覺得特別委屈。從小到大,譚無求對他們都一碗水端平,後來遇上趙英才對趙英和長公主比較偏愛。那時恭王就恨不得把趙英再趕回邊關,對於其他兄弟反倒和氣了許多。
這次端王過來,恭王一直心不甘情不願。現在他每次找譚無求,端王都在那兒和譚無求談笑風生,這傢伙鐵定是故意的!
恭王和從人一合計,決定給端王扔個麻煩事:“你譚先生的想法你應該瞭解了吧?北狄靠吸納附族來穩固草原上的統治地位,我們也可以這麼做。不過附族不穩一直是個大問題,你口才好,你去負責把這件事辦好吧。”
端王本就是故意討恭王嫌,聞言一笑:“這有什麼問題。”這事西夏那邊已經有經驗,想要附族穩固下來,無非是通婚、建房、開墾,有了家,有了家人,當外患過來時自然能自發地抄起傢伙去對抗。
都說有國纔有家,對於邊境這些常年被戰亂所禍的人來說,應該是有家纔有國。他們連有家的滋味都沒享受過,和他們大談什麼家國大義根本是對牛彈琴。端王這些時日與譚無求商量過,大致明白自己要怎麼做。
端王笑了笑:“交給我沒問題,不過我要和你借個人……”
恭王臉色一黑:“想都別想!”
端王覺得有趣極了,摸摸鼻頭說:“你難道想我一個人把事情全乾完?也太爲難人了吧?我不就想跟你借個幕僚……”
恭王說:“趙凌我警告你不要假裝不懂,很多事我們不需要挑明來說。”
端王哈哈一笑:“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又不是想把臨均借走。”
聽端王說出“臨均”兩個字,恭王臉色不太好。他說:“那你就去借吧,你借的人要是願意去,我不會攔着。”
端王知道恭王這幾天憋得慌,沒再戳恭王心窩,自顧自地走了。
恭王在原地轉了兩圈,回府去找譚無求。譚無求最近精神不太好,楊老在替他調養,平時外出的時間不多。恭王一進門,便看見譚無求坐在院中寫信。他悄無聲息地走近,想偷看一下譚無求在寫什麼。
這麼大一個人走過來,哪有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察覺地上多了個影子,譚無求手一頓,卻沒有停下來,平靜地繼續往下寫。這信是寫給謝則安的,都是簡要地說明北邊的情況,沒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到了最後,譚無求才補了句“一切安好,勿念”——這是唯一一句和正經事無關的。
譚無求寫完,才笑着問:“看夠了嗎?”
恭王臉皮厚得很,被揭穿也不覺得難爲情,反倒大大方方地說:“沒看夠。”
譚無求轉過頭,對上了恭王專注的目光。
這雙眼睛,從幼時開始便一直這樣看着自己。他這一生中無愧於許多人,卻又有愧於許多人。於恭王,他虧欠最多。像他這樣的人,越是放進心裡,越會把對方往後挪,從決意將趙英推上帝位之日,他便越來越疏遠恭王。
他覺得那樣一個少年,應該放下年幼時不切實際的念想,有更正常的生活。事情也像他設想的那樣,自己與恭王越走越遠。眼看着恭王恨他、恨趙英、恨阿蠻,使出渾身解數要與趙英一較高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欣慰還是煎熬。
像他這樣的人,註定會辜負身邊的人。
譚無求轉開了眼:“阿凌他吃了不小的苦頭,你不要與他置氣。”
恭王聽到譚無求熟悉的語氣,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以前你就是這樣,”他坐到譚無求身邊,抓住譚無求的手來來回回地把玩,“他們鬧騰起來,你永遠是叫我讓一讓,遠遠都偏向他們。”
譚無求啞然失笑:“都過去多久的事了,你還記恨着。”
恭王收緊手掌:“有些事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忘的。”他定定地看着譚無求的臉,那不是他從小注視着的模樣,笑起來卻與從前別無二樣。他不客氣地詆譭端王,“他吃苦頭是因爲他識人不清,要是眼光好一點兒,怎麼都不至於看上那麼個傢伙。”
譚無求說:“有時候被逼到極致了,遇到什麼樣的人都會牢牢抓住。那時候阿凌也以爲是拼命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自詡把你們當弟弟來看,真正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卻一直袖手旁觀……”他勸道,“你們諸多兄弟離世的多,在世的少,你應該與他好好相處纔是。”
恭王氣得笑了:“你看他是想和我好好相處的嗎?他一來就霸着你不放,示威得那麼明顯!”
