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二年正月十五,上元節,嶺南州城滇州城三十里外。
朝廷大軍駐紮在此已十日有餘,年前皇后在南霞縣斬了嶺南王后,手提嶺南王的頭顱,三日之內連下三城。之後,又下三城,一城比一城難攻,實打實是朝廷用兵打下來的。大年初三,朝廷大軍兵臨滇州城下,卻在州城三十里外紮了營,十餘日來一兵未出。
嶺南軍已做好了死守州城的準備,卻不料朝廷按兵不動。誰都知道巫瑾奉旨回國,耗不起時間,可朝廷大軍卻在州城下乾耗了起來,嶺南王的親信們一番合計,皆認爲此事有詐。
於是,嶺南軍派出了小股騎兵,不分晝夜地襲擾朝廷軍大營,或罵營,或放箭,或擂鼓,或叫陣,意圖逼朝廷出兵,逼不出來也要挫一挫朝廷大軍的士氣,擾得軍中不得安寧。
但朝廷大軍就是堅守不出,且士氣非但不見低落,鎮守轅門的小將還跟前來叫陣的嶺南軍對罵了起來。
“嘿!你們這些敗軍之將當爺爺們都是傻子嗎?誰不知道滇州城乃天下險關?我們強攻州城,那不是上趕子找死去的嗎?皇后殿下可不願叫將士們白白送命,這幾日正和將軍們在商議怎麼拿下州城呢!甭急,早晚有你們求饒的時候,回去等着吧!等不及就帶大軍來,咱們兩軍堂堂正正的幹一架!沒這膽量就別來叫陣,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誰沒膽量?
嶺南軍的將領氣得鼻子都歪了,從沒見過怕死還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人,這回也算長了見識。
更惱人的是,小將擺了擺手,跟趕蒼蠅似的,臨了還囑咐了一句,“哎,回去的路上小心點啊!當心伏擊!”
這話竟不是威脅,次日夜裡,嶺南軍的一隊斥候被神甲軍在官道旁的林子裡全給擒了,隨後前來叫陣的一支騎兵遭了伏擊,俘虜被押進了朝廷大軍的軍營。
人沒殺,也沒打,第二天就挑了兩人給送了回去。
押送俘虜是一隊神甲軍,領兵之人卻是烏雅阿吉。
烏雅阿吉把從月殺身上借來的神甲穿在外頭,故意任神甲在日頭底下晃人的眼,態度囂張得很,“哎!我說,都提醒過你們了,怎麼不長記性?姜靳老賊當初策反淮州,左挑右挑,挑了許仲堂和曹敬義那麼一幫人,眼光差得很!你們怎麼也跟他似的?派那麼點兒人去叫陣倒也罷了,還不捨得挑些身手好的。”
他的語氣恨鐵不成鋼,訓斥罷了,指了指跪在馬蹄旁瑟瑟發抖的兩個俘虜,笑道:“本王是來傳懿旨的,皇后殿下口諭,爲了叫你們長點兒記性,打今日起,每天給你們送倆俘虜來,這倆是今天的,明天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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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神甲軍便棄了俘虜,打道回營。
州城的守將陳飛氣得臉色鐵青,怕放箭傷了自家兵將,於是便下令放弩,結果神甲衛個個武藝高強,白白耗費了一陣兒軍械之後,嶺南軍眼睜睜地看着神甲軍絕塵而去。
神甲軍走後,城門大開,一隊精騎馳出,將兩個俘虜救回了城中。
這回嶺南軍算是知道了,只要英睿皇后坐鎮于軍中,朝廷大軍是絕不會軍心大亂的,反倒是被朝廷這麼天天的往城下送俘虜,自家軍中一片請戰之聲。
嶺南王的幕僚們認爲此乃皇后擾亂軍心之計,於是命州軍堅守不出,倒要看看誰能耗的過誰!
俘虜一直送到了上元節這天,這天,烏雅阿吉來時多帶了一人。
陳飛正覺得奇怪,就聽烏雅阿吉在城下揚聲道:“陳將軍,今兒過節,多給你送一人來!皇后殿下口諭,這叫買二贈一,不必謝恩!”
?陳飛登時氣得肺都要炸了,副將請命出戰,他卻沒準,“不可出兵,此乃軍令!”
