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廣見此,怒極反笑,點頭道:“好,你不說。取家法來!”
元謙無話。
他的眉眼與元修只有三分相像,那柔和的五官和孱弱之態有七分像他的生母,這般失望與嘲諷像一把劍般刺中了元廣,他剛壓下的怒氣又生了出來,問:“你說還是不說。”
“原來,相信還有條件。”元謙搖了搖頭,失望,嘲諷。
這是他難得的讓步,哪怕對元修,他都從未如此過,元謙卻又笑了一聲,這回任誰都看得出他的嘲諷。
許是因這難得親近的父子之情而心生動容,元廣長出一口氣,覺得怒意漸淡,難得生出些愧疚與和軟,點頭道:“好,爹信你。方纔那些事,你一件一件的說,只要你說得通,爹就信你。”
到底有多久?他真的想不起來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髮妻所出的孩子開始稱他爲父親,這般親暱的一聲爹,如果不是他今夜叫出來,他都沒注意到他有很久沒這樣叫過他了。
元廣一怔,心口彷彿被重錘砸了下,悶疼。不是爲這意味深長的辯解,而是爲那一聲爹。
不待元廣說話,元謙便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暮青,又看了眼巫瑾,意味深長地對元廣道:“瑾王的醫術冠絕天下,他說兒子無恙,兒子便是無恙。英睿都督斷案如神,前朝本朝無人能及,他說兒子有罪,兒子便是有罪。爹,你從未信過我……”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是什麼都挑明瞭,元謙卻笑了聲,問:“父親是從何處聽來的,說這些事是兒子做的?”
元廣強壓住怒意,問:“好!你不知今夜如此陣仗所爲何事,那爲父就來問你!十四年前,可是你殺了勒丹大王子,將其拋屍別院湖中的?這些年來,可是你暗通胡人,豢養死士,囤積戰馬,企圖殺西北新軍於呼查草原上?前些日子,可是你教人犯下大案,意圖將外城和宮裡的守衛和禁衛兵權換到自己手中?”
元謙聞言,笑而不語,那笑似乎平常,卻總讓人覺得有些淡淡的嘲諷。
元廣一口惡氣堵在心口,連連喘了數口氣也順不下去,華郡主邊撫着他的心口,邊痛心疾首地問:“謙兒,爲何如此?我一直待你視若己出,何以如此?”
“哪些事?”元謙一副聽不懂的樣子,“父親今夜前來,不是請了瑾王爲兒子診脈的?”
“孽子!”元廣怒斥一聲,問,“那些事果真是你做的?”
元敏本無怒意,聽聞此話,心頭忽覺火燒,指着元謙道:“你!好……姑母真是看走了眼。”
元謙古怪地挑起眉,反問:“方纔不是姑母說夢見侄兒久病忽愈,乃大吉之兆嗎?想必姑母一夢成真了。”
見元謙如此坦然淡定,原本心存一絲寬慰僥倖的元廣,只覺得急怒攻心,華郡主忙扶住他,元敏立於衆人之首,寒聲問:“謙兒,你對此有何話說?”
暮青都怔了,身旁皆是吸氣屏息之聲,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什麼?!
閣樓裡極靜,數雙眼睛盯着巫瑾把脈的手,只覺得時間流逝如沙,慢得令人心焦。半晌後,巫瑾收手取回帕子,深深看了元謙一眼,回身道:“公子無恙。”
暮青冷淡地看着元謙,無驚無疑。以元謙的心智,今早朝中得知她在遇伏的事後,他就該知道昨夜事敗了。這半日的時間裡,他有應急之策也不奇怪。無論他如何應變,也逃不過其他的鐵證。
然而,元謙毫無異常神色,巫瑾到了他身邊,他將手擱到桌上,任由巫瑾覆上塊帕子,靜靜把脈。
一把解剖刀悄悄入了手,只要元謙的神情有異,她便可立即出手!