譚無求一頓,對上恭王委屈的目光。明明兩個人都不小了,恭王的脾氣卻一點都沒變。讓他忍他會忍着,回頭纔拿委委屈屈的眼神看着他,像只被欺負了的狗兒。譚無求偏開腦袋,手掌卻輕輕一收,回握恭王始終抓着他不放的手。
恭王呆了呆,接着欣喜欲狂。
譚無求向來都是被動的,被動接受他的示好、被動答覆他的詢問、被動住進他的府邸,明明他們之間的親近已經落入所有人眼裡,卻沒能讓恭王心裡生出半點踏實感。因爲任何一段感情之中如果有一方永遠只是“被動”而不迴應的話,絕不可能維持得太長久。
這也是恭王對任何一個人的到來都如臨大敵的原因。
即使他守候了譚無求再多年又有什麼用?如果譚無求心裡沒有他,他守再多年都是他自己的事,頂多是譚無求心裡有點感動,因爲愧疚勉強留在他身邊聊了他心願而已。
一廂情願的付出,從來都不要去指望得到迴應。畢竟你付出的人家不一定需要——你付出的不一定有半點意義。你自己心甘情願去做的事,關別人什麼事?
所以恭王從來都不敢問“你喜不喜歡我”或者“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這種問題。
譚無求這麼一回握,恭王心裡的高興是別人根本無法理解的。他得寸進尺地把譚無求抱進懷裡,親上了譚無求側向自己的脖頸。
譚無求說:“別鬧。”
恭王說:“我沒有鬧。”他來回吻了一會兒,摟緊了譚無求,“臨均,以前有好幾次我都想反了趙英,我想把他踩下去,證明你看錯人了……”
譚無求安靜下來。
這些他怎麼會不知道。恭王那種想法,在他和阿蠻的婚事定下來之後表現得更爲明顯,他成親之日,恭王沒有到,恭王一個人騎馬出城,單騎直奔邊關。曾經趙英苦守邊關不得歸,恭王在京中備受寵愛,一夕之間,一切都易了位。誰都不知道那個活得張揚肆意的六皇子,到底是懷着怎麼樣的心情面對苦寒的北疆、面對無眼的刀劍、面對兇狠的外敵……
而他選了趙英那一邊,便沒有再回頭。趙英忌憚恭王,他也一直幫趙英分析恭王的一舉一動,幫趙英找出拿捏恭王的方法……
即使即將奔赴死局,他依然遣人將一紙書信送到恭王手上,殷殷囑託他守好邊關。他深知恭王對自己的感情,連死前都不忘那樣算計。
他這樣的人,並不值得恭王等候那麼多年。
只是人生在世,並不是事事都要講值得還是不值得。這世上也只有這麼一個人,既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擺到最後去考慮,又能讓他在最危急的時刻一次又一次地想起。
譚無求說:“我以前虧欠了你許多。”
恭王臉色一變。“虧欠”這兩個字是他最不想從譚無求口裡聽到的,不說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就算他心裡再不甘再不願,也不想譚無求因爲“虧欠”而回應他。
恭王五指緊扣,打斷譚無求的話:“沒什麼虧欠不虧欠,過去的——”
譚無求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轉過頭與恭王對視,“所以我不準備還了。”
譚無求眼底盈滿笑意,一下子讓恭王看呆了。
恭王過了好一會兒纔回神。他明白了譚無求的意思,驚喜之餘立刻把臉皮扔掉了,沒臉沒皮地說:“那可不行,還還是要還的!臨均我跟你說好了啊,以後你不許再偏袒趙凌那傢伙……”
恭王死乞白賴地讓譚無求和他簽訂一系列類似於“偏心只能偏向我”“我一回來必須趕趙凌走”等等“不平等條約”,譚無求邊聽邊笑,不時回上一兩句。
兩個人雙手交握,明明身處離戰場最近的地方,心卻比任何時候都寧靜安然。
一隻訓練有素的飛奴凌空飛去,向京城帶回了“邊境安好”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