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回到家時晏寧公主伏在案上睡着了。
謝則安問壽禾:“怎麼不讓殿下先睡下?”
壽禾抿嘴笑道:“殿下說要等駙馬您回來。”
謝則安沉着臉說:“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殿下身邊的人可以換了。”
壽禾收起了笑容。
晏寧公主聽到了動靜,有點迷茫地睜開眼。
謝則安頓了頓,伸手掃掃她的腦袋:“不用等我,這樣睡容易受寒。”
晏寧公主笑道:“駙馬好大的威風,連我身邊的人都說換就換。”
謝則安說:“你身邊的人若是不爲你着想,留着做什麼?”
晏寧公主說:“壽禾跟了我許多年,”掃了眼壽禾秀美的側顏,晏寧公主也不知該感嘆謝則安不知憐香惜玉還是該高興。她保證道,“我剛纔只是看書看得太困了纔會睡着,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聽到晏寧公主雖然替自己說情,卻同樣默認了謝則安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壽禾心中一凜。她小心地看了看晏寧公主,又瞧了瞧謝則安,驀然明白往後這位駙馬纔是定奪一切的人。
謝則安知道晏寧公主這麼做是在給自己撐面子,笑了笑,毫不客氣地順着晏寧公主給的杆子往上爬:“下去吧。”
壽禾依言退下。
謝則安見晏寧公主暗暗伸手揉按自己的腿,知道她是身體發麻走不動路卻不願開口求助,順手就將她抱進懷裡:“早點睡。”
晏寧公主微微垂頭,不着痕跡地往謝則安懷裡靠了靠,追問道:“三郎你最近在忙什麼?”
謝則安說:“姥爺對你說了什麼?”
晏寧公主坦然說道:“聽說三郎你底下的人受傷了,一直在追查。”
謝則安“嗯”地一聲,說:“我是在查。”
晏寧公主說:“你爲什麼不和阿爹商量,我看他對你極好。”
謝則安把晏寧公主抱到牀上,淡笑着說:“阿爹是光風霽月的人物,很多事他都不能沾。而且……”他擡手掃了掃晏寧公主的劉海,“很快你就會懂的。”
晏寧公主有點氣惱。
謝則安說:“不睡覺的話,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晏寧公主只能乖乖閉眼。
謝則安啞然失笑,他越來越像個奶爸了,雖然晏寧公主心智早熟,但看着那稚氣的臉龐他還是忍不住把她當小孩子哄。像她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理應得到最多的寵愛和最多的關心,那種超乎同齡孩子的成熟雖然令人省心,卻也令人心疼。
要是可以,誰願意要這樣的早慧。
謝則安哄睡了晏寧公主,披着衣服走到外面看着漸漸消融的冬雪。
不知不覺,他已經在這邊度過了整個冬天。短短數月,他經歷了許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經歷遍的事兒,從被生父拋棄的鄉野少年一躍成爲當朝駙馬,說出去有誰信?
謝則安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明月。
他可以選擇不接近趙崇昭兄妹倆,可以選擇不答應晏寧公主的請求,也可選擇不當這個駙馬,但他最後還是做了。不管在別人看來有再多的“無奈”都好,其實這路終歸是他自己選的。
謝則安無法否認這麼一點:促使他做出這個選擇的正是這對性情截然相反的兄妹。
一個是生在皇家卻單純又直接,一心想得到父親和妹妹的認可;一個是身體孱弱卻仍然一心記掛着兄長,屢屢從鬼門關前把命搶回來。這樣的情誼,放在尋常人家都不多見,放在帝王之家更是難能可貴。
這樣的人都在某些程度上和他的養父極爲相像,他們有想要堅持到底的東西,即使面臨着生死抉擇依然不會動搖。
謝則安常常嘲笑這種人,真正看見時卻又不忍他們的期望落空。
他能做的並不多,可既然已經答應了他肯定會盡力去完成。
謝則安花了很長時間琢磨趙英是個怎麼的人。
趙英能從奪嫡之爭殺出一條血路,絕對不是顧念兄弟情誼的人。他對恭王心存懷疑,沒理由對齊王全心信任。難道一母同胞的兄弟就真的可以無條件相信?親兄弟爲一點點家財反目成仇的都不在少數,趙英可能沒有絲毫警惕。
假如齊王真的有謀逆之心,那這無疑是趙英給趙崇昭準備的一場考驗。
趙崇昭要是連這都發現不了——或者說趙崇昭身邊連個能發現這樁事的幫手都沒有,趙英怎麼放心讓他繼續坐在太子之位上?
