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不意外世上爲了揚名不懼作惡之人,這就如同青春期的男孩子裡不乏通過扯女孩子的辮子等捉弄的方式來獲得關注一樣,成年人裡也有自我意識不成熟或歪曲的人一樣,因強烈畸變的需要而產生犯罪動機。
她看着萬鏢頭震驚的神色,不待他問,便一一道來。
“鏢頭年紀輕輕就坐上了鏢局二鏢頭的高位,武藝高強,在江湖上有些名氣,本該是春風得意的年紀,奈何年少時傷了身子患了隱疾,從此不敢娶妻納妾,只能流連花街柳巷,以此掩飾身患隱疾之事。可隱疾是遮掩住了,名聲卻毀了。你本該是江湖俠士,朋友遍佈四海,這些年卻因好色之名受人誤解冷眼。你將最後的希望寄託於楚香樓的豔妓紅兒身上,但結果只是令你更加失望。”
“昨夜,你莫名被擒,盛京府懷疑近來的四起姦殺案是你所爲,起初你暴怒難消拒不認罪,盛京府尹卻要你莫要狡辯,免得遭受皮肉之苦。你被打了二十大板關入牢中,並被告知明早再審,如若再不認罪,定有大刑伺候。”
“你想了一夜,想到這些年病痛折磨、難言之隱、誤解冷眼,又想到今日被冤入獄,一時覺得苦楚難發,心灰意冷。你想着,此生也就如此了,近來的案子鬧得人心惶惶,官府勢必要找一個兇手交差,而你一介江湖人士,怎敵得過朝廷?既如此,何不認了?反正痼疾難愈,名聲已毀,那便不妨徹底毀了。此案日後必能被編成話本子,在茶樓酒肆裡供食客聽賞,你也必能被天下人記住。你本來就該名揚江湖,不能以俠義之名,那便以大惡之名吧,總歸是被人銘記,好過無名之輩,此生白活。”
牢裡昏暗,牆壁上懸着青銅油燈,火苗噼啪一響,火光在人臉上乍亮而逝,晃見萬鏢頭的神情,驚怔已極。
那驚怔的神情說明了一切——暮青都說中了。
鄭廣齊的神情不比萬鏢頭好到哪裡去,不知暮青爲何能猜出嫌犯心中所想,她有先知之能不成?
巫瑾只看着暮青,笑而不語,耐心聽。
“可是你不知道,這件案子的兇手跟你一樣身患隱疾,甚至他的更嚴重些,他極有可能不舉,我想你絕不想要這樣的名聲。”暮青看着牢內,斂了閒聊般的神色,目光漸涼,“爲名揚天下竟不懼惡名,昏聵!你可知你死後,那真兇若再犯案,你是白死,而那些尚未及笄的少女則是枉死慘死?”
萬鏢頭垂首不語。
暮青的話語卻陡然犀利,“枉你曾有俠士之志!我只聞身殘志堅,你卻是身未殘志先殘!身殘還可治,志殘可無藥醫!”
此人雖已自暴自棄,但還未病入膏肓,若能救之,日後便可少一犯案之人。
萬鏢頭聞言,垂首而笑,笑意微苦,“草民這副樣子,還不算身殘?”
“身殘者,身有缺失,你可是?”
“雖不是,亦形同廢人。”
暮青聞言,氣得笑了,“沒錯,你是廢人,心也廢了。”
萬鏢頭只悽慘一笑,不接話,罵得對,他有何話接?連他自己都看不起如今的自己。
“此疾日久,但非不舉,未必不可治。”這時,巫瑾忽然出了聲,其聲悅耳,猶如仙音,牢中頓靜。
暮青如聞炸雷之聲,猛地回頭——大哥不是從不醫此疾?
巫瑾望着她,笑容淺淡,眸光皎潔明潤,暖玉一般。世間永無從不之事,唯有例外之人。爲她,他已破例無數,再破一例又何妨?誰叫他是她的兄長。
這鏢頭雖與她並無交情,但她既肯苦心相勸,他便可破例一醫。聽說,她爲將士們請鏢師送銀錢和書信回鄉用的是自己的俸銀,而此人正是鏢局之人,盛遠鏢局乃江北第一鏢師,救之對她有助!驗屍斷案之事,他幫不上忙,唯獨醫道上可幫襯着她些,哪知她如此傻,兄長近在眼前,她卻不知用。
兩人目光相接不過一時,忽聽牢門裡咚的一聲,萬鏢頭從草鋪上滾跌下來,伏地而拜,“如若王爺肯醫草民,草民這條命就是王爺的,此生當牛做馬,萬死不辭!”
巫瑾攏袖一避,廣袖如迴風舞雪,不染纖塵,眸光淡涼,“不必謝本王,都督願意勸你,本王才願醫你的。”
“草民謝都督!日後都督但有差遣,定萬死不辭!”萬鏢頭伏在地上,已聞泣聲。他昨晚想了一夜,已決心認罪赴死了,這隱疾十年不治,沒想到還有今日!