副將惱了,“去他孃的軍令!一羣文人懂個屁的用兵之道,憑什麼號令大軍?再不出城一戰,軍心都要憋散了!”
“那就好好安撫軍心!你看不出來朝廷就是想亂我軍的軍心嗎?州城依山而建,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朝廷知道硬攻必定傷亡慘重,就想以奸計逼我大軍出城一戰!你想中計嗎?”
“中他孃的什麼計?將軍看看城下有幾個人?末將率一支精騎出城跟他們戰個痛快,好過天天被人這般羞辱,讓將士們都跟着窩火!”
“那可是神甲軍!武藝高強,刀槍不入!出城送死對軍心有何助益?”
主副將就這麼在城樓上吵了起來,烏雅阿吉仰頭看了一陣兒熱鬧,譏誚地笑了笑,隨即率人策馬而回。
*
一行人回到軍營時,已是傍晚時分。
烏雅阿吉一進中軍大帳就將神甲一拋,“越大將軍,謝了啊!”
月殺臉色青黑,“說過多少遍了?不準拋!”
烏雅阿吉只當沒聽見,衝上首抱了抱軍拳,吊兒郎當地笑道:“啓稟殿下,今兒的差事辦完了,人都進城去了。一聽說買二贈一,嶺南軍的主副將氣炸了,那臉色比越大將軍的還難看!”
暮青正伏案研看兩國邊界的地圖,聽聞此話擡起頭來認認真真地看了眼月殺的臉色,點頭道:“嗯,那他們應該忍不了幾天了。”
月殺瞥向暮青,目光冷颼颼的。
烏雅阿吉道:“滇州城的主副將今天在城樓上都吵起來了,末將估摸着他們至多還能忍三天。”
暮青嗯了一聲,又低頭研看地圖了,“你去傳邱安來一趟。”
烏雅阿吉在她面前從不自稱本王,她也就不去提他的身份,且將一切留待打下嶺南後再說。
“得令!”烏雅阿吉轉身就走了,半炷香的時辰後,邱安隨他進了中軍大帳。
暮青這才又從地圖中擡起頭來問道:“還有多少人沒到?需要幾天?”
邱安道:“回娘娘,還有八九人,要個兩三天。到咱們軍營裡的就這麼多了,其他刺衛會從南圖那邊兒摸進嶺南後方,只待州城火起,他們就一齊動手。”
“好!”暮青看向烏雅阿吉,吩咐道,“俘虜繼續送,明天買二贈二,後天買二贈三!告訴他們,人在軍中養着,白費朝廷的糧餉,我們要清倉。”
清倉這詞兒有點兒新鮮,但也好懂,邱安抽搐着嘴角,忍了又忍。烏雅阿吉卻沒他那麼顧忌尊卑,直把腮幫子都笑酸了。
滇州城依山而建,山勢崇峨峻拔,城池藏於險關之內,地勢高聳,易守難攻。若不用奇策,只靠強攻,就是打個一年半載也不見得能打下來。可南圖的老皇帝等不了這麼久,眼下的時局也容不得大耗兵力,於是聖上就下旨招集了散佈於南興和南圖的刺衛,欲以刺殺之計速定嶺南。
可自打戰事一起,州城的城門就關了,刺衛們進不了城,皇后就想出了這麼個損招兒。
她料定如若強攻,嶺南軍必定依憑天險堅守不出,只是城樓上那十二架強弩和巨石亂箭就夠朝廷大軍受的,強攻只會叫將士們白白送命,於是她便命大軍紮營歇整。
她擒殺了嶺南王,如今嶺南軍畏她如虎狼,朝廷按兵不動,嶺南王的幕僚們果然認爲此事有詐,於是派出斥候精騎頻頻刺探叫陣,自動把人送進了朝廷的軍營裡。
前三天,爲防嶺南軍嚴查,送回去的俘虜都是真的,後幾日送進城去的都是刺衛。皇后親自審的俘虜,就差把人祖上十八代是幹啥的都審出來了,刺衛們經驗老道,扮成俘虜在軍中呆幾日問題不大。只待餘下的刺衛都到了,大軍就會進行下一步行動。
但下一步的用兵之計,皇后至今尚未明示。
“好了,你們回去吧,今日是上元節,夜裡記得加強戒備。”暮青說罷,又看地圖去了。
邱安和烏雅阿吉道聲遵旨,一齊走了。
但剛走沒多久,也就一更時分,邱安又來了中軍大帳,這一回,他的形色顯得有些匆忙。
暮青神色一凜,沉聲問道:“出了何事?”
