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一日,夜。襄國侯嫡孫,江南水師軍侯何少楷大行兵諫,以稟報軍情爲由靠岸,殺城門守將,屠北門戍軍,率八萬水師攻入都城,圍朝臣府邸,闖皇家禁宮,於太極殿前羅列皇帝專寵皇后、縱其干政、寵信寒門、獨聽近臣之罪,逼百官請君上朝,欲以清君側爲名廢后攝政。
十二月十二日,晨。江北水師都督章同率死士六人登船,靠一營尖兵江中策應,險中求勝,擒殺馮、吳二將,與及時趕到的汴州軍合力逼降江南水師兩萬餘衆。汴州總兵徐銳率軍攻入都城,屠江南水師一萬,重圍宮門,迎駕平叛。
同日午時,帝率百官入宮,江南水師敗軍降於太極殿前,何少楷明正典刑,十餘叛臣皆賜死梟首,連坐其族。
汴都城的百姓一宿沒敢睡,沒人親眼看見皇宮一日夜間被血洗了兩回,沒人看見正東門內外鋪滿長街和官道的屍體,也沒人看見午門外被斬落的頭顱,只聽見殺聲一夜不絕,聽見破曉時分宮裡傳來的請君上朝之聲。那呼聲山崩海嘯一般,百姓在家中聽着,險些要被嚇破膽,可只過了半日,約莫正午時分,宮裡又傳來了大軍願降的呼聲,百姓在家中聽着,皆有身在夢中之感。
這日午時過後,殺聲、呼聲就都歇了,唯有馬蹄聲不停地來去,叩着青石,殺機仍在。
這天午門前被斬落的十餘顆頭顱被提上了戰船,戰船駛往江心,在江心待命的十萬江南水師仍不知事敗,見到戰船還以爲是來傳捷報的,卻不想船上扔過了來幾口布袋,打開一看,全是頭顱——馮、吳二將的頭顱、朝中大員的頭顱,除此之外,其中竟還有少都督的頭顱!
江南水師大驚之時,戰船上有人宣讀了聖旨,詔何少楷毒害祖父、欺騙軍心、兵諫謀逆、冤殺將領等不忠不孝不義之罪,詔其妹何氏勾結屬國、圖謀後位、行刺鳳駕、禍國殃民之罪,詔襄國侯府抄家恤軍、何少楷明正典刑、坐其九族、流配爲奴之罰,詔江南水師都督何善其革職圈禁、養老善終之聖意,亦將水師兵諫事敗受降之諸事昭告全軍,並宣了降者赦罪的旨意。
沒人懷疑有詐,只是很難相信少都督會毒害祖父、欺騙軍心,很難相信孫小姐會勾結屬國、刺駕禍國,更難相信的是僅僅一日夜,兵諫事敗,何氏滿門病的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江南大族,三代戍江,說沒落就沒落了,簡直像聽戲文一樣。
一道聖旨,幾布袋的人頭,動搖了十萬水師的軍心。
曾陪何少楷進宮面聖的幾位老將難以相信受其誆騙煽動,更有兩人不滿何善其被革職,當場率部譁變!
卻不料,江上忽然戰鼓雷動,江北水師竟奉旨出兵攔路。
與此同時,戰船之上探子齊動,頓時釀成大亂。
自從淮南道的兵權收歸朝廷,幾位老將也曾懷疑水師軍中有聖上之人,可大軍二十萬,一不能明查,暗查又如同大海撈針,反把自己鬧得疑神疑鬼的,那段時間看誰都像探子。今日,安插在軍中的探子們一齊動了手,老將們才知,原來皆是些不起眼的兵。
沒有那個身在高位的將領對這些兵有印象,唯獨經常廝混在一起的同伍之人認得他們,那個老實巴交、總受欺負的周子,那個成天耍懶、喝酒賭錢的大劉,那個巴結上官、見風使舵的王全,那個發了餉銀就逛妓船的李麻子,那個一心想立軍功,卻因出身寒門而不得志的小於……
周子平時被兵痞欺負,總默默捱打不敢吭聲,今日卻徒手捏斷了人的脖子,驚了同伍的弟兄。
李麻子成日賴在女人被窩裡,身子被掏得瘦乾乾的,下了江向來遊不了多遠,今日卻一刀扎穿了兩人!
這些人太多太多,皆在軍中毫不起眼,唯有一人是個都尉,趁一個老將分神不備之際,從身後將其襲殺,其副將跳入江中欲逃,卻被江北水師營中的一羣水鬼活捉。剩下老將率部鏖戰,約莫千餘人被射殺在甲板之上。
從譁變到平亂,僅半個來時辰。
這十萬江南水師原就是何少楷給自己留的退路,算計着萬一事敗,可由停靠在堤口的戰船接應逃往江心,隨後下淮水,投靠淮州叛黨,與嶺南、淮州叛軍合成一股,回攻汴都。
但何少楷事敗身死,江北水師攔路,兩位老將率部譁變又遭大敗,眼看着岸上的大軍都降了,江上縱然還有不甘之人,也不敢再莽撞搏命。
這天傍晚,捷報傳入宮中,江南水師返回軍營,上繳兵甲舟船,等待兵亂平息。
江北水師都督章同傷得重,江浪又大,軍醫們不敢拔刀,費了好些時辰才把那把虎刀給鋸斷。州軍緊急在堤上清出條路來,趕來輛寬敞的馬車,將人送回了都督府。
刀是軍醫們取的,論醫治刀箭傷,軍醫比御醫院的聖手們還有經驗,刀取出之後,幾位軍醫直道萬幸,章同挨這一刀時,刀在甲板上擦得熱,入肉之後封了血脈,故而出血不多。刀拔出來之後,御醫們把御藥當白藥使,又幸虧此前聖駕遇刺時,皇后曾教過御醫縫合傷口之法,事後御醫院奉旨打造醫療器械,沒少在豬羊皮上練手,這才爲章同縫傷止血,敷藥開方,輪流守在榻前,按時診脈施針,如此折騰了三日,燒熱纔有了退下去的跡象。
三日之後,百姓走出家門,都城已然是舊時模樣,唯有長街上青石縫裡的血、北城牆上粗如人臂的深坑、官道上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城東那些封了的朝官府邸在提醒着人們肅清朝堂的慘烈。