暮青的面色仍是寒的,她記得大哥說不醫此疾時的神情,分明是有故事在其中,破例而爲,她不知會不會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喜不起來,“我不用志殘之輩,待你心正之時再說。”
萬鏢頭泣而不語,伏跪不起。
暮青沉默了片刻,言歸正傳,淡聲道:“我看過你的口供,你對犯案的過程敘述毫無顛倒,哪怕此案已傳得市井皆知,你也不可能敘述無錯,此爲巧合之一。此案的真兇輕功了得、身有隱疾,且能拿得到和安堂專賣給你們鏢局的藥粉,而你樣樣符合,此爲巧合之二。我不信這些都是巧合。你在盛京城裡可有仇家?”
“沒有。”萬鏢頭伏跪不起,卻沒有耽誤暮青問案,“草民在盛京城裡非但沒有仇家,反而對一人有恩。”
這話誰都沒想到,鄭廣齊急問:“何人?”
萬鏢頭道:“衛尉府!”
“衛尉?”鄭廣齊目光一變,聲音都變了。
衛尉司掌宮門,統領宮中禁衛軍,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之人。當朝衛尉姓樑名俊,是朝中少有的青年武將,其父曾在十九年前上元宮變那夜率禁衛軍大開宮門,使得元家血洗宮宴,從此攝政。此後,樑家便成了元家的心腹近臣,司掌宮門多年,深得太皇太后的寵信。
此案怎跟衛尉府扯上了關聯?!
“你慢慢說來。”暮青道。
萬鏢頭應是,回憶了起來。
此事說來話長,兩個月前的一日,盛遠鏢局走鏢回來,在百里外的虎岢山附近遇到了流竄的山匪,山匪正打劫一隊官家人馬,萬鏢頭見流匪有百來人,不想傷及自家弟兄,於是便以藥粉將那夥兒流匪迷暈了過去。那日他救的便是衛尉府的親眷,其中有兩人身份尊貴,一人是衛尉樑俊的小舅子,一人則是樑俊七歲的獨子。
樑俊的小舅子是去許陽縣的鋪子裡查賬的,順道帶着樑俊的獨子去遊玩了三日,沒想到一直太平的盛京地界上會遇到流匪。衛尉府的人回府後,樑俊親自到盛遠鏢局登門重謝,閒談中問起過萬鏢頭所用的是何藥粉,竟如此厲害。聽到萬鏢頭的說法後,樑俊大喜,當時就要了幾包去,說日後家眷出城時可帶些。鏢局不敢與朝廷作對,再說幾包藥粉就能將衛尉府打點滿意,這等好事求也求不來,豈有不答應之理?
事後,衛尉府爲盛遠鏢局在江北走鏢許下了不少便利,厚賞更是時常有。上個月,衛尉府的管家來鏢局時,城中剛發大案人心惶惶,管家送罷厚賞,便多嘴透露了幾句案子裡的細情。那時市井中處處可聽見百姓的議論,管家議論此事,萬鏢頭並未多心,反而覺得官家知曉內情並不奇怪。
應該說,他一心求死時從未懷疑過衛尉府,此時求生,才覺出不對來。
別的且不說,盛京地界上怎會突然有百餘人的流匪出沒?
“流匪?”暮青也覺得不對。
“沒錯,盛京地界上這些年來很太平,久不見匪影了。草民當時奇怪,迷暈流匪後曾搜過他們的身,本想看看是哪幫哪派的,但沒找到幫派信物,只在一人胳膊上看見道燒疤,但那人的相貌卻是生面孔,不曾見過。”萬鏢頭回憶道。
燒疤?
暮青皺眉,正思索,聽見了鄭廣齊的聲音。
“不對啊,樑大人司掌宮門,武藝出衆,可下官沒聽說過他有隱疾,他膝下可是有一嫡子的。”
暮青的思緒被打斷,索性問:“他的嫡子七歲了,而他年有三十,膝下就這一子?”
“聽聞樑夫人身子虛,難以再有所出。”
“那妾侍呢?”
鄭廣齊笑了笑,“樑大人未納妾,聽聞樑大人與樑夫人是表兄妹,青梅竹馬感情頗深,故而樑大人一直未納妾,此乃朝中的笑談,也算是美談。”
暮青卻沒什麼反應,繼續問:“那樑家的其他人呢?”
“這……下官也未聽說過。”
“查!”沒聽說過不代表沒有,既然是隱疾,自然沒有人願意張揚。
鄭廣齊應了,雖然案子牽扯上了衛尉府有些棘手,但這盛京城裡但凡是官身犯案,查清後都得交由朝廷審度,因此他只需要將案子查清就好,如何處置自有朝廷做主。
“還有,查查去恆王府外宅的那些人裡有沒有衛尉府的人,亦或衛尉府的親眷。”
“下官這就去辦!”
原本以爲進入了死衚衕的案子,又出現了轉機,鄭廣齊未再耽擱,離開便差人去查了。萬鏢頭繼續關押在牢中,待案子查清後再放。暮青和巫瑾出了大牢回到公堂裡坐下。
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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