邱安氣還沒喘勻,瞧見暮青的神色,趕緊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來,咧嘴笑道:“好事好事!”
月殺接過書信遞了上去,暮青一瞧,見書信封在明黃的錦緞裡,竟不是軍情,而是一封家書!
暮青捧着家書許久沒動,一時竟有些失神。
邱安見了,笑着撓了撓頭,隨即悄悄地退了出去。
月殺到暮青身後站定,將目光定在了大帳門口。
中軍大帳裡靜了下來,軍案上仍然鋪着地圖,明黃的錦緞放在上頭,似墨色山河裡的一抹天光,燭影躍動着,叫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這些日子,朝中的消息也時常傳入軍中。她知道何少楷兵諫事敗,江南水師全軍皆降;知道章同勇斬叛將,負傷立功;知道朝中肅清了半數大員,知道何初心這兩日就能被押回都城……她知道他日理萬機,興許起居都搬到了太極殿,故而理性上她並不希望他百忙之中回什麼家書,可當她看到邱安捧着這封明黃的錦緞進來時,她才知道,她心裡有多盼。
哪怕信中是對她那二字家書的怨怪之言,她都想要看——看看他的字,哪怕睹信思人。
直到此時,她才理解了爲何她遠在他鄉時,步惜歡總那麼盼信如盼人。
她屏息着將信展開,當看到那熟悉的筆跡時,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這一刻,桌案上的燈燭似乎放得有些近,火苗兒炙烤着她的臉頰,有些發燙。
暮青深吸一口氣,懷着迫切的心情匆匆地掃了眼家書,恨不能一目十行,一眼就看盡信中之言,卻不料這一眼掃下去,她的眉尖兒忽然不受控制地顫了顫,隨即猛地將信往桌上一拍!
啪!
月殺聞聲看來,見紙風撲得燭火搖動,火光在女子的眉心間躍動着,那臉色真稱得上是瞬息百變。
中軍大帳外,邱安尚未走遠,聽見聲響不由回頭,正琢磨着那聲響是何由來,就見暮青挑開簾子走了出來。
“請瑾王前來議事,你和烏雅阿吉也來。”暮青負手而立,神色如常。
邱安一聽暮青宣的只有他們這幾個人,頓時猜到所議之事應與計取州城有關,於是急忙去了。
刺月門乃江湖門派,專司情報及暗殺之事,門主的身份如若被世人知曉,難免會惹人詬病。當暮青知道動用刺衛實屬無奈之舉後,她就有意將參與此事的人縮減到了最少。
巫瑾、邱安、烏雅阿吉、月殺,都是信得過的人。
四人齊聚於中軍大帳之後,神甲衛便在外把守,十丈之內無人能進。每當此時,軍中就知道皇后娘娘又與將軍們商議軍機要事了。
這夜,直到三更時分,邱安和烏雅阿吉才從大帳裡出來。
沒走多遠,邱安便停下腳步,仰頭望了望山月。
“邱總兵擔心此計會敗?”烏雅阿吉笑道。
邱安愣了愣,搖頭道;“那倒沒有!這可是皇后娘娘的計策,老子親眼在淮州見過她賑災平叛,嶺南王都被她擒殺了,她的計策,咋能不信?我就是挺好奇的,娘娘此前說陳飛頂多盤查三天俘虜,目前來看果真如此!本來我擔心刺衛們即便進了城,但想行刺殺之計,也需先想法子從甕城的軍營之中溜進城中,這期間萬一出了岔子,攻城之計便會功虧一簣,可皇后娘娘卻說陳飛一定會將俘虜調入城中!你說這又是何緣由?王爺跟隨娘娘的時日長些,要是能參透,不妨說來聽聽。”
烏雅阿吉哈哈一笑,“娘娘不是說了,待大軍進城之日,你自會知曉嗎?”
一聽這話,邱安反倒更納悶兒,“你說爲啥非得等到大軍進城之日?”
烏雅阿吉似笑非笑地道:“這本王怎麼知道?邱總兵既然一肚子的疑問,剛剛在鳳駕面前爲何不問?”
