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報雪片般飛入盛京,也落入汴河行宮龍案之上。
天未晚,宮燈已掌,玉殿秋濃。鶴燈照着一封密奏,執箋之手指尖微涼,結了霜雪。
流沙,失蹤!
男子的目光落在密奏上,只望此四字,不知多久,忽然回身,宮燭淺白,衣袂冷透。
“來人!”
殿外的宮人肩頭忽顫,陛下這些日子每逢月末總喜怒難測,上月獨在殿中許久,喚人進殿時彩娥險被杖斃,今兒倒是喚人喚得早,只不知龍顏是喜是怒?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範通面無表情地進去,抱着拂塵,垂首不言。
陛下心情不佳,聽聲兒就知道。
“傳旨回朝,西北軍主帥元修失蹤,朕要親赴西北!”
範通忽然擡頭,總是拉着張死人臉的老太監,眼底有那麼一瞬露出驚色,不知是驚於元修失蹤的密奏,還是驚於帝駕要去西北。
“傳李朝榮來!”步惜歡不等範通領旨,又道。
範通眼底的驚色收起,一聽步惜歡傳李朝榮便知聖意已決,道了聲遵旨便出了殿去。
李朝榮乃武將,羽林衛虎賁將軍,御前侍衛長,月部出身,曾是月部的首領,後被安插在朝中,拜在元家門下,明裡替元家傳遞行宮消息,暗裡乃步惜歡的少數心腹大將之一。
人來到乾方殿,殿門一關便是一個時辰,誰也不知步惜歡與他在殿中談了何話,只知一個時辰後,範通在殿外通傳道:“啓稟陛下,汴州刺史陳有良請陛見。”
“傳!”
範通應諾,下了殿階,出了乾方殿去,片刻後引了陳有良來。陳有良在殿階下恭請聖安,這才躬身進了殿去。
入了內殿,陳有良再請聖安,請過後卻未起身,急奏道:“陛下,西北不可去!江北之地險患重重,西北距此千里之遙,陛下不可給賊子刺客以可乘之機!”
去西北之路,沿經上陵、寧夷、賀川、青州,守城武將可都是元派!
“又如何?”
“陛下!”陳有良未得聖命,不敢擡頭窺視帝顏,只得跪諫,憂心忡忡,“不出所料,朝中定有請派兵馳援西北尋找大將軍元修的奏摺,西北大軍三十萬,若再填兵將,誰知元家安的是何心思,元修失蹤之事又是真是假?”
若假,陛下此去西北,豈非正中了賊子圈套?
若真,元修生死未卜,元家嫡脈恐失,盛京那邊兒定急瘋了!陛下與元家不睦已久,元家又怎能放心陛下去西北尋人?他們定會憂心陛下從中作梗,朝中對陛下去西北之事定會阻撓重重!
這一路誰知會生出何事來?
殿內頗靜,陳有良跪在地上,只覺有道目光落在他背上,聽帝音矜貴懶散,漫不經心問:“這些年朕往來盛京汴河,年年路遇刺客,卿可見朕不來?”
陳有良微怔。
“這些年朕所行之事,哪一樁朝中阻撓得少?卿可見朕屈從過?”
陳有良頓時無言,陛下從未,雖所行之法不得天下人理解,卻是最行之有效的。
陛下乃先帝之孫,其父乃先帝六子,本是皇子龍孫,卻因父酒色成性難成大器,並不爲先帝所喜。當年奪嫡,六王毫無勝算,帝位本輪不到陛下來坐,只因朝中生變,龍脈凋零,陛下年幼,易擺佈拿捏,元家才屬意陛下爲帝。
元家乃開國之臣,六百年士族豪貴,曾出過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三代前有意歸隱,子弟多賦閒在家,不涉朝政。
可是,先帝時,西北生亂,胡人叩關,榮王藉機謀反,先帝三登元國公之門,拜老國公之子元廣爲相,並許其女元氏爲貴妃,一舉平了西北和榮王之亂,此後帝位穩固,元家重入朝堂,風光一時無兩,先帝三登國公之門求賢之事也被傳爲佳話。
先帝膝下九子,元貴妃曾爲先帝育有一幺子,三歲那年,江北大旱,餓殍遍野,民間發了時疫,傳入了盛京。後竟傳入了宮中,小皇子染了時疫早夭,元貴妃宮中因時疫封了宮門,三年未出。
後先帝年邁,諸子奪嫡,元家與奪嫡事本已無關,卻在上元宮宴時,借屬國南圖之兵衝殺入宮,以三王、七王弒君之名斬二人於宮宴,血洗宮城。那晚,先帝駕崩,三王、七王以弒君之名被殺,朝野風聲鶴唳,元家一夜之間執掌朝政大權。
那年朝中生事時,他不過二十出頭,剛任汴州永邑知縣,朝中之事他一介外臣品級低微,無從知曉內情。只知這之後,陛下便被元家選爲新帝,年僅六歲,繼位登基。
陛下之父庸碌無權,堂堂王爺怯於外戚之勢,賣子求存。六王府將幼子送入宮中,從此再不過問,陛下孤身苦熬宮中,幸而他是個聰慧的孩子,深知元家早有謀朝篡位之心,只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六百年大族揹負一個逆賊之名,因此一直在尋求時機。他若顯出明君之姿,元家定不會容他久活,他便自幼顯出幾分荒誕不羈來,越是年長越是放浪無道,以那昏君之態示羣臣和天下百姓。
此舉隨了元家的意,也尋得了出那盛京牢籠之機。
陛下藉着昏君之名,不遵太皇太后之意,不聽元氏朝臣之諫,拒納宮妃,廣徵男妃,年年汴河行,暗中建立刺月部,培養親信,行至今日,佈局漸成,羽翼漸豐。
十八年來,若有一事屈從於朝中,江南便無今日之局。
陛下心住乾坤,胸懷天下,今夜忽因密奏決定擺駕西北,難道真是別有深意?
