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聖旨是賜婚的。
“……奉國將軍、江北水師都督週二蛋,文能破案平冤,武能戍邊安邦,操練水師,查察亂黨,功於社稷,實乃朝廷之棟樑。姚氏深明大義,聰慧蕙質,勇救忠良,爲天下女子之楷模,賜爲奉國將軍之妻。蕭氏貞烈,朕念及蕭家過往之功,敕準蕭氏從良籍,亦賜爲奉國將軍之平妻,特准置兩夫人,欽此!”
範通念罷賜婚的聖旨,隨暮青跪接聖旨的人卻都愣了。
平妻倒是聽過,聽着好聽,其實還是妾,只不過是在官府裡登記了妾書的女子,在府裡算半個主子,與身份卑賤的妾婢不同。
一夫一妻多妾乃古之禮法,妻只可娶一人,妾則可納數人,且身份不同,在府裡的地位也不盡相同。第一等的是名門庶出的女子,這是貴妾;第二等的是平民白丁的女兒,在官府裡登記了妾書後納進府裡的,這是良妾;第三等的是通房丫鬟擡的妾,這是婢妾;第四等的是赤貧之家賣進府裡的女兒、戲子妾、妓妾,這些女子身份低賤,是可以隨意贈人發賣的。
蕭芳乃罪臣之女,出身玉春樓,理應爲妓妾,聖旨裡準其從良籍,將其擡爲良妾,已是好大的恩典,可是聖旨後頭那句“特准置兩夫人”是何意?
所謂廟無二嫡,此乃古訓,家中怎可有二妻?
前朝倒是聽說過三妻四妾之事,但那是帝王、諸侯等身份極貴之人才有的特例,依照大興律法,夫有二妻則誅,妻有外夫則宮,從來就沒有兩夫人之例。
這道聖旨一下,滿朝議論紛紛。
當年的蕭家軍死得冤,聖上賜蕭氏從良,準其爲奉國將軍之妻,與姚氏執平禮,莫非有替蕭家平反之意?畢竟蕭家無罪有功,蕭氏是蕭家遺孤,將門之後,身份比姚府庶女貴重得多,嫁去哪家都該是嫡妻,置兩夫人都委屈了她,聖上此旨似乎有告慰蕭家之意。
帝王、諸侯遇特殊情形時纔可置三妻,一個賤籍出身的奉國將軍置了兩妻,可否藉此猜測,英睿都督在聖上心裡乃極爲貴重珍視之人?
滿朝文武百般猜測,恨不得把一道聖旨琢磨出個洞來。
這時,安平侯府裡傳出件事兒來,說世子沈明泰曾到都督府裡說媒,暮青親口說已娶了妻室。
次日,暮青上朝謝恩,下朝後聽見有人嘀咕,住步回身冷淡地道:“我看不是沈世子愚鈍,而是諸位大人愚鈍。”
暮青撂下句沒頭沒腦的話,轉身就走,留下一干朝臣又開始琢磨。
這一琢磨,還真琢磨出了沈明泰的用意來。
沈府近年來嫁女聯姻,十分難纏,都督府不想被其纏上,假稱已娶了妻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沈明泰城府頗深,不該連這麼簡單的事兒都猜不透,那爲何會放出這消息來?
前些日子朝中挑選和親之女,定了安平侯的侄女,聖旨本該下到安平侯府,沈家那位小姐都進宮拜見過太皇太后了,可不知因何事耽擱了和親的旨意,後來朝中連連出事,和親的旨意就更是擱置了。
昨日,賜婚的聖旨下到都督府,沈府會不會是在借都督府的婚事提醒朝中,還有一道更要緊的和親聖旨沒下?
關外戰事正緊,元修遇刺後必有一段休養身子的日子,狄王呼延昊必然不會放過這段時日,眼下邊關的軍報還沒傳來,不過想想都能猜出狄部和勒丹已經在關外打起來了,草原一統之勢已不可擋。
朝廷的局勢越來越亂了,青州和嶺南之局未穩,朝廷擔不起和關外一戰。關外也一樣,興兵征戰消耗了不少兵馬錢糧,草原一統之後,關外勢必需要時間休養生息,因此,兩國需要和親。
只是,和親的旨意恐怕不會現在下了。
當初五胡使節來朝中議和時,朝廷答應與狄部和親,可關外眼看要統一,誰知道最後贏的是狄部還是勒丹?