“我、我這不是……”邱安咳了一聲,硬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
半年之前,如果有人說他邱安會怕個女人,他非拿刀把那人給砍了不成!他行走江湖半輩子了,倒也不是真怕皇后娘娘那清冷的性子,只是每當她決斷諸事之時,那氣度總叫他發怵,就跟……就跟見了聖上似的。
“邱總兵想想皇后娘娘審人時的手段就該知道,娘娘通曉之術世間難見,本王也不解她的心思。只是她的話,你只管信就是了。”
“信是信……”邱安望着月色,再開口時,話鋒已經轉開了,“滇州城乃天下險關,倘若咱們真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嶺南的州城,天下間那些自詡熟讀兵書之人還不得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一想到這事兒,老子就他孃的激動,今兒夜裡怕是睡不着覺了。”
烏雅阿吉聞言又哈哈一笑,笑罷神色稍淡,仰頭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似真似假地道:“是啊,自從進了嶺南,小爺就沒睡着過……”
山月寒涼,夜風微寒,兩人再未說話,只是同行而去。
這時候,中軍大帳裡卻傳出了話音。
巫瑾道:“百姓信奉陰司之事,此計只怕有損你的名聲。”
“我只在意這場仗打下來會有多少傷亡,這是傷亡最小的法子,就是費些時日。”暮青起身走出大帳,也仰頭望向山月。此月照着南疆的山河,此刻也必定照着汴都的宮牆,自爹過世之後,她習慣了漂泊,從未像今夜這般盼着早歸,“只要攻下州城,後方的城池就好過了,希望一個月內我們能走出嶺南。”
“這一路上辛苦妹妹了。”巫瑾也走了出來,與暮青一同望着月色。
“大哥也出過力,將士們也皆在用命相助,如非大家同心協力,我一人如何能成事?倒是這一路走得慢,對不住大哥。”出來兩個多月了,還沒走出嶺南,一路上她又是折道淮州平叛,又是助朝廷平定嶺南的,巫瑾一句牢騷也沒發,他父皇病重,他想必比誰都急着回去。
“二十年都等過來了,還差兩個月?”巫瑾仰着頭,山月當空,廣袖迎風,眸底添了幾分惆悵。他離開故國太久了,久到已經記不起故國的明月了。說來也是諷刺,離兩國的邊境越近,他越發不知道到底哪一邊纔是自己的故國了。
暮青回過頭來,看見巫瑾的神色,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罷了,待攻下州城再說吧。
*
次日,朝廷大軍繼續往滇州城下送俘虜,而且一送就送了四人,說是買二贈二,還說俘虜養在軍中白費朝廷的糧餉,明天要買二贈三。
這簡直是侮辱與挑釁,嶺南軍中怨氣重重,眼看就要壓不住了,那些俘虜就跟引火繩似的,主將陳飛爲穩軍心,一面稱俘虜在朝廷軍營裡受了驚,以休養爲名把他們遣入城中安置,一面去王府請命出兵。
廖先生死了,南圖的人早在聽說嶺南王被擒殺後就急匆匆地撤了,如今的嶺南由刺史李獻主政,由嶺南王生前的親信們調度大軍。
一番商議,王府裡終於同意出兵。
嘉康二年正月十八,這天湊巧是嶺南王被擒殺滿一個月的日子,嶺南軍出動了兩個營精銳弓兵埋伏於州城十里外,打算在神甲軍押送俘虜到州城的路上拼死一戰,爲嶺南王報仇雪恨。
可從清晨等到傍晚,埋伏好的弓手們都沒能等來神甲軍。眼看着天色已晚,陳飛擔心朝廷有何詭計,於是命大軍撤回,並急命斥候前去打探,果見朝廷的軍營裡有動兵之相!