此時已臨近年關,街市上卻冷冷清清的,明明叛亂已平,肅殺之氣卻仍未消弭。百姓出門採買年貨,無不行色匆匆,莫敢高聲喧譁。
往年總是往來熱鬧的襄國侯府,今年被禁軍嚴守着,街口連輛車馬都不讓過。
離除夕僅餘十來天的時候,傍晚時分,一輛華車停在了侯府門前。
大門敞開,禁軍跪迎,來人緩步進了侯府,晨光灑在腰佩之上,雲龍吐瑞,玉氣清冽。
府庫已被抄空,哪怕庭前院後灑掃得乾淨,也掩不住破敗之相。東苑暖閣裡,湯藥味隔着老遠就能聞見,沒進院子就聽得見咳嗽聲。
現如今,襄國侯府裡只留了幾個伺候膳食、湯藥和灑掃的下人,加上管家,統共七八個人。
管家慌慌張張地跪迎帝駕,“老奴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暖閣裡,丫鬟正在榻前侍藥,聽見帝駕到了,手一哆嗦,半碗藥潑在了地上。她手忙腳亂地收拾着,擡眼就瞥見了一雙華靴,半幅衣袂,似如水月華,天霜淡雲,入了人間樓閣。
“奴婢叩見陛下!”丫鬟伏在地上,一顆心蹦到了嗓子眼兒。
“湯藥都服侍不好,還不下去重新煎來?”步惜歡瞥了眼地上,話音淡如秋風。
丫鬟僅聽這散漫的語調就能想象得出年輕帝王的雍容風華來,可她不敢擡頭,連收拾只藥碗都慌慌張張的,根本不敢有片刻的逗留。
丫鬟退下之後,暖閣裡只剩君臣二人。
“陛下……”
“愛卿身染重疾,不必拘禮了。”
幾日不見,何善其的頭髮已然全白了,瘦得脫了相。步惜歡看着這副油盡燈枯之相,緩步到了窗前,望着後園子裡的冬景,問道:“愛卿可知今兒是什麼日子?”
何善其伏在榻邊,蒼髮遮着臉,身子顫得厲害,悲哭道:“今日……是罪臣孫兒的頭七……”
“你可恨朕?”步惜歡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
晚霞透過窗櫺染紅了牀帳一角,許久過後,何善其才吭聲,“難道陛下就不恨罪臣?”
“恨?”步惜歡回過身來,目光無波,“你孫兒覺得朕怕何家,你覺得朕恨何家,你們可真是一家子。”
何善其吃力地擡了擡頭,想要看清皇帝的神情,卻只看見窗櫺割碎了晚霞,殘紅似血。
“朕這輩子,只恨過一人,怨過一人。你們祖孫比之先帝的元貴妃和朕的父王如何?何至於朕恨?愛卿把朕的心眼兒看得也太小了。”步惜歡嘆了一聲,“朕六歲登基,踽踽獨行,要活命,要親政,擺在面前的從來就沒有一件容易事兒。不就是聯姻沒成嗎?在朕這兒還算不上挫折。何況愛卿當年雖然沒答應追隨朕,可也沒礙着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由着朕在這江南成了勢,這已然是襄助之功了,所以朕才封愛卿爲襄國侯,何家之功朕可都記着呢。”
“可何家還是成了今天這副破落模樣。”何善其的笑聲蒼啞,也不知譏嘲的是誰。
“愛卿怨朕薄情寡恩?”步惜歡聽着那笑聲,眸底添了涼意,痛聲道,“朕若不是念着當年之功,你何家連今天這副模樣都沒有,早就罪及九族了!你可知你孫兒那夜兵諫,水師、戍軍、禁衛、州軍,死傷了多少人?整整三萬餘衆!年關將近,不知多少人家門前掛喪,你以爲痛失兒郎的只有你何家?”
“可老臣只有這一個孫兒啊!”何善其伏在榻上,笑聲已換作了哭聲。
“那朕呢?那些追隨朕的人呢?哪個不是壓上了身家性命?你孫兒敗了,你責朕殺他心狠,他若是兵諫事成,今日只怕就是朕之近臣的頭七!愛卿還會憐惜他們哪個是家中單傳嗎?”步惜歡瞅着榻上,眸中波瀾已平,“朕還當你中年喪子,不忍管教孫兒,這才把他縱容成了這副性子,鬧了半天,他是承了家風。”
何善其使盡氣力,似乎想仰起頭來說些什麼,喉中卻痰涎壅塞,咕聲啞沉。
“愛卿啊,當年朕自身難保,而你要顧全何氏一族,朕不怨你。可你不願一博,朕親政之後,就不該來沾這天子近臣的榮寵。你以爲朕不知道那往臨江茶樓裡安插學子,宣揚皇后專寵禍國之論的事兒是誰授意的?你暗中所行之事未成,就與朝臣聯名奏請選妃,你一貫不言立場,這事兒上卻明明白白地出了迴風頭,你以爲朕不知你在謀算什麼?你是拿不準朕對何家的心思,想刺探朕,看看朕對你何家有幾分忌憚、幾分容忍,所以朕就處置給你看了,朕等於是拿對八府的處置告訴你了,朕不會動何家,但也不懼何家!你懂了,可你孫兒、孫女卻想與朕一博,他們一個大行兵諫,要清朕之側,一個勾結嶺南,要害朕髮妻,如今事敗,愛卿怪朕心狠?”
“朕早有一言,想問問愛卿,江南水師乃朝廷之師,水師都督乃武職而非爵位,何來世襲之說?不是你見朕勢微,生了割據一方,獨霸水師之心,爲何由着軍中將士將孫兒擁爲少都督?他自幼把朝廷之師當成他的囊中私物,朝廷要收回兵權,他豈能不跟朕拼命?還有,若不是愛卿當年既不想冒從龍之險,又想沾朕親政後的榮寵,爲何不明明白白的拒絕婚事?你孫女自幼就覺得後位該是她的,有此執念,是誰之過?”