太子這個位置可不是說着玩的,日後整個江山都要交到他手上,若太子無能至此,豈不是把大好河山餵了狗!
還不如早早換一個。
趙英這種想法絕對說不上錯,只是從他一雙兒女的角度看來他有些無情。
可一個帝王能“有情”嗎?
謝則安攏了攏外袍,正要回去睡覺,忽然看到柱子後面露出半個衣角,隨着風一下一下地擺動。
謝則安的心微微一動,開口問:“大郎?”
謝大郎從柱子後面走了出來,靜靜凝視着謝則安。
謝則安說:“大郎你還不去睡?”
謝大郎點點頭,又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謝則安的腦袋,那動作和謝則安寬慰晏寧公主時一模一樣。
謝則安說:“大郎,我以後要是變壞了你可得把我揍一頓,我這人最沒原則,別人稍微威逼利誘一下我就繳械投降了。”
謝大郎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
謝則安趣道:“沒想到大郎你這麼相信我。”
謝大郎又搖了搖頭。
謝則安不懂了。
謝大郎掏出紙筆:“你要是變壞了,我陪你一起變壞。”
謝則安感動不已,伸手抱了抱謝大郎:“好兄弟,一輩子!”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不過你這話可別讓阿爹看到,要不然他肯定說我帶壞你。”
謝大郎點點頭,撕下了那張紙,認認真真地掏出火摺子把它燒成灰。
謝則安說:“……早點睡!”
和這麼較真的謝大郎說話,他很有壓力啊!
——都不好意思忽悠了。
謝則安繼續着手調查芸娘遇襲的事。
那邊似乎見他借了晏寧公主的近衛,沒敢再有別的動作。但他們都鬧出這麼大的動作了,想一點都不留痕跡根本不可能。戴石很快給謝則安帶來了好消息,茶館那邊確實有和齊王有關的人,而且其中一個的舅家還經常去齊王封地那邊做生意。
這樣的話兩條線就重合了。
謝則安不禁憐憫起謝謙來。
這個傢伙還傻傻地以爲自己在替恭王做事,等着恭王揮軍南下,讓他當從龍功臣呢。
瞭解過謝謙的性格後,謝則安幾乎可以完美地還原出謝謙的所有心態。
真是讓人憐愛啊!
謝則安帶着證據入了東宮。
沒想到守在外頭的人說趙崇昭有客在,不讓任何人打擾。
謝則安心想來都來了,也沒急着走,笑着和外頭的近衛、內侍閒聊起來。知道他和趙崇昭感情好,其他人也樂於與他說話,一來二去,謝則安幾乎把他們的底兒都摸清了。
謝則安興致正高,忽聽門從裡面呀地一聲打開了,一個謝則安認識的人從裡頭走了出來。
居然是有過幾面之緣的謝曦!
謝則安微訝,淡笑着叫人:“五哥。”
謝曦說:“三郎你來了很久嗎?真不好意思,我剛和殿下玩得太入神,沒注意外面的動靜。殿下說不讓任何人打擾……”
謝則安正要笑着應上幾句,餘光卻掃見了趙崇昭又驚又喜的臉:“三郎!”
謝則安恭恭敬敬地喊:“殿下。”
趙崇昭說:“來了怎麼不進來,在外面站着做什麼?”他斥責左右的人,“三郎來了你們怎麼不通報一聲!”
被罵的內侍說:“殿下您說絕對不能讓人打擾——”
趙崇昭不由分說地打斷:“三郎不一樣!”
謝曦臉色難看至極。
謝則安沒興致和謝曦計較這麼多。
他悄悄給內侍遞了個抱歉的眼神,笑着問趙崇昭:“殿下剛和五哥在做什麼?”
趙崇昭聽到他親親熱熱地謝曦“五哥”,心裡又不舒坦了。他朝謝曦一瞪眼:“你還不回去?”
謝曦只能咬咬牙離開。
趙崇昭不想和謝則安聊謝曦,他牽起謝則安的手往裡走:“三郎你怎麼來了?不用去姚先生那邊?”
謝則安說:“有件要緊事想請殿下幫忙。”
趙崇昭見謝則安神情嚴肅,頓時也認真起來。他屏退左右問道:“什麼事兒?三郎你闖禍了?沒事,包在我身上,我幫你解決了!”
謝則安說:“倒不是闖了禍,不過比闖了禍更麻煩些。”
他簡單地把芸娘遇襲的事和這段時間的調查結果告訴趙崇昭。
趙崇昭越聽謝則安的話臉色越難看。
他抓住謝則安的手好像一輩子都不想再放一樣越收越緊,弄得謝則安不得不停頓下來,問道:“殿下你怎麼了?”
