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回到石關城將府,歇息了幾日。
在她歇息的日子裡,邊關戰報頻傳。
十月二十二日,呼延昊殺老狄王麾下十八勇士,立新部族勇士,稱狄王。
十月二十五日,勒丹軍聯合戎人、烏那、月氏三部襲狄人部族,尋老狄王病重時狄人不救聯軍,致使三萬聯軍被殺之仇。呼延昊早有準備,三路勇士率王軍奇襲戎人、烏那和月氏,三部聞風回救王帳,勒丹軍與狄軍激戰於草原南野,呼延昊殺勒丹三勇士,勒丹軍潰逃的路上,魯大忽率西北軍圍堵,全殲勒丹殘部。同日,戎人、烏那和月氏三部回救王帳之軍,連同呼延昊三路勇士王軍也遭遇西北軍的伏殺受創。
十月三十日,元修親率西北軍入烏爾庫勒草原,襲狄人部族,勒丹等部隔岸觀火,兩軍交戰五日,大小十餘戰,互有傷亡。
十一月三日,關外下了第一場雪,千里草原一夜銀裝,關外冷冬殺人,不出三日便會封關。大軍難再駐紮,元修下令拔營回關,入夜卻遭狄軍偷襲,大軍頓亂,元修率軍棄營往關內疾馳,狄軍一路追趕,被引入大漠。凌晨時分,一聲巨響驚了大漠,地宮炸燬,被引入地宮附近的狄軍多半陷入地宮,近萬人殉葬了暹蘭大帝。
十一月六日,元修率西北軍回到嘉蘭關城,步惜歡犒賞邊軍,晌午在石關城的武衛將軍府宴請軍中諸將。
武衛將軍府正廳面闊兩間,垂了厚厚的駝絨簾子,擋了院子裡的冷風。
暮青進屋前在臺階上跺了跺腳,這纔打簾兒進了去,廳里正中燒着火盆兒,簾子一打,雪急風回灌進廳來,日色寒冽虛了人眼。少年披着身雪白大氅,肩頭積了雪。屋裡昏暗,少年容顏不清,只一身霜雪,人間清孤色。
她往廳裡一掃,見禮道:“大將軍,老將軍,各位將軍。”
軍中多半將領都到了,暮青雖就在石關城中,但報信的晚,她便來得遲了些。
聖駕未臨,元修坐在左席首,一身火紅戰袍,只解了銀甲,搭件銀狐裘,眉宇朗若天河。他目光在暮青披着的氅衣上定了定,笑問:“來時未吹着寒風吧?讓人給你送的這身氅衣可暖和?”
“暖。”
只一聲簡答,元修眸底便笑意滿溢,細碎如星河,聲音不覺柔了幾分,道:“入席吧。”
暮青這才解了大氅在門口抖了抖,雪簌簌落了,她將氅衣遞給門旁的人,那少年笑着接了,呵出的氣都是霧白。暮青往空席上去,挨着幾名中郎將坐了,餘光瞥見那少年抱着她的氅衣去了偏廳。月殺也跟來了,親兵們在偏廳,想來是將衣裳送過去了。
聖上今兒大宴軍中諸將,衆將領皆卸了甲冑,只穿着冬日的戰袍而來。暮青一身雪袍銀裘,袖口滾了雪狼毛,對着旁邊火盆搓了搓手,火星兒噼啪,白炭燒紅,映亮了少年的眉眼,爲那孤清添了暖色。
“你這小子,歇了這些日子,咋沒見你長肉?”魯大在斜對面瞧來。
元修瞧着暮青清瘦的下巴,蹙着眉頭,原以爲養了些日子,她能圓潤些,可還是這般。看來是行軍一路太折騰,地宮裡又勞了心神,沒些日子難養回來。
她是江南女子,這西北的冬天怕是難熬。
暮青與魯大有些日子沒見了,擡頭看了他一眼,道:“魯將軍長鬍子了。”
魯大下意識摸了摸兩腮又蓄起來的鬍子,笑罵道:“老子長鬍子咋了?你也跟他們一樣,覺得老子留鬍子不好看?”
“不好看。”暮青烤暖了纔將手收了回來,清冷之態氣得魯大瞪眼。
衆將領鬨笑,軍中男兒不拘小節,大家對蓄鬍須之事都不在意,不過是魯大覺得蓄鬍須更顯男兒氣,攛掇大將軍不成便來攛掇他們,軍中將領都被他攛掇遍了。軍中小將不敢忤逆他,有段日子都蓄了鬍子,本是少年郎,一個個卻老氣橫秋,瞧着滑稽不已。後來大將軍瞧不下去了,下了軍令不讓魯大胡鬧,那些小將這纔敢把鬍子颳了。
“你管老子好不好看!老子上戰場能殺敵,蓄把鬍子咋了?你們一個個都笑老子!”魯大道。
“魯將軍管我長不長肉,上戰場能殺敵,不長肉又如何?”暮青反將一軍。
魯大被噎得無話,廳中笑聲也漸靜。這幾日,孟三醒了,大將軍派了幾個親兵去醫帳照顧他,沒少問地宮裡的事兒,英睿將軍智出流沙坑,破前殿機關、尋甬道出口、斷三岔路機關之事便在軍中傳開了。聽聞她還爲大將軍處置過箭傷,連吳老都稱那箭傷處置得頗爲妥當,若是當時不處置,讓大將軍熬到出地宮,腿恐怕便會落了跛疾,那手臂能否再執神臂弓都難說了。
她救了大將軍,便是救了西北軍,救了西北百姓。
這少年雖瞧着單薄,自徵新軍起,對西北軍之功便沒人比她高。
“自去年五胡叩關,到如今時近一年,五胡聯軍已散,戎人、烏那、月氏三部本就勢弱,如今受創頗重,不足爲懼。早些年,大將軍殺了勒丹大王子突達,如今二王子突哈也死了,勒丹王也廢了一臂,勒丹也是元氣大傷。狄人也同樣,呼延昊殺了王族,只留了老狄王一個三歲的小王孫,他雖稱了王,但新政初立,尚且不穩。邊關與五胡打了這許多年,這一次算是戰果最豐的一次了。”顧老將軍道。
衆將點頭,一名將領道:“可惜入了冬,大雪封關,戰事不得不停,不然乘勝追擊,這回說不定咱們能滅了五胡!”