步惜歡一口氣問罷,何善其僵在榻上,枯槁之態形如老屍。
窗外起了風,枝影搖亂了人影,半晌,步惜歡道:“若非念及當年愛卿不曾落井下石,朕今日絕不會來此探望。”
說罷,他從窗前走來,經過榻旁未停,徑直往外屋去了。
“陛下!”何善其猛咳了一聲,一口血噴在了榻腳上,“陛下,罪臣的孫女……陛下打算如何發落?”
“朕已下旨將她押解回京,上元節前後應該能歸。愛卿好好養病,興許朕能恩准你們祖孫見上最後一面。”步惜歡住了腳步,卻未回身,說罷便出了暖閣。
悠長的起駕之聲在院中揚起,隱約可聞屋裡傳來悲哭之聲,丫鬟端着新煎的藥回來,見帝駕已然去得遠了。
*
這年是嘉康初年,皇帝親政的頭一年,按祖制理應大慶,皇帝卻以哀悼陣亡將士爲由免了大慶之禮,如此一來,都城更沒了年節的氣氛,百姓不敢張燈結綵,坊市不敢大開廟會,連花街柳巷裡都冷清得很,唯一一處敢高聲喧譁的地方便是臨江茶樓。
時局緊迫,許多學子沒有回鄉,他們一面爲肅清朝堂叫好,一面擔憂淮州和嶺南的叛亂,擔憂淮州的災情和身陷叛黨手中的鳳駕安危。
然而叛亂的消息就跟斷了似的,再未傳入都城。
直到小年這天,清晨時分,城門剛開,一匹戰馬馳入了都城,馬背上的小將高舉捷報,一路高喝:“淮州捷報——十二月初二,皇后平淮州之叛,除不法漕商,淮州大安!”
臨江茶樓剛開市,掌櫃的拆下一扇門板,還沒收好,聽見捷報,咣的一聲仰倒,被門板砸了個結結實實。
有幾個學子衣衫還沒穿好就從客棧裡奔了出來,逢人便問:“剛剛捷報說什麼?”
但凡能沿街喝報的捷報皆是已經奏過朝中的,得了聖旨恩准纔敢佈告於民,按規矩即刻便會有詔書張貼於四門,於是被捷報聲驚醒的百姓無不涌向城門。
這是兵諫之後汴都城裡最熱鬧的一天,自這天起,茶樓、酒肆裡的人日漸多了起來,有些人從淮州回來,帶了不少消息。
聽說早先替鳳駕南巡的是何家之女。
聽說英睿皇后早在初二那天就平了淮州之叛,卻一直壓着消息,莫說朝中不知情,就連淮陽百姓和州衙外的叛黨都不知情。
聽說叛黨大肆逼降商戶,好些不法商戶以錢糧助叛黨招兵買馬,所幸叛黨因怕激起民變而未動賑災糧,故而未曾傷及三萬災民。
聽說前些日子關州軍壓近淮州,淮陽城戒嚴,城中人心惶惶,皆以爲要起戰事,卻不料中旬過後,本該已經落入叛黨手中的淮州軍卻忽然圍城平叛,將城中的叛黨和不法漕商一網打盡之後,州衙大開,刺史和別駕等州臣都好好的。刺史府張貼了告示,百姓這才知道皇后娘娘初二那天就親手平了叛亂,因要引出不法漕商和朝中奸佞,便下了懿旨,封了州衙,假作被俘,瞞了天下半個月之久!
原來,淮州之險早就化了!
原來,誘出淮州叛黨、肅清朝堂是帝后聯手爲之!
原來,這纔是鳳駕南巡的真意!
滿城學子無不震驚!
當今聖上,也就是那曾經在臨江茶樓裡與學子們論政的白卿,其風采學子們已然瞻仰過了,可英睿皇后,這名揚天下已久的女子,卻無人得見真容。
眼看着就要大年三十了,汴都城中一掃冷清,沿街的茶樓酒肆開始張燈結綵,百姓也出門貼上了大紅對子,學子們日日聚在茶樓裡,等着恭迎鳳駕回宮,好一睹皇后的風采。
可百姓望眼欲穿,一直盼到了大年三十這天都沒能等來鳳駕,只在這天一早等來了又一道捷報。
那馬背上的小將穿的是嶺南驛的軍袍,高舉捷報,聲音高亢,“嶺南捷報——十二月十八午時,皇后俘嶺南王於仙人峽,傍晚斬嶺南王於南霞縣城樓之上!仙人峽大捷,南霞縣已下!”
咣!
“我的……親孃啊!”掌櫃又被門板給砸了。
學子們又着急忙慌地奔出客棧,逢人就問:“哪兒大捷了?”
人羣又開始涌向四門,汴都城裡一大早就炸了鍋!
原以爲皇后平了淮州之叛就會回來,可她竟冒大險去了嶺南,還斬了嶺南王!
那可是嶺南王,割據一方二十年的嶺南王啊!
沒人知道皇后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成別人所不能成之事,只是有細心的學子扒拉着手指頭算了算日子,以淮州到嶺南之間的路程來算,十八日仙人峽大捷,皇后離開淮州的時間一定在中旬之前,那時候淮陽城還被叛黨把持着,皇后竟然就敢動身前往嶺南,這是何等的膽魄!
有學子琢磨了過來,皇后動身前往嶺南並不只是膽量過人,而是她有謀嶺南之意,就不得不及早動身!皇后下懿旨封鎖叛亂的消息,只怕不僅僅是爲了瞞住朝中,還爲了瞞住嶺南,她必是讓嶺南王以爲她已被擒,以自己爲餌將嶺南王誘入仙人峽,而後出其不意將其擒殺的!
嶺南地勢險惡,易守難攻,朝廷想平嶺南,原本有場硬仗要打,可皇后竟能借淮州叛亂覓得良機,當機立斷,親身涉險,爲朝廷除了一個大患!
此等智勇膽魄,真乃鬚眉不及,無愧於英睿之號!