暮青緊緊盯着元謙,暗釦袖甲——元謙身懷武藝,而巫瑾不會。
巫瑾頷首,獨自走向元謙。
威重之色重回臉上,元廣對巫瑾道:“王爺請。”
他答應得太坦然,元廣和華郡主都怔了怔,元廣看向暮青,眼中疑色剛生又壓了下去。他想起在花廳裡聽過的話,從別院沉屍案、假勒丹神官案,再到這段日子以來盛京城裡的案子,時間間隔有十幾年,絕不是想編就能編得出來的。
元謙的目光從暮青身上掠過時並未多看,那目光再尋常不過,只是今夜之事一件一件皆不尋常,他卻好像沒看出來,失笑道:“姑母這般牽掛,實叫侄兒愧疚難安,那就有勞王爺了。”
元敏身邊只跟着安鶴,其餘宮人一概未帶,元廣和華郡主隨駕在後,其餘兩人是巫瑾和暮青,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元謙面露訝色,看了眼隨駕之人。
“哀家今夜在宮中做了一夢,夢見你久病忽愈,以爲此乃大吉之兆,等不得明日宣你進宮,便出宮看你來了。哀家宣了瑾王來替你診診脈,看看是否一夢成真。”元敏嘴上說着大吉,眸底卻無笑意,目光幽寒,緊鎖着元謙。
“侄兒的身子一直如此,好在未到春夏更替的時節,這些日子倒還好。姑母怎這時辰出宮來了?”元謙羸弱之態盡顯,卻偏偏沒有久病之態,彷彿早接受了自幼病弱的事實,豁達而從容。
“謙兒,你的身子可好?”元敏問。
“姑母,父親,母親。”元謙聲音虛浮,似乎笑起來都吃力。
暮青隨鳳駕進了閣樓,見一男子坐在鐵樺木精製的輪椅裡,玄青錦袍,都四月時節了,腿上仍蓋着張薄毯。男子的眉宇與元修有三分相像,卻不見疏朗豪烈的英雄之氣,氣度頗似儒雅的賢者。他背襯軒窗而坐,桌上錦燭光暖,嗚嗚泱泱的人上了閣樓,衣袂之風掃得燭火驚撲,燭光忽明忽暗,男子的笑容顯得忽陰忽晴。
相府裡三子四女,嫡庶有別,元謙卻獨自居住着一座南院,北有涼舍南有暖閣,冬暖夏涼,一應用度形同嫡子。今夜,整個南院都被火把照得通明如晝,反襯得閔華閣裡燭光黯淡,格外幽靜。
天下皆知巫瑾醫病救人的規矩,但這規矩對元家無用。巫瑾也沒提,亦沒多嘴問爲何不讓御醫來診脈,只頷首而應,跟着鳳駕往南院而去。
“謙兒深夜忽染重疾,哀家憂心難眠,故傳愛卿來瞧瞧。”元敏淡淡地道。
巫瑾垂首行禮,雖含笑,卻淡漠疏離,“太皇太后,相國大人,不知夤夜傳召所爲何事?”
另一路去外城的火把點亮了相府門口時,一人自華車裡下來,南袍如雪,廣袖攏月,行在庭院裡,如世外之人入得塵世,還沒到花廳,門便開了。
前院再靜,下人們垂首而立,連呼吸都繃着,似繃緊的弓弦,唯那神駒圍着樹下吃草,馬蹄叩着庭院裡的青石,喀噠,喀噠,似老廟夜裡敲着的木魚聲,聽得人心頭空慌,彷彿今夜要發生的大事冥冥之中早已註定。
元敏入得花廳,華郡主已到,下人們連請安的聲兒都沒聽到,門便又關了起來。
相府裡火把通明,卻靜得只聞風聲,不知多久,相府門口落下鳳輦,宮人提燈引路,太皇太后盛裝而來,裙裾如黑蓮,行步間環佩玉聲璆然,夜風一送,聞之似長劍出鞘,殺機貫耳。
府裡要出大事,下人們都看出來了,卻個個把嘴閉得死緊,知道今夜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看,不可聽,不可議,稍有差池便會身首異處。
門一關就是一個時辰,四更天的梆子聲從長街上傳來時,管家陶伯被傳進了花廳,出來後臉色白如月色,將護院統領喚來低聲吩咐了幾句,統領去後,相府後園的火把便亮了起來。一圈火把圍了南院閔華閣,兩溜兒火把直出府去,一行去往盛京宮的方向,一行去往外城。
相府的下人們看得心疼,卻沒人敢將馬牽入馬廄,只能遠遠看着,正瞧見暮青進了花廳,剛坐下說了兩句話,花廳裡的丫鬟小廝便慌忙退了出來,把花廳的門關上了。
小廝賠着笑臉將暮青迎進府來,伸手便要去牽馬,那馬響鼻一噴把頭一扭,眼睛鼻孔裡盡是不屑。小廝初時覺得慪氣,硬要去牽繮繩,那馬前蹄一揚,風從蹄下而起,直撲心口!小廝驚呼聲未落,暮青已牽了繮繩繞過他進了相府,到了花廳門口,隨便把繮繩一鬆,任由卿卿在相府前院溜達,吃那些名貴的花草。
元廣聽聞暮青深夜求見,深知若非要事,她必不登相府的門,於是便與華郡主一道兒起來,穿衣梳洗後傳人到花廳相見。
吵醒相爺,至多挨頓板子,可若不去,這閻王爺惱起來策馬衝撞相府,傷了相府的臉面,他掉的可就是腦袋了。
“……”小廝抽了抽嘴角,臉色發苦,滿朝文武裡敢出此言者,除了眼前這位怕也沒別人了,“都督稍候,小的這就去。”
“歇了不會再起來?”
“相爺已歇。”
暮青策馬直奔相府,時值三更,街上夜靜人跡絕,一聲神駒嘶鳴驚了相府護院,小廝開門時嚇了一跳,只見少年披甲高坐馬背,人冷馬傲,目光肅殺,冷冷道:“我要見元相國。”
暮青去花廳見人前先更了衣,步惜歡亦在閣樓裡換上了月殺的衣袍,兩人一同到了花廳,門一關便是一柱香的時辰,暮青出來時,戰馬已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