陳飛急命嶺南軍備戰,二更時分,只見官道之上火把綿延,朝廷大軍發兵十萬到了滇州城下。
只見險道崎嶇,山關峻拔,滇州城如同坐落在黑天之上,巍巍城樓,火光煌煌,若黑崖之巔生着天火,令人望之生畏。
陳飛居高臨下地睨着朝廷大軍,冷笑着喊道:“邱總兵,怎麼俘虜不送了,要改攻城了?該不是糧餉真不足了吧?要是糧餉不足,總兵大人就說一聲,嶺南的將士不打乘人之危的仗!我們軍中餵馬的草料多得很,可以分朝廷一些,吃飽了再來攻城,你們也好做個飽死鬼。”
此話損得很,城樓上的嶺南守軍頓時鬨笑成一片。
邱安也跟着笑了聲,“陳將軍說笑了,朝廷打下來的那六座城池的糧倉可豐得很,將士們這幾日吃得飽睡得香,養足了精神就是爲了今夜攻城的。不過,話說回來,咱們都吃着嶺南的糧餉,說來也是自家兄弟,打打殺殺的多傷和氣?陳將軍不妨打開城門,叫兄弟們進去得了!”
此話無恥,嶺南軍的鬨笑聲頓時變成了一片罵聲。
陳飛怒問:“既然是自家兄弟,那朝廷何不撤兵?”
邱安道:“那是因爲嶺南王割據一方,暗降北燕,勾結屬國,策反叛臣!嶺南王現已伏誅,難道你們還要不臣不成?”
“我只知道王爺愛兵如子,王爺死於朝廷之手,嶺南軍誓要擒殺英睿皇后,爲王爺報仇!”
“去你孃的愛兵如子!姜靳老賊在仙人峽時爲擒皇后殿下,竟將親信當做墊背!愛兵如子?做個樣子收攬人心誰他孃的不會?你把城門打開,老子也能愛兵如子!”
仙人峽一戰嶺南軍大敗,南霞縣當日就降了朝廷,嶺南軍中只能猜想此戰之慘烈,卻不知其中竟有這等詳情。
英睿皇后智勇無雙,朝廷大軍一貫詭計多端,陳飛不敢輕信邱安之言,斥道:“休想亂我軍心!朝廷害死王爺,還想辱他身後之名,我陳飛今日必與滇州城共存亡!閒話少說,邱總兵不是要率兵攻城嗎?那就叫我嶺南將士看看朝廷之師究竟有多少能耐,能從強弩長弓、巨石火油之下活命!”
“好!這可是你要看的!”邱安一擡手,“來人,把給陳將軍的禮送來!”
陣前送禮,一聽就不是什麼好禮。
陳飛定睛望着城下,只見火把自邱安身後分開,一隊神甲侍衛行出,肩上扛着重物,到了陣前,往地上一放,砰的一聲!
一隊精兵拿火把一照,照見地上放着的赫然是一口黑棺!
陳飛嘶了聲,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邱安揚聲道:“陳將軍,若說愛兵如子,我邱某人手下的兄弟也是爹生娘養的,就這麼往你的強弩長弓、巨石火油之下送,老子也心疼。今夜不妨就讓姜靳老賊的屍骨開道,有什麼殺招兒儘管招呼,我讓姜靳老賊先替兄弟們接着!”
嶺南軍一聽黑棺裡裝着的真是嶺南王的屍骨,頓時譁怒!
陳飛雙目血紅,怒道:“邱安!你們以朝廷之師自居,卻做此辱人屍骨的不道之事,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邱安冷笑道:“難道爲了保住我邱某人的這張臉面,我就得明知滇州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還非得把將士們的性命往城下送?若是這樣,老子這臉還真不要了!你們既然自詡忠義之師,口口聲聲的要爲姜靳老賊報仇,那老子倒要看看你們敢不敢毀他屍骨!”
“你!”陳飛怒不可遏,身後的將士們卻都在問他怎麼辦,他哪裡知道該怎麼辦?屍骨能毀不能毀豈由他說了算?於是他急忙命人去王府稟報軍情,自己在城樓上和邱安耗着時間。
“你說那棺中的屍骨是王爺,本將就信?說不定棺中是空的,有本事你開棺!”
“開棺你就不怕驚擾死者?老子可告訴你,姜靳老賊死了一個月了,屍骨早就爛得面目全非了,開棺你也認不出來了。管你他孃的信不信,老子就把話撂在這兒了,今夜如要攻城,老子就地開棺,把姜靳老賊的屍骨千刀萬剮,一個將士分一片肉,我看你們敢不敢殺老子的兵!”