其實,這道捷報早在幾日前就傳到了朝中,在百姓還在爲皇后的一番功績而讚歎叫絕之時,前線報至朝中的軍報更爲詳盡。由於聖旨下得早,皇后斬了嶺南王當天,淮州軍就奉旨趕到了南霞縣城下。鎮守南霞縣的嶺南軍因親眼目睹嶺南王被斬及諸將被擒,羣龍無首,軍心大潰,當晚就卸甲繳兵,降了朝廷。而後,皇后手提嶺南王的人頭,率淮州大軍三日之內連下三城!
捷報頻傳,百官已不知驚喜爲何物,只覺得如若國丈尚在人世,只怕天下間無人不想登門問上一句,他究竟是怎麼養大皇后的。
前線戰事正緊,縱然有捷報來朝,皇帝仍未大宴羣臣,百官看得出,聖上沒大有過年的興致,大抵是因爲皇后不在宮中之故。好在朝堂肅清之後,言官皆非迂腐之輩,沒以諸如祖制、天家威嚴之類的理由奏請大慶,天子以淮州大災、嶺南正興戰事爲由下旨宴慶從簡,言官也就由着他了。
宮裡宴慶從簡,百官府上自不敢鋪張,加之兵諫剛過,朝堂剛剛肅清,那些被查抄的府邸門上封條還新,百官心有餘悸,誰也不敢忘形,故而這年除夕,宮裡和朝臣府上都過得有些冷清,倒是民間張燈結綵,耍獅舞龍,炮仗聲一夜未絕。
過了除夕便是嘉康二年,正月裡祭天祭祖,百官跟隨皇帝爲皇后、前線將士及淮州災民祈福,一連三日,儀式之隆重,遠勝除夕宴慶。
當今聖上勤政,除去休沐,每日必朝。民間還在津津樂道皇后的事蹟時,朝中已開始商討社稷要事。
此番肅清朝堂,朝中所去之臣將近半數,按說職缺都該補上,聖意卻是寧缺毋濫,寧可朝廷裡少一些大員,不可地方上缺一個能吏。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安定地方乃重中之重,故而聖意是不急着調能吏入朝,待觀其治理民生之效,再行調任不遲。
要解決朝廷用人之需,取仕改革勢在必行。韓尚書等人久經思慮,上書奏請以分科取士之法選拔人才,所謂分科,即經史論策,農工水利,醫算刑律等諸要,取之所長,人盡其用。此前因有阻力,每逢朝議,總有一幫老臣對新策大加貶斥,吵到最後,每每成了新老之爭,而新策反倒沒能好好的議過一回。
年前肅清朝堂之後,皇帝沒提過新策,年後朝會一開,議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策。
今時今日,朝中文武皆是浪裡淘金留下來的,多少能猜得出聖意。聖上求才若渴,年前不提新策,大抵是希望新年新氣象,正月裡開個好頭兒,因此儘管士族文武有些心慌,但誰也不敢無端貶斥,說來也有幾分諷刺,如今朝中大員僅餘半數,反倒能好好的議事了。
寒門學子衆多,分科取士的確是個好辦法,可農工水利、刑律諸要需要經驗,這經驗無一不是爲官之後經過多年治理民生、審訟斷獄積累而成的,那些學子年紀輕輕,又無爲官的經驗,考農工水利、刑律諸要,他們能答到點子上嗎?經史策論倒是可考,可又怎能保證取錄之人有真才實學,而非迂腐之輩,亦或空談之士呢?
行了三日朝議,韓其初等人就新策的實施細法進行了詳述,但仍不能打消黃淵等人的顧慮,羣臣只好恭請聖裁。
聖上這幾日似乎心情好了些,但又似乎還那樣兒,話音懶洋洋的,犯着春困似的,“卿等之慮有些道理,不知愛卿們可還記得臨江茶樓裡的那些學子?”
“回陛下,臣等記得。”羣臣垂首斂神,甚是恭謹,誰也不敢真認爲皇帝正犯困。
“朕去年曾微服去過幾回茶樓,跟那些學子論過時政,裡頭有幾個人有那麼兩把刷子。朕聽說他們年前擔心淮州和嶺南之亂,皆未返鄉過年,有的人盤纏用盡了,這幾日借宿到廟裡去了。單憑這份兒憂國憂民的赤子忠心,朕就打算給他們個機會。分科取士之策可不可行,不妨一試,就在汴都城裡試!考時政,朕親自出題,就以淮州大災、建村之困爲題,考賑災之策!”
“……啊?”羣臣懵了。
賑災之策不是已經有了嗎?論賑災新策,只怕天底下難有一策能與皇后的賑貸之策相提並論吧?
步惜歡笑道:“那賑貸之策除了卿等,就只有淮州官吏知曉,朕已傳旨淮州,命劉振等人嚴守此策,愛卿們也暫且嚴守,不得使此策傳入市井。朕倒要看看,那些成日裡高談政事的學子胸中有幾分真才實學,能爲朕一解淮州災患!”
“……”羣臣更懵了。
好半天才有人回過神來,總算明白了爲何小年那天的捷報中隻字未提賑災之策。當時,百官猜測聖意,以爲賑貸新策試行之前尚需詳加調研淮田,細算貸率,在朝廷定出切實可行的細則之前,聖上不希望民間過多的議論,故而未提。哪裡有人想到,聖上是存了試行取仕新策、考校寒門學子的心思?
那些學子憂國憂民,自負才學,聽說其中有幾人傲氣得很,聖上以淮州大災爲題,怕是要挫挫那些學子的銳氣。不然的話,聖上剛剛還說其中幾人有兩把刷子,可見那幾人確有真才實學,那朝中用人的地方多了,爲何不考別的,偏考賑災?賑災已有萬全之策,何需再求新策?除非聖上想借此題敲打敲打那些學子。
寒門學子以往求仕無路,一旦爲官,必定急着大展才學、報效社稷。這雖是好事,可高談闊論與治理民生之間尚有好長的一段路,倘若自負才學,過於心急,盲目施政,必會鬧出亂子來。
聖上以賑災爲題,必以賑貸之策解之,藉以壓學子們的策論一頭,以示棒喝。此舉可謂用心良苦,不僅恩威並施,而且思慮深遠。
從聖上不知何時傳旨淮州和小年那天的捷報之事上可以猜測出,這事兒老早就在聖上心裡了,只不過今日才提出來罷了。
一道考題,既能一試取仕新策,又能恩威並施,防患於未然,羣臣算是不服都不行。都說人有七竅玲瓏心,當今聖上的心也不知生了多少個竅。
“陛下聖明,臣等領旨!”百官皆無異議。
“那就上元節後吧!”步惜歡定了個日子,“卿等擬詔,於上元節昭告都城,不拘士族寒門,想一試科考的皆可到國子監中報名,二月初三於翰林院中大考。”
二月初三春日宴,金殿之上,羣臣之中,除了韓其初,無人知道這天的意義。當年在盛京,陛下曾微服至都督府中,化名白卿與崔遠等學子論政三日,定了遠走江南、聲討元黨、謀取江南學子之心、替君洗刷污名之策。崔遠等人從此改名換姓,在江南歷經百險錘鍊,而今皆已在爲官地方,從縣官縣吏做起,磨練施政之能。聖上將試考定於二月初三,興許是希望臨江茶樓裡的那些學子也能早日成爲國之棟樑吧?
