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並不是爲了你,而進京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居然並不覺得失望,甚至也沒有一點生氣不滿的感覺,那種讓胸口幾乎要迸裂開的情感還如潮水一般不斷的涌動着,我甚至已經知道答案,但還是開口問了,就算痛,也要明明白白的痛;就算哭,也要痛痛快快的哭。
我看着他,認真的說:“你是爲什麼而來?”
他也看着我,鄭重的說道:“說起來,也許你不會相信,可是我——我——”他看了我一眼,像是有些臉紅:“我始終覺得,我對江南,好像有一份責任。”
“……”
“說起來,大概你也會覺得好笑。”他面帶羞赧,輕聲說道:“我,當初不過是個——泥腿子而已。”
我聽得心裡一陣刺痛,下意識的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手指長而粗糙,能感覺到指腹和掌心覆着厚厚的老繭,這就是一雙“泥腿子”的手,幹最累的活兒,得最低廉的報酬,被踩在最底層。我曾經親眼看到過,那些貪官污吏是如何魚肉百姓,如何欺壓他們這樣的良民。
可這樣的人,也並不會就如此毫無聲息的過一世。
“不過,我慶幸我是個泥腿子,”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更黑了一些,聲音也更低沉了一些:“因爲,我真的可以比站在高處的人,看到更多陰暗的地方,也瞭解到更多陰暗的事。”
“輕寒……”
“輕盈,你沒有在江南長大,你不知道那裡到底經歷過什麼,也不知道‘賤民’到底活得有多苦。貪官污吏,豪強權貴,這些人爲了魚肉百姓,到底在南方做了些什麼,你也許聽說過,也許看到過,但聽說過、看到過,和經歷過,絕對不是一樣的。”
我的心微微的一沉。
他說得對,感同身受其實是一個多虛僞的詞,別人的痛苦也許你能看在眼裡,能理解,但不可能真的憑空去體會,如果看到一個人身陷寒潭,卻不會明白那個寒潭有多深,那一潭水有多冷。我只知道苛政猛於虎,只知道賤民過得苦,但到底有多苦,那終究只是個虛幻的想象。
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現在,我好像真的有些明白,爲什麼那個時候在漁村,他會那麼迫切的去學,去想,甚至去和黃天霸討論南方的出路。
因爲,只有真正身陷那樣的泥沼當中的人,纔會爲自己,和跟自己一樣陷入絕境的人,尋找解救之路。
“所以,我總是有那種感覺,覺得自己對江南,有一份卸不掉的責任。甚至,在救起你之前,好像那種感覺就強烈了。”
“……”
在我從虎躍峽跳下之前,也就是——劉毅大人遇刺後,病中身亡。
這,難道真的是父子天性?是血脈中斬不斷的親情和習性?他走上了和他父兄完全一樣的道路,即使流落民間,即使這些年來過得那麼艱難,卻絲毫沒有磨損他天性中的大義,和劉家人俯仰無愧於天地的傲骨。
這一切,真的是老天註定的嗎?
可是——他的結局呢?
我不會忘記黃天霸告訴我的,劉世舟死得有多慘,也永遠忘不掉,劉毅大人遇刺後的慘狀,和臨死前的堅持。
劉輕寒呢?他又會如何?
他走上了和劉世舟、劉毅同樣的路,那這條路的盡頭,也會是這樣嗎?
一想到這裡,我只覺得胸口好像被千萬根鋼針扎穿一般,痛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眼睛立刻變得通紅而滾燙,輕寒以爲我是因爲他的話而委屈了,急忙吃力的伸手過來捧着我的臉:“輕盈,你——你不要哭,我——我不說了,我——”
我的臉頰被他捧在掌心,那種粗糙的質感和溫熱的體溫,讓我有一種微微戰慄的恐懼。
我害怕這雙手會消失,會變冷,會讓我伸直了手也抓不到,會讓我魂縈夢牽之後,醒來卻只能面對一場空。到那一天,我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我咬了咬牙,擡起頭來看着我:“輕寒,我懂你。”
他像是沒想到我會突然說出這三個字,一時間只看着我:“輕盈……”
“可是,申恭矣已經完了。”
他一愣。
“申恭矣,已經完了。”
我又重複了一次,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皇帝這一次花費了那麼大的心思除掉他,不僅僅是因爲申太傅權傾朝野,威脅到了皇權,還有一點就是——有他們這一批老臣在,南方的新政才無法順利推行。南方不安,整個中原都會受到影響。”
輕寒點了點頭:“我明白。”
“而現在,申恭矣已經倒了,跟着他的那一批老臣,之前科舉的時候就下了許多,這一次——皇帝一定不會心慈手軟,回京之後,只怕就要開始大清洗。”
輕寒沒說話,那雙澄清的眼睛裡透出了一絲悍然的意味。
這些,他當然知道,他和傅八岱跟裴元灝謀劃至今,就一直等着這一天的。
我繼續說道:“也就是說,經過這一次之後,皇帝要在南方推行新政,已經沒有太大的障礙了,而你之前對南方稅制的一些構想,我——我也早就上呈過皇帝。”
輕寒微微睜大眼睛看着我,立刻像是明白過來什麼似得:“原來,原來是你跟他說過!”
我點了點頭。
“難怪……”他喃喃道:“難怪那個時候,我們一拍即合。”
我並沒有去問,他們是在什麼時候談過,又如何的一拍即合,既然裴元灝這樣的信任和重用他們師徒,自然是因爲他們所要走的路和要實現的目標是一致的。現在我只是一直專注的看着他的眼睛,認真的問道:“這樣,你也要放棄我嗎?”
“……”他微微一怔,擡起頭來看着我。
“朝廷的事,大局已定;而你的構想,也很快就會在南方實現。裴元灝是個什麼樣的皇帝,過去你已經知道了,現在,只怕知道得更清楚,他對於南方的構想,和你是如出一轍;沒有了那些人的阻礙,南方的將來也一定會按照你們的設想慢慢的實現。”
“……”
“南方,也會好起來的,會變得,和你想的一樣。”
“……”
“唯一的差別就是——是不是你親手來做這些事。”
“……”
“即使這樣,”我說着,抓緊了他的手:“你也不能選擇我嗎?”
輕寒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有些僵硬的坐在那裡,粗糙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順便變得冰涼。
你不能選擇我嗎?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這麼軟弱,這樣退避到幾乎退無可退,但我真的想試一次。
用力的握着他的手指,我開口的時候已經有些結結巴巴的,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艱難的“談判”,因爲我賭上的,是我企盼了半生的東西,而審判的權利,只在他一個人的手上——
“你選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