?“你!”陳飛發現,他跟江湖草莽出身的邱安吵嘴,根本就吵不贏。於是他乾脆閉嘴,就在城樓上耗着,一面做出掙扎之態,一面心急火燎的等着王府和刺史府方面的決斷。
可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去稟報軍情的親兵不見回來,陳飛又命人持紅符前去催促,一個時辰內催了三次,眼看着三更的梆子敲過了兩回,邱安在城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問了幾次要戰要降,陳飛急得兩眼發紅,只得把副將差遣了回去。
“你去看看怎麼回事,快!”
“是!”
副將即刻下了城樓,快馬出了甕城,往王府馳去。
*
城中宵禁,三更時分恍若黑城。
副將一路疾馳,到了王府門口,馬未勒穩就跳了下來,三兩步上了石階,擡手就去拍門,“開……”
吱呀……
門虛掩着,副將猛地撞進門去,腳下一絆,登時撲倒在地。
一股子血腥味兒直衝口鼻,副將一擡眼,瞅見一具無頭屍,血淋淋的腔子正對着他,黑血淌了三尺,掌下一片黏糊。
王府裡沒掌燈,冷月森白,照見庭前殘屍爲路,樹影如刀。
副將驚跳起來,抽刀四顧,“……諸位先生?侍衛何在!”
庭前無人回話,唯有枝葉颯颯作響。
副將遲疑了片刻,提着刀往花廳奔去。
花廳的門關着,門外死了七八個人,喉前皆有極細的血痕,且神態驚恐,彷彿死前經歷了十分恐怖的事。
副將認出這些人皆是陳飛的親衛,握刀的手心裡不由出了汗。他壓低身子,警惕地睃尋着,四周仍舊只有他一個活人,門縫兒裡涌着黑血,他使刀尖兒推了推門,門緩緩而開,月光灑進廳中,照見兩排闊椅,一屋無頭屍。
死屍們坐在椅子裡,頭顱皆被人割了去,卻仍保留着議事的舉止。副將跌跌撞撞地進了花廳,踩着地上的血仔仔細細地辨認着衣袍。然而,文人的衣袍大同小異,沒了頭顱,僅憑衣袍身量還真辨不出誰來,倒是上首之人朱袍錦帶,掛玉牌,登官靴,穿的赫然是當朝刺史的行頭!
“李大人?!”副將啊了一聲,死寂的廳裡彷彿平地炸起一道春雷。
副將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猛地轉身,忽見門外晃過一道黑影!
“誰?!”副將高喝一聲,提着刀就奔了出去。
門外無人,唯有風捲着喪綾,翻飛若舞,影如鬼魅。
副將仰頭看了眼掛在檐下的喪綾,又低頭看了眼門前石階上時不時晃過的黑影,這才長吁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籲盡,便忽覺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頂,將摸到的東西對着月光捻了捻,竟是一層灰白的木頭渣子。
副將愣了愣,仰頭望向屋檐,見檐下漆黑,木渣隨風簌簌而下,若片片梨花零落,不知何時起,門旁的廊柱下已覆了層薄雪般,於這嶺南初春的夜裡在人眼前鋪開一道奇景。
副將不以爲奇,只覺得此景詭異,他面色悚然,彷彿覺察出了殺機,拔腿就跑!
冷月高懸,滿園橫屍,副將倉惶而逃,身後廳門大敞,廊下無人,唯見喪綾翻飛,月下忽有一縷寒光掠過!
副將仍在逃着,喉前卻慢慢地滲出了幾顆血珠兒,他仰頭擡手,一摸喉嚨,頭顱卻順着後背滾了下去。他看見自己的身子提着刀仍在往前跑,腔子裡噴出的血染紅了月色;他看見一縷寒絲上掛着幾顆血珠兒從月下掠回,在廊柱上彈出一聲錚音;他看見朱雕的柱頂崩出一道白渣,斷木似箭,扯斷了喪綾。
花廳轟然倒塌,喪綾覆在人頭上,遠處提刀奔跑的身子漸漸倒了下來。
……
嶺南王府塌了,一聲轟隆巨響引來了巡邏兵。
巡邏兵衝進府中,見到慘象無不驚惶,急忙馳報城門。
快馬剛馳到長街口,領兵的小將就勒馬急停,只見長街路口赫然擺放着一排人頭!小將膽戰心驚地下馬來探,一看清這排人頭的相貌,頓時啊了一聲!
“快!叫開甕城!刺史大人及先生們遇刺身亡!”