“世間事,行難險阻,朕從不懼,也望卿不懼。”御座之上,年輕的帝王望着憂心忡忡勸諫的臣子,斂那懶散之態,雍容沉靜。
陳有良忘了君前儀態,擡頭望去。
“今夜備駕,明日一早帝駕前往西北,讓替子坐朕的御輦。沿途走官道,告過往州府接駕。”
替子?
“朕今夜便與朝榮出城往西北去。”
陳有良驚住,“陛下!”
“朕意已決。”步惜歡一嘆,起身步下龍階,扶起陳有良,“朕與愛卿說此密事,是因朕信任愛卿能將帝駕之事辦妥,並非要愛卿勸朕棄了西北之行的。”
陳有良聽聞此言,受寵若驚,又憂心忡忡,他望了眼李朝榮,月部出身的武將,目光似鐵,隻立在帝側不言,此事瞧着已無商議的餘地。
步惜歡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他去備駕吧,陳有良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揣着顆複雜的心出了殿去。
殿門一關上,年輕的帝王眉宇間的雍容沉靜頓散,對着殿門喚道:“範通!”
範通推門進來,奏道:“啓稟陛下,車馬已備,衣物在馬車裡。”
明知此去西北有險,老太監也不勸,如往常般頂着張死人臉。
這夜,一輛馬車出了宮門直奔西門,本已關了的西門開了一縫,馬車馳出城去,車上下來兩人,解了車上之馬,棄車上馬,向着西北。
江南官道,秋月高懸,策馬疾馳的男子仰頭望一眼月色,執着馬鞭的手裡握着一張雪白信箋,信箋上清卓字跡已皺,男子卻緊緊捏着。
密報是魏卓之發來的,月殺該有的密報未到!西北軍中九道暗樁,每月密奏如雪,此次獨缺了月殺的,她陷入流沙坑之事是真的!密奏八百里加急,從西北到汴河需三日,今夜他接到密奏時,她已陷入流沙坑三日。
三日前,他剛收到她這月的信。
那日傍晚,晚霞映紅了玉殿窗臺,他在窗前打開,望了一眼,笑起。
信上五字——我很好,勿念。
很好……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她敢兩個月給他寫同樣的信!而她所謂的好是跟着元修學騎馬,還是在大將軍府中驗屍查案,亦或在將軍府中小住五日?
他本收着這信,想瞧瞧她有本事給他寫幾封一樣的信,想給她攢着日後一同算賬,哪知便收到了西北的密報。
男子手倏地握緊,他收到此信那日,正是她身陷流沙失蹤之日!
青青……
官道兩旁,密林急退,馬蹄踏起塵土,驚了夜色,一路馳遠。
流沙,大自然所設的巧妙機關,暮青也未曾想到自己運氣好到能遇上。
那一刻,她腦中閃過很多念頭。
——流沙的密度,兩克每毫升!人的密度,一克每毫升!根據密度,人類身體沉沒於流沙之中不會有滅頂之災,沉到腰部就會停止。
——不要對抗流沙的剪力,陷入流沙中,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掙扎。
——想脫困,迅速躺下,減輕身體負重,手腳平放沙上以增加浮力,若周圍無人則應以慢滾方式或全身伏地緩慢爬行出來。
她周圍有人,全是狄人兵馬,許多人在掙扎,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算平躺,然後試着脫困。
頭頂上,月殺和元修飛縱而來,一人拉住了她的一隻手!
她的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經研究人員計算,如果以每秒鐘一釐米的速度拖出受困者的一隻腳,需要約十萬牛頓的力,大約和舉起一部中型汽車的力量相等。除非有吊車幫忙,否則很難把掉進流沙的人拉出來。且照這種力量的計算,如果生拉硬扯,那麼在流沙放手前,人的身體就會被強大的力量扯斷。
她很少黑線,這輩子第一次是看見週二蛋的身份文牒時,第二次便是此刻!
shit!
鬆手!你們倆!
她想開口,然而沒有時間,她的自救方法沒有用上,元修和月殺拉住她的一刻,她想象的狀況也沒有發生,她沒有更加身陷入流沙裡,而是和元修月殺一起,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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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更晚了,二更晚上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