朝廷的和親旨意一定會繼續拖着,拖到草原上大局已定,誰是王者就與誰和親。
國家大事向來都是文武百官和望山樓裡那些憂國憂民的寒門學子們去操心,盛京城的百姓只管看熱鬧,這段時間也着實看了番熱鬧,且回回都是大事。先是連發數案,再是英睿都督遇刺,晉王一黨下了天牢大獄,同日夜裡,御醫院提點馬老御醫毒殺全府後自縊。半個月未過,御廄使連家遭滿門抄斬,同日夜裡,相府南院走水,次日英睿都督搶二女進府,緊接着便是姚府逐女、都督府送棺回城怒罵姚府、聖上賜婚……
熱鬧的事一樁接着一樁,儘管自捉拿晉王一黨的那夜開始,盛京城就開始內外宵禁,城門戒嚴,城中隱隱透着股風雨欲來的肅殺氣氛,但百姓們的日子還是照過。
都督府裡的日子也照過,暮青接了賜婚的聖旨後,次日去上朝謝了恩,下朝後就又回了軍營,只把打理府中的事交給了姚蕙青主僕、蕭芳、綠蘿、血影和楊氏一家。
軍中的將士們聽說都督要成親,還一娶就是倆,鬧哄哄地討酒喝,卻發現暮青還是一張閻王臉,話就一句:“想去都督府喝喜酒?半個月後,各操練項目頭三甲才能去。否則,軍中的肉湯管夠,酒一碗沒有!”
將士們一聽,眼冒藍光,操練起來狼似的,不知內情的人以爲江北水師的人要跟誰拼命,其實就爲了拼碗酒。
餘氏的靈柩還停在都督府裡,七日過後,暮青回城親自送餘氏出殯,回城前轉道去了趟大寒寺,想見見大寒寺的方丈空相大師,請大寒寺派人在出殯那日爲餘氏做場法事,但她剛敲開大寒寺的門,上回夜裡出門來迎她和步惜歡的小和尚便在門內等她了。
“施主,方丈一個月前閉關靜修,閉關之前曾有法旨傳與小僧,讓小僧今日此時在此門後等待施主,並轉告施主,寺中僧人明日即到。施主公務繁忙,可不必進寺,就此回府吧。”
暮青還沒開口,小和尚就把話說了,聽得她愣了半晌,下山前回頭看了眼寺門,暗道那老和尚成精了不成?
次日一早,大寒寺裡的僧人們真到了都督府,在靈堂裡做了場法事,出殯時,送喪的人馬特意從姚府所在的那條長街上走的,走過姚府門前時,姚府大門緊閉,小廝從門縫裡往外瞧,見大寒寺的僧人們走在前頭,一路誦唸經文,瞧那送喪的隊伍,當真是二品將軍府的老夫人出殯的規格。
姚府怎麼也沒想到,府裡剛剛將姚蕙青逐出宗族,朝中次日就下了賜婚的聖旨。姚府剛在城門口被都督府的婆子打了臉,次日又被朝廷扇了臉面,姚家的人在內城外城都丟盡了,姚仕江幾日沒回驍騎營,稱病在府裡休養。但休養也沒能靜心,餘氏出殯竟專挑着姚府門前過,誦經之聲傳進府裡,府裡的夫人小姐們險些絞爛了帕子。
姚蕙青先是有被擡進侯府的好命,後又命大沒死在斷崖山上,好不容易她不知廉恥被逐出了府,竟得了聖旨賜婚之榮,連她那寒門出身死了七年的娘出殯都能請大寒寺的高僧!
大寒寺乃大興國寺,方丈空相大師更是一代高僧,除了王侯公卿的府第,哪家請得動國寺高僧?
盛京城的百姓信佛,見都督府的送葬隊伍裡有國寺的僧衆,皆在長街兩旁靜觀目送,爲餘氏祈福,不爲別的,就爲她是寒門百姓家的女兒。
楊氏前些日子在城門口的話起了良效,大興建國六百年,士族門閥霸佔朝堂,寒門子弟求仕艱難,空有一身才學卻報國無門。暮青出身賤籍,年少高官,乃前無古人之輩,當爲天下寒門子弟之首,而她今日爲餘氏出殯之舉也堪爲天下寒門之首。
望山樓裡的學子們聚到街上,自五胡使節出京前夜在望山樓裡一辯至今,暮青再未進過望山樓,但學子們仍然記得那夜的深刻之言,日日盼着她去,奈何她太忙了,連回府的時間都少,莫說去望山樓了,於是學子們只好與崔遠結交。
今日雖只是遠遠望着,倒可一觀天下寒門之首的風姿。
這日,城門口的長街兩旁擠滿了人,都督府送葬的隊伍走過長街,萬民目送,長街兩旁悄無聲息。
初夏的風吹出城門,大寒寺裡,一間禪室的門開着。
本應閉關的空相大師靜坐在禪室裡,仰頭望向庭院裡的一棵老檀樹,風過樹梢,檀香滿園。
老和尚低低唸了聲佛號,聲音蒼老,如庭院裡的風,“天下之風,終變了……”
*
這日,餘氏葬在了城外選好的一座小山向陽處,青山綠水,景緻靜美。
而葬了餘氏後,暮青又回到了水師大營裡,把操辦婚事的事都交給了楊氏。姚蕙青和蕭芳都已進了都督府,無需暮青再騎着高頭大馬走街過市的去接新娘子,她只需從後院閣樓走到東院兒,把人接到前院去拜個堂,這婚事就算辦了。
成親那日,滿朝文武,暮青一個也沒請,只是都督府裡裡外外張燈結綵,自己人熱鬧熱鬧便可。
但府裡還是來了兩個不請自來的傢伙。
鎮國公府的小公爺、驍騎營將軍季延。
還有,聖駕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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