陳飛怎麼也沒想到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遇刺的消息,一顆顆血淋淋的頭顱經甕城抱上城樓,大軍的驚惶之聲如巨浪般一波一波地涌上來,海嘯山崩一般。陳飛立在城樓之巔,迎着凜凜寒風,彷彿覺出腳下城池的基石都在晃動,自古就有天下險關之稱的滇州城在這一夜彷彿從根基上被人生生地鑿出了一道裂隙。
城中守衛森嚴,王府裡更偶遇府兵千餘,刺史李獻和王府的一干幕僚怎會係數遇刺?爲何現在纔有人來報?他的親兵們和副將軍又在何處?
陳飛揪着傳信之人的衣領,話到喉口卻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直憋得青筋暴起,面色猙獰。
這時,一個小將忽然喊道:“將軍!快看那邊!”
陳飛循聲望去,見小將所指之處升起滾滾狼煙,須臾之間便火光沖天!
“報——”傳令兵奔上城樓,幾乎撲跪在陳飛腳下,“報將軍!我軍糧草被燒!奸細武藝高強,放火燒糧之後,殺了我們不少將士,逃出屯所之後便不知去向!”
陳飛連退兩步,身子一晃,險些跌下城樓。他扶着冰涼的城磚,雙眼似被狼煙所薰,血紅一片。
偏在此時,城樓下傳來了邱安的叫戰聲,“我說,陳將軍,是戰是降給句痛快話!這大正月的,在城下乾等着,凍死個人了!”
陳飛心頭殺意一涌,奪過一把長弓來,開弓就射!
箭矢破空而來,邱安在馬背上坐得穩當,只把長刀一翻,對月一挑!
嗖!
殺箭登時化作流矢,一頭扎進護城河裡,水花濺了老高。
陳飛怒道:“邱安!別以爲你燒我糧草,嶺南軍就會投降!告訴你,嶺南還剩半境,皆是富庶之地,我嶺南大軍有的是糧草跟你周旋!”
邱安一聽就樂了,“我說陳將軍,你該不是腦子不靈光了吧?滇州城乃天下險關,李獻那些人都能被取走首級,你以爲後頭那幾座城池裡的逆臣賊子還有命活嗎?”
“什麼?!”陳飛驚住。
邱安道:“行,那咱們就周旋周旋看看!嶺南富庶,燒了軍糧,尚有倉糧,本大帥倒要看看,嶺南軍會不會豪奪倉糧!”
說罷,邱安一聲令下,朝廷大軍後退十里,就這麼跟嶺南軍耗上了。
當夜,陳飛下令搜城,可那些刺客顯然是大內高手,州城頗大,刺客有心躲藏,嶺南軍搜到天亮也沒搜到個人影兒。
刺史李獻和嶺南王府裡的一干幕僚被人一夜之間取走了首級,陳飛自然知道此事該下令瞞住,可王府塌了,事情怎麼可能瞞得住?天一亮,城中的富商大賈和平民百姓見到塌了的王府和冒着白煙的屯所,人心前所未有的慌亂了起來。
城中沒了主事之人,陳飛一邊命大軍死守州城,一邊命人快馬加鞭去後方求糧,可得到的卻是後方城池的文官武將接連遇害的消息。
後方幾座城池的守將也紛紛派人來州城問計,聽說王府塌了之後,無不回城,閉門觀望。
嶺南無主,州城將破,誰也不肯在自身難保之際還往州城調糧。
陳飛悲憤之下,拿劍劃破手指,以血爲書,細數脣亡齒寒之理,呼籲後方同僚齊心協力保衛州城。
可接到血書之後,就在覃縣知縣等人密謀的當天夜裡,知縣於衛全、守將李晏、監察官、主簿及城中的幾名富商皆被斬殺於一間官邸別院之中,頭顱被懸在了一座忠義牌坊底下。
陳飛得知消息後在城樓上吐了一口鮮血,此後,州城果然不曾接到一石援糧。
軍中只能開始減竈,可軍糧被燒當夜,被搶下來的糧草在三天之後仍舊吃空了。陳飛只能勸將士們忍耐,承諾一定會籌借到糧餉,他一面在修書後方求糧,一面挨家挨戶的到富商府中借糧。可富商們聽說州城之中混進了大內刺客,凡是襄助州軍反抗朝廷的都被殺了,且誰都知道,州城如今孤立無援,大軍要吃糧,這就是個無底洞,縱是傾家蕩產也沒有填滿之期,因此無人願意借糧,也無人敢借。
鎮守州城的嶺南大軍生生餓了三天,陳飛仍然沒有借到糧餉,軍中漸漸生出了不滿之聲,有人主張殺馬,有人主張開倉。
陳飛嚴詞拒絕了開倉之請,“兩倉之糧乃是災荒之年用於賑濟災民的,眼下正值戰事,那些富商囤積居奇,一直在擡高糧價,有兩倉之糧在,便可平抑糧價,穩定民生!我軍若奪儲糧,糧價一旦過高,必定民怨四起,到時我軍必失民心,此乃皇后的奸計,萬萬不可上當!”