這天,百官領了旨,早朝就退了。
上元節一晃就到了,當四門、州衙和國子監門口都貼上了詔書時,寒門學子們幾乎不敢相信會有這等幸事!聖上不拘門第,親選人才,這等幸事說百年難遇都不誇張!早在得知白卿就是當今聖上之後,學子們就料到會有這一日,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這天,汴都城中凡有學子的人家莫不歡欣鼓舞,一些外鄉來的學子瘋了似的奔進廟裡,遍告友人。
晌午時分,一支州軍押着輛馬車進了城,許多人看見了,但沒人在意。自兵諫之後,都城裡時常有兵馬出入,百姓已經習慣了,知道那些小將軍們所辦的差事是普通百姓打聽不着的,故而百姓更關心捷報,關心聖上親選人才的大事。
滿城皆是歡慶的氣氛,沒人留意那支州軍進城之後就直奔襄國侯府,馬車在侯府裡待了半日,日暮時分又從府中出來,由禁軍押着進了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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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殿。
香湯氤氳,水音淙淙。九重華帳之後,隱約見龍戲泉池,帝王沐浴。
吱呀一聲,小太監推開殿門,垂首而入,伏在玉階下奏道:“啓奏陛下,罪臣之女何氏已在西配殿跪候聖駕。”
泉池裡久未傳來聲息,小太監不敢擡眼,也不敢吭聲兒,就這麼候着。
浴臺子上,範通一揚拂塵,風拂下玉階,掃過小太監的頭頂,小太監繃着身子一拜,屏息而退。
步惜歡睜開眼,懶洋洋地舒了舒筋骨,範通捧了龍袍來,步惜歡挑了身月白的穿上,慢步下了九龍浴臺。墨發還溼,他沒擦拭,也沒束冠,只拿髮帶鬆鬆地繫了系,便出了大殿。
西配殿的門敞着,宮燭照引,皓月隨行,男子緩步而來,寒夜風涼,墨發間生了層薄霧,若落入人間的瑤池上人。
何初心跪在門旁,步惜歡入了殿,徑直到了西窗邊,窗外滿樹花燈,裝點得越是熱鬧,越顯得宮裡冷清。
“跟你祖父好生別過了吧?”步惜歡望着窗外的燈景,聲音不比寒夜暖和多少。
何初心轉身面窗而跪,她穿着身素裳,去盡簪釵,面容蒼白。出府之前,她曾在閨房裡獨坐了半柱香的時辰,本應好好的跟那間承載了閨中記憶的屋子作別,她卻坐在梳妝檯前對鏡畫眉,薄施脂粉,只是因爲不想讓他看見她憔悴不堪的容顏。
他囚她祖父,斬她兄長,抄她家宅,流配她的族親,她卻還是如此渴盼見他一面,她用情至此,他卻不肯看她一眼。
何初心望着西窗前的人,淚如雨下,心似刀剜,“……陛下,臣女從未想過要害陛下,如若早知這是一場陰謀,臣女就是死也不會想要危及陛下的江山帝業。”
步惜歡聞言回身,眸光涼薄,“可你想謀害皇后,朕與皇后夫妻同體,你謀害皇后與謀害朕有何兩樣?”
“陛下的皇后本該是我!”被那句夫妻同體之言刺着,何初心歇斯底里地哭喊,“陛下什麼都不知道!當年你初登何府之門,我雖年紀小,可我知道你是來求親的,我記得那年陛下就如今夜一般,穿着身月白的龍袍,少年君子,意氣風發。從那年起,我就知道我會嫁給陛下,我年年盼着陛下南下,年年盼你再來府上,我知道你大興龍舟、廣納男色、縱樂無道都是假的,我甚至買通了小廝,夜裡偷偷跑去戲園子,只爲了見陛下一面!我記得那晚在小路上撞見陛下,月色就如今夜一般,陛下一身的寂寞風霜就像摧着我的心肝一樣,我回府爲陛下熬了碗醒酒湯,可奶孃不許我出府,她說男子爲成大業可以不惜名聲,女子卻不能不顧名節,我若名節有損,日後受天下恥笑的必是夫家,是陛下!陛下已然揹負罵名,我怎能再讓陛下因我而受天下人的恥笑呢?那碗醒酒湯沒能送進宮去,我那夜有多煎熬,陛下不會知道!我好後悔,我真的好後悔,那夜爲何要顧慮那麼多……”
何初心捶着心口,哭得喉口腥甜,“我一直都堅信陛下能剷除奸相、親政治國,一直都希望自己能配得上陛下,所以這些年來,我嚴習宮規,謹守女德,廣交貴女,隔三差五的就組織詩會、茶會、遊園會,十年如一日,只盼陛下親政之後,我有手段和睦六宮,宣見命婦,施恩佈德,母儀天下,助陛下心無旁騖的治國理政。可我等的卻是陛下軍前立後,另寵新人!那人與陛下相識幾年?怎有我待陛下情長?她一介賤籍女子,竟把陛下半路奪了去,她難道不該死嗎?!”