趙崇昭是在生自己的氣。
謝則安被人欺負了,謝則安在他眼皮底下被欺負了!他一點都不知道,還覺得謝則安成了親就不和他親近了。剛纔他甚至還聽了那個謝曦的話,故意把謝則安晾在門外那麼久,直到受不了謝則安和其他人越聊越開心才讓謝曦開門。
謝則安來找他幫忙,他卻讓謝則安在外面等着,謝則安的手都涼透了,他這小身板兒捱了那麼久的凍,哪裡受得了。
趙崇昭不敢向謝則安坦白自己剛纔是故意的,只能死死抓住謝則安的手。
他咬牙說:“齊王是吧,我會幫三郎你報仇的!”
謝則安說:“殿下,這事我們得好好商量。”
趙崇昭點頭,心裡還是難受得要命。
謝則安正要和趙崇昭說說下一步要怎麼行動,突然被趙崇昭從背後摟緊了。趙崇昭收攏手臂將他整個人抱在懷裡,腦袋埋進了他的頸窩,小聲說:“三郎,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謝則安一愣,問道:“再也不會什麼?”
趙崇昭嘴脣動了動,眼眶都紅了,終究沒把話說出來。他抱着謝則安問:“冷不冷?你的手都冰了。”
謝則安有點莫名,只能說:“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冷,我們先進屋再說話。”
趙崇昭抱緊他不讓他走。
謝則安無奈了,只能由他抱着。
趙崇昭再一次保證:“再也不會了。”他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伸手把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這是奶奶給我的,三郎我給你!你拿着它就像我親自到了一樣,我能去的地方你都能去,你想來見我隨時都能來!”
謝則安說:“這怎麼可以?”
趙崇昭說:“我說可以就可以!”他親手把玉佩繫到謝則安腰上,沒給謝則安拒絕的餘地。
謝則安只能說:“那我就收下了。”
趙崇昭這才稍稍心安。
兩人進屋相對而坐,認真商量起來。
趙崇昭正愁着沒地方撒氣,聽到齊王居然有謀逆之心,頓時來了精神。他問:“那我們該怎麼做?”
謝則安笑得極其溫和:“他們越在意什麼就先從他們那裡拿走什麼,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和他們慢慢玩。”
趙崇昭莫名地打了個冷戰。
謝則安和趙崇昭通過氣,行動起來就輕鬆多了。
他找上了姚鼎言,請求他幫忙出面做點事。上次能從齊王手裡要到“鍊鋼法”,少不得姚鼎言這把刀子。雖說要來的是個“閹割版”,卻也實實在在地讓齊王吃了癟。
謝則安明明白白地把芸娘遇襲的始末告訴姚鼎言,姚鼎言聽到齊王居然對一個弱質女流痛下下手,冷笑起來:“早就知道這位王爺不安份……”他瞅着謝則安:“三郎你想我做什麼?”
謝則安說:“不是什麼大事,我想先生您上書陛下,說鍊鋼遇到了難題,大概要齊王封地那邊的礦藏才煉得成,”他淡淡地笑了起來,“先生您幫忙上書就好,到時殿下會親自派人去那邊把礦挖回來的。”
姚鼎言說:“這事由你爹去做不是更好?他管着工部,可以名正言順地要。”
謝則安面不紅氣不喘地扯淡:“我爹不願意。”
姚鼎言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瞧了謝則安一眼。
謝則安說:“他最不願意摻和這些事了。”
姚鼎言說:“總有他願意的時候。”他頷首,“這次就由我來吧,動動筆頭這種事我做慣了,倒也不怕別人多話。”
謝則安笑了起來:“謝先生!”
姚鼎言心裡還是有些惋惜,謝則安當了駙馬,等他長大成人想要往上走,阻力定然不會小。當初前駙馬倒是打破了外戚不任重職的祖訓,可那是因爲戰亂頻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難道謝則安能碰上另一次這樣的機會?
姚鼎言沒再往下想,左右他也沒指望等謝則安長大來幫自己,只要謝則安對趙崇昭的影響力還在就好。
姚鼎言答應了謝則安,自然會說到做到。
第二天姚鼎言就朝齊王亮刀。
刀子第一時間遞到了趙英案上。
趙英看完姚鼎言的摺子,輕輕一合,擱到了旁邊,對在身側伺候的內侍說:“去把謝三郎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