當天,陳飛含淚斬了跟隨自己多年的戰馬,命軍中斬殺老弱馬匹,讓軍中將士喝了一頓肉湯。可大敵當前,仍在服役的精壯馬匹卻殺不得,沒過兩日,州軍又捱了餓。
偏偏邱安欠打,明明命朝廷大軍撤退十里,卻又時常命大軍到城外開伙。他們賊得很,專挑城樓上看得見、弓弩又射不到的地兒,開竈時吃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僅僅是一道城門之隔,城外大軍糧餉充足,城內大軍忍飢挨餓。
二月初三這天,朝廷大軍烹豬宰羊,大擺春日宴,飯菜的香氣飄入城中,已經餓了七八日的嶺南軍終於發生了暴動。
?一個軍侯率領幾個都尉煽動麾下將士開倉搶糧,陳飛率兵阻止,以兵符爲令,搶奪倉糧者斬。大軍譁怒,兩軍鬥殺於街上,死傷不計其數。
餓紅了眼的嶺南軍開始不聽軍令,兩倉屯所前的長街上成了戰場,一些州兵擠不進去,就竄進了百姓家中,搶奪口糧,兇惡如匪,甚至有因記恨富商不肯借糧而闖入商戶府中見人就殺的。
陳飛率部苦戰半日之後,望着血流成河的長街,滿城搶掠的慘象,頹然地閉上了眼。隨後,他回到府中,摘盔卸甲,沐浴更衣,於午時上了城樓。
陳飛披頭散髮,白衣赤足,親手取下了城樓上的王旗,掛上了一面白旗。
未時,吊橋放,城門開,陳飛率部卸甲,上繳刀兵戰馬,迎朝廷大軍入了城。
一進城,邱安就親自率部止亂,烏雅阿吉則請命領了一隊人馬進了嶺南王府,一番搜抄之後,一把火將嶺南王府給燒了。
熊熊大火彷彿把嶺南的天給燒出了個窟窿,傍晚時分,白煙遮了半城晚霞,街上遍是屍首刀盔。劫掠之亂已止,殺人搶糧的州兵被朝廷大軍拿下,綁赴法場,依軍規問斬。
這天,哭嚎聲響徹法場,人頭堆成了山,鳳駕親自監斬,法場戒備森嚴,百姓擠不進去,也不敢靠近,只看見日暮時分,一頂皇家車轎從法場裡行出,朝廷大軍引路,神甲軍護從,一路往刺史府去了。
到了刺史府門口,車轎裡下來一個女子,一襲白衣,束袖簪冠。巷深天低,燒雲將退,刺史府門前尚未潑洗,青石階上的血沾在女子的裙裾上,她也不嫌,只是回頭望了眼長街。
這一回頭,日暮霞雲遠,晚風御柳斜,滿街肅殺之氣忽清,萬千兒郎堆裡,女子那一身的風姿竟比世間男兒還驕。那容顏,明明脂粉未施,卻叫人忽然想起今日時節,碧樹新芽,杏花滿頭,眨眼又是一年春了。
這一天是嘉康二年二月初三,春日宴。皇帝在汴都以賑災之策爲題,考問天下學子,以試取士新策。皇后在嶺南計取州城,耗時僅僅一月,未傷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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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外出開會,有一個多星期沒寫稿子,中間有一段卡了幾天,所以這章有點少。我把結尾截了一部分放到下章去,感覺內容上放在下章會比較合適,下一章六月中旬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