女子含着口血,風自西窗撲進殿來,卷得男子華袖飛揚,迎面就將那涌起的腥風給掃了回去。
“你跟皇后比待朕之情?”步惜歡遠遠地瞧着何初心,聽罷一番表露心意之言,眸底依舊波瀾不興,話音淡得要藉着風力才能傳進何初心耳中,“元隆十八年六月,刺史府裡死了個文書,丟了封密信。事涉奸黨,皇后扮作男兒夜審州臣,怕人聽出她是女子,給朕惹禍,就拿竈底的柴煙燻啞了嗓子。”
“同年八月,西北葛州,隱衛殺了匪寨裡的大小頭目和下俞村中的馬匪弓手,此乃密旨,皇后不知,卻在驗屍時看了出來,爲了不叫朕損失佈置在西北的暗樁,她硬是違了仵作行的操守,將此事給瞞了過去。”
“十一月,朕在西北軍中,朝中傳來議和旨意,大軍譁怒,朕身邊只有千餘御林衛,眼看就要有險,是皇后舌戰欽差,還朕清白,解了此險。”
“次年正月,朕在盛京長春院裡殺了大內太監總管安鶴,因妄動內力險致功力盡廢,皇后一夜之內奔走內外城三回,爲求一副鎮痛之方,把腳底磨得遍是血泡!”
“二月,恆王世子逼庶長兄服毒自盡,意圖誣其通敵叛國,以期元黨廢帝,立他爲新帝。皇后僅憑一封遺書就斷出事有蹊蹺,相府、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尚未趕到宣武將軍府,皇后便察知了陰謀,與朕的長嫂共謀於佛堂之中,寧願親手冤殺一人,也要將案子審成他殺!她以天下無冤爲志,那夜自絕志向,不懼揹負人命之重,也要爲朕化那一場廢帝之險!”
“去年十二月,借南巡之機引出淮州叛黨並肅清朝堂乃朕之機謀,皇后看出朕意,先一步對州臣聲稱肅清朝堂是她的旨意,還讓邱安勸着朕些,說朕欲廣納四海賢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誅筆伐於她無礙,不過是牝雞司晨、專寵善妒、不堪爲後。這對女子而言絕非善名,你也說女子的名節要緊,可她從沒在乎過,她甚至連性命都不顧,假扮成你前往嶺南,以身犯險,擒殺嶺南王!你說朕的皇后本該是你,朕倒想問問你,南巡路上你也當了回皇后,這皇后可好當?”
這些事皆爲密事,一樁樁的道盡了帝后相識以來的艱難險阻,風雨同舟。
有些事,何初心從未聽聞過,例如匪首之死、安鶴之死。
有些事,她聽說過,例如刺史府文書被害一案,最終查出別駕是元黨,有許多消息傳進了何府。事關聖上,她特意尋兄長打聽過,得知案子是由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審的,連兄長都不知他的底細。她本以爲這少年應是聖上招納的人才,今夜才知那人竟是皇后!
還有宣武將軍之死,事涉聖上的本家,兄長說聖上那夜險些有廢帝之危,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還慶幸過此案是他殺,今夜才知宣武將軍竟然真的是自盡?
還有肅清朝堂之事……
“肅清朝堂是陛下之意?”何初心忽然覺得身子發冷,夜風如浪,擊得她幾乎跪不穩。
“沒錯。”步惜歡走了過來,往殿門上一倚,跟何初心面對面,“聽說你咒罵皇后行刺鳳駕,而今朕在你面前,你可敢刺駕?”
何初心仰頭望着步惜歡,他就倚在門邊,那神態閒散得彷彿在與她閒話家常,夜風送來發香,清雅得醉人。她忽然便有些恍惚,下意識的就搖了搖頭。
而後,她看見他的目光涼了下來,比那夜她在西園的小路上見到的目光還要霜寒。
“姑且不論你兄長之罪,既是朕下旨斬的他,朕便是你的仇人。你行刺皇后,卻不刺朕,這族親之仇還分人不成?敢情那日你行刺皇后就是借報族親之仇行謀害之實,說到底不是爲了族親,還是爲了後位!這後位就這麼要緊?你若是爲了你祖父和你兄長,朕還當你是將門之後,有幾分血性。”
“那是因爲臣女不忍心傷害陛下!臣女待陛下之心,陛下怎麼就是不懂呢?!”何初心含血哭喊,目光痛極,“臣女是閨中女子,沒那斷案殺敵的能耐,臣女唯有打聽陛下的喜好,知道陛下不喜那瑰麗之色,臣女就連平日裡繡個帕子荷包都要尋那月白的料子。聽聞陛下對膳食無甚偏好,臣女便尋廚子學了許多風味兒點心,只盼有朝一日服侍陛下,興許其中能有陛下喜愛的。這份心意,何曾輸於他人?不過是皇后有襄助陛下之能,陛下就寵她罷了!”
何初心咳出口血來,話已至此,她竟漸漸笑出聲來,神態有些癲狂,“江山帝業是陛下的,皇后軍功赫赫,來日羽翼漸豐,早晚會如何家一樣成爲陛下的心頭大患。亦或待到國泰民安之時,陛下不再需要皇后,定會厭棄於她,到時陛下就會想要一個可心的人兒,溫言軟語,知冷知熱,只管服侍陛下,不問家國大事。到時,陛下就會知道臣女的好,就會知道臣女的好……”
此話似毒咒,一時間,女子的笑聲充斥着大殿,悽幽之調,似厲鬼呢喃。
許久過後,笑聲漸歇,何初心仰頭望向步惜歡,見他正望着殿外的月色出神。
“陛下的心事被臣女說中了吧?”何初心笑了笑,竟有些快意。
卻聽步惜歡笑了聲,彷彿聽見了笑話,“朕可不敢……”
何初心以爲聽錯了,一時有些錯愕。
“她早就跟朕明言過,她可以依靠朕,但不可以依附朕。她與朕這一生必定風雨不歇,她不想每逢風雨都要朕庇護,她不願享樂,願與朕比肩,同舟共濟。她是個心比天驕的奇女子,不以男子爲尊,不以後位爲榮,謀權是爲朕,也是爲她自己。若有一日,羣臣相逼,朕可不畏,帝位無危。若有一日,朕有二心,她必遠走,無人能攔。初聞此話時,朕真是被她給驚着了,惱她絕情,卻又無可奈何。她擅長察人於微,朕欺不了她,這心就這麼一直吊着,此生只怕是放不下了。”步惜歡嘆了一聲,笑意微澀,似六月煙雨,悽悽迷迷,愁煞了人。
宮燈煌煌,何初心跪在門旁,任夜風吹着,神情依舊那麼錯愕,彷彿失了魂兒。
男子擡了擡手,瞥了眼月白的華袖,殿外月光滿園,竟不及那一眸柔波溺人,“朕是不愛那妖豔之色,早些年甚至厭惡得很,可遇上她之後,每把她撩撥得惱了,朕就愛極了那分妖豔。世間諸色本無優劣,愛之憎之,不過是情之所致罷了,如今她不在,那妖豔之色穿來何用?”