“可不是?給他們歇息這一冬,來年又要生事。”
“五胡這回元氣大傷,一冬可歇不過來。”
“俺也這麼覺得,待春日雪化,大將軍再領着咱們出關殺胡虜,準能將這些胡狼崽子都滅了!”
衆將領各抒己見,趙良義道:“你們就沒發現不對頭的地方?”
衆人皆怔,魯大問:“啥不對頭的地方?”
“呼延昊!”趙良義道,“呼延昊一夜殺盡了狄人王族,爲啥留了那小王孫的性命?”
這一說,衆將還真有些不解,大家夥兒都想戰事大局去了,沒人在意這等小事,但真說起來了,還真是沒人猜得透呼延昊的心思。
“你如何看?”元修問暮青。
“兩種可能。一是呼延昊三歲時發生過特殊的事,在他心中留下了較深的感情印象,三歲的小王孫家破人亡,在他眼裡像看到當年的自己,所以他沒將那孩子殺了。二是呼延昊對王族的仇恨太深,他留着那孩子,打算讓他嚐盡他幼年時所遭受的一切。讓探子探知一下小王孫在部族過得如何便知道是哪種原因了。”暮青道。
雖早知暮青睿智,但方纔的疑問頃刻便解了,衆將還是有些驚詫,唯獨元修一笑,果然呼延昊的心思在她眼裡無所遁形。
衆人說話的工夫,另有幾名將領陸續進了廳來,見過禮後,幾人入席,人都到齊了後,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聽外頭有宮人報道:“聖上駕到——”
廳中一靜,元修率衆將起身,恭肅垂首,門吱呀一聲開了,衆人跪道:“恭迎聖駕,吾皇萬歲!”
北風捲着雪沫掃進廳來,青磚地上徐徐拂開,若湖波瀲灩。一人在湖波里漫步,腳步聲叩着青磚,清聲緩落,漫不經心。衆將只見鮮紅衣袂如雲,自眼前行過,漫然去了上首,一道慵懶的聲音傳來:“諸位愛卿,平身。”
“謝陛下。”元修率衆將起身,卻未坐下。
“都入席吧,今兒乃朕宴請諸位愛卿,君臣同樂,不必拘着。”
“謝陛下。”衆將這才坐了。
軍中無女子,自然沒有歌姬舞伶,亦無鼓樂吹彈,宮人們進了膳來,衆人皆用得拘謹難受,唯暮青不受影響,照常用膳。
步惜歡笑着瞧了她一眼,目光便轉開,看了眼衆將,道:“朕登基十八載,得愛卿們戍守西北邊關,朕心甚慰。眼下年節將近,往年盛京宮中有圍獵之俗,以考校皇家士族子弟騎射之功。如今朕在西北,大雪封關,難以圍獵,朕決意擇一馬場,同衆愛卿一較騎射,一來兩軍休戰,衆愛卿武藝不可廢,二來也算君臣同樂,愛卿們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廳中無聲。
有人憂,有人怒,有人嘲,衆將皆低着頭,將神色掩了。
憂者憂西北馬烈,聖上雪天騎射,萬一墜馬摔着,西北軍難辭其咎。
怒者怒西北軍戍守邊關,這場戰事打了近一年,數萬將士血染沙場,聖上來了,只一句話便扯到君臣同樂上去了。
嘲者嘲那一較騎射之言,聖上行事荒誕,沉迷男色多年,這身子骨兒能上馬背就不錯了,怎有與軍中虎將一較騎射之能?他們可是上過戰場殺過敵見過血的,與盛京那幫紈絝子弟可不同。
唯有暮青神色不動,瞧着上首,見步惜歡懶撐着臉頰,笑望西北軍衆將領,桌上的菜只動了幾筷,似對吃食不感興致,只對馬場騎射之事頗爲上心。
暮青的目光在步惜歡撐着臉頰的那根豎起的手指上定了定,知道他此意頗深,絕非只是想騎射玩樂這麼簡單。
這時,元修放下碗筷,起身道:“臣領旨。”
衆將領互看一眼,既然大將軍同意了,他們也只能遵從。
“那好。”步惜歡笑道,“明日傳軍中都尉以上將領比試騎射,就在這石關城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