“她此生之願唯有斷案平冤,自從遇見朕,練兵謀權,問政平叛,不愛乾的事兒都幹了,就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朕厭棄她?朕還怕她哪天厭煩這爲後的日子呢!”
“朕初見她時,她待人疏離,不解兒女情長,朕像捂着塊兒石頭一樣,總算把她給捂熱了,還想着跟她白頭偕老,而你卻想謀害她,就因爲你心悅朕,而朕的皇后不是你?”
自從男子進了殿來,一直淡言淡語,此時終於動了真怒。
“你心悅朕,傾盡情意,朕就得娶你,不然你就害朕髮妻?朕看這江山不如姓何,好叫你貴爲公主,想尚誰就尚誰!”
“你祖父避害趨利,你兄長擁兵自大,你謀奪後位,何家盡是些野心勃勃之輩,怎敢與皇后相提並論?她是朕的髮妻,是未來太子的母親,朕與她所謀的一切將來皆由太子承襲,何患之有?且以皇后的志向心性,她稀罕弄權營私?若不是因爲她嫁的是朕,她巴不得天天在義莊裡擺弄那些屍骨!”
“朕爲帝王,自有宮人服侍,何需皇后屈尊?朕娶妻,是讓她給這江山當女主子的,不是給朕當臣做妾的。”
“朕自幼孤立無援,自知真情可貴,並非瞧不上你的心意,只是朕有朕的驕傲,不願被人強逼,更不喜被人算計。當年你那一碗醒酒湯就算送來,朕也不敢喝,裡頭下了太多東西。”
何初心靜靜地聽着,聽罷這些話,已然不哭不鬧,身如僵死。
“朕今夜宣見你,本是想着,你若是爲了族親而行刺皇后,朕就念在你祖父的份兒上免你一死,準你在祖父跟前盡孝,送他終老。而今看來,沒這必要了。”步惜歡的神情也淡了下來,眸底再未興起波瀾,說罷,人已出了殿去,“傳朕旨意,襄國侯孫女何氏勾結叛黨,行刺皇后,罪同謀逆,宮外賜死。”
禁衛領旨,皓月當空,殿外的青石上彷彿落了層霜。
跪在殿內的女子驚顫而醒,彷彿不堪被秋風凌打的瘦枝。
宮外賜死……
就連死,他都不想讓她死在宮裡。
“陛下!”眼看禁衛進了殿來,何初心衝着殿外發了瘋似的問道,“如若當年祖父應了婚事,臣女會是陛下的妻子嗎?”
“……朕會立你爲後,但也只是皇后而已。”步惜歡腳步微頓,說罷,人已去得遠了。
禁衛上前,何初心再無掙扎哭鬧,任人將她拖出大殿,口中呢喃道:“只是皇后……只是皇后……”
只是皇后,而非髮妻,她是何家之女,而何家有外戚之患,他或許會與她恩愛幾年,但那只是帝王恩寵,意在牽繫前朝。他不會拒納妃嬪,不會越徽號之制,不會以年號爲她祈福,不會只因她生一場病就昭告天下以九五之尊爲她沖喜,更不會棄那半壁江山。拋開帝后君臣,一個男子對女子的寵愛,她不可能得到。
這一生,究竟是被誰誤了?
*
乾方宮。
上元佳節,宮中遍掛花燈,唯獨乾方宮裡未掛。
皇后離宮後,聖上就下了旨意,乾方宮裡的一應擺設不得挪動,尤其是承乾殿裡的物什。宮人領旨之後,灑掃時無不小心翼翼,莫說挪動殿內的擺設,就是帝庭裡的花草該修剪了,都要請過旨意纔敢動。
皇后不在,聖上沒興致過節,哪個宮人也不敢在乾方宮裡張燈結綵,生怕聖上觸景生情。如今聖上雖不說如同胡鬧的那些年裡那麼喜怒不定、動輒殺罰,可宮人們服侍時無不陪着小心,總覺得皇后娘娘一離宮,這宮裡喘口氣兒都得提着膽兒。
直到今夜,小安子和彩娥回了宮,承乾殿內纔有了歡聲。
南巡的儀仗尚在後頭,小安子和彩娥是隨州軍一起回來的,兩人晌午就回宮復了命。彩娥本就是乾方宮的管事宮女,小安子卻在太極殿當差,今夜是奉旨而來。
承乾殿內梨木生香,華毯瑰麗,步惜歡席地坐於花梨案旁,烏髮未乾,大袖華袍,人間月華皆入了殿中一般。他面前攤着一沓家書,家書上皺皺巴巴的摺痕已被撫平,這是他與她成親後在皇宮裡過的第一個年,陪着他的只有這一沓家書。
家書裡的一字一句他早已銘記在心,卻還是忍不住問她那時的神態,問她在淮州那幾日的飲食起居,茶食可用得慣?夜裡可睡得安穩?離宮之後可有愛惜自己的身子?
彩娥一一細稟,小安子倒把那日暮青寫家書時望紙發呆、提筆情怯、糾結惱怒之態說了個神似。
步惜歡對着家書,邊聽邊翻,邊翻邊笑,聽小安子回稟着暮青特意要來硃砂,仔細暈染最後一封家書字後的小畫時,不由對畫思索。
家書上只有“想你”二字,而同樣內容的家書還有一封,不同之處只在於字後的小畫。這一封她想傳給他的家書之後所畫的是以硃砂染過的古怪圖形,而上一封揉了的書信之後畫的是那古怪圖形上穿着支箭。
他那夜初看家書時,起初太過驚喜,後又急着翻閱密奏,便不曾留意過這兩幅小畫。後來,他再次翻看,沒少猜測她畫的究竟是何物,直到今夜也不得其解。
聽小安子之言,這小畫她畫得甚是用心,那一定有特殊的含義。
可他實在猜不出……
這不是她一貫的畫風,他曾不止一次見過她作畫,她的畫風雖不似宮廷工筆那般細膩,但也是寫實派的,可這兩幅小畫極簡,與她以往的畫風相差甚大。
究竟是何物?
步惜歡將兩封家書擺開,指尖輕輕地在那小畫上勾畫着,托腮沉思。
畫着畫着,指尖忽然頓住,連帶着笑意都滯住,露出幾分驚色來。
小安子和彩娥互瞄了一眼,皆不知聖上爲何而驚,小安子急忙斂笑垂首,再沒敢吭聲。
步惜歡的指尖抵在畫上,宮燭下隱隱有些發白,他不知猜得對不對,只是方纔勾畫時想着從前看過的那些畫,忽然覺得像一物。那是元修自戕那夜,她爲取刀,曾把人心畫圖給巫瑾看過。
這小畫雖簡,但其形頗似人心!
若真是人心,這封家書之意倒也說得通,應該是說心中思念。
可……
步惜歡又瞥了眼那一箭穿心的畫,只覺得心慌了下,似真被那箭扎着了,不知不覺間已將家書收起,起身出了大殿,“擺駕太極殿!”
自暮青離宮南下,步惜歡的起居皆在太極殿,一進殿,他便問道:“可有消息了?”
殿門關着,殿內無一宮隨,西南角的一片窗影裡卻跪着一人。
月影。
“回主子,依時日來算,這兩日刺衛們就該到嶺南了。”月影道,月殺統領神甲軍後,刺部暫無首領,現由他統調。
步惜歡沉默了片刻,算算時日,青青也該收到他的書信了,“記住,不惜代價。”
“是!”月影領旨,話音落下,殿內窗影依舊,人已不見了。
步惜歡沒宣人進殿,獨自坐了半晌,又從懷裡把家書取了出來。
嶺南的戰事一起,軍報一日一奏,快馬加鞭的往朝中送,可關山路遙,縱是八百里加急,奏的也是十天半個月之前的事兒。
嶺南王割據一方二十餘年,忽被擒殺,軍心大亂,這才連連失守。可嶺南王雖死,其親信部衆仍在,半個月前,捷報就沒那麼頻繁了。平定嶺南絕非朝夕之事,而神甲軍不可在嶺南久耗,只能動用非常手段助大軍早日過境。
那氣勢威凜的二字家書在燭光下泛着微黃,步惜歡瞧着那顆硃砂心,氣得牙癢。這上元佳節,百姓都在鬧花燈,他沒那猜燈謎的興致,倒解了回畫謎,謎底還把自個兒給驚着了。
她成日擺弄屍骨,傾訴思念之情還要畫顆人心給他,雖知她不是想嚇他,可他瞧着那一箭穿心之畫,還是覺得心慌,總算知道那封家書她爲何揉了,應是怕驚着他吧?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步惜歡走到窗邊,遠眺大殿飛檐,長天皓月。
世間有情人,誰不願朝朝暮暮?誰又願受相思離苦?
這離愁別恨剛嚐了兩月有餘,他便覺得人間夜長,渴盼佳期。當年,如若他與何家定了婚約,只怕此生連佳期都沒得盼,原來,上蒼從那時起就已待他不薄。
“來人。”步惜歡喚了聲。
小安子領着宮人入了殿來,“陛下。”
“研墨吧,朕批會兒摺子。”
“是。”小安子來到御案旁,邊研磨邊察着步惜歡的神色,“陛下,已經三更了,明早是大朝。”
“嗯。”步惜歡閱着摺子,頭也沒擡。
淮州叛亂剛平,州城仍在賑災,降臣叛黨和不法漕商雖已拿下,但審詰止亂、安定民心及此前積壓的州務甚多,淮州奏事的摺子多得都快趕上嶺南的軍報了。
朝中已在調閱淮田近二十年來的豐欠賦收,淮州轄下四城二十一縣,田畝良貧分佈、晴雨糧價錄事、歲納蠲免之數,皆需細查實勘。倉曹裡專擅農事倉賦的諸臣組成了專門的班子,這幾日忙翻了天,早朝之後不僅要進太極殿奏事,過些日子還要去淮州實地勘察一遭。
此番肅清朝堂,流放之衆甚多,爲防生亂,各路州縣沿途皆有奏報。
魏卓之奉旨在星羅興練海防,清剿海寇,每隔半個月也有奏報來朝。督察院御史王瑞家的那個小子在軍中吃了幾個月的苦頭,年前剛剛老實了。此番動用刺部,他和魏卓之還要通口氣,以謀後事。
嶺南戰事正緊,待攻下州城,需重組軍政班子。平定嶺南只不過是個開始,治理嶺南纔是難事,朝廷需派些能吏去,既得有狠辣的手段,又得有與嶺南的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得鎮得住軍中,壓得住叛亂,懾得住那些根植於嶺南的蠢蠢欲動的勢力,還得安撫得了一方百姓。
江南水師軍中定然還有何家的勢力,章同此番立了大功,傷勢剛剛穩住,養傷尚需時日。水師軍中無帥,軍心不定,一定還會有人滋事,正巧趁此機會再查一批人出來,也好爲日後兩軍合併肅清一些阻力。
還有,再過半個來月就要試行取士新策,今日新詔剛發,近日早朝都少不了要議此事。
另外,北燕、南圖的探子近日來都有密奏入朝。
社稷民生、軍機治要、朝制改革,哪哪兒都是事兒。過了個年,地方上的賀歲及請安摺子跟雪片兒似的,他翻都沒翻,淨處置軍政機要了。
親政之初,百廢待興,他倒不覺得累,反正她不在,日理萬機正好打發時日。只盼早日收拾了這堆爛攤子,也好早日與她夫妻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