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沒多久,就過年了。
入冬之後繡坊就已經很少接生意了,到了過年前後基本上活計已經清了,我聽了芸香的意見,按照各位繡娘平時的表現和她們的技藝能力,每個人都給了一個紅包,大家都歡歡喜喜的,本村的幾個繡娘還送了些水產過來,以示感激。
而芸香作爲二老闆,除了年底分紅,我還偷偷給了她一個大紅包。
我在剛剛開始持家的時候,銀錢上比較計較,但接受了艾叔叔的饋贈,又加上素素開始持家,也就稍微寬鬆了一些;素素從顏家出身,加上奉我爲大小姐,奉離兒爲孫小姐,必然不會讓我們生活再有清苦;況且艾叔叔給我的那些錢全都是紅票,一張就已經夠我們這個三口之家舒舒服服的過十幾年,更何況那大大的一摞,簡直好像守着一座金山過小日子,自然過得十分滋潤。
趁着過年,屋裡屋外重新刷了一遍,變得亮堂整潔,素素又請教了別的村民,將那些水產晾曬起來,院子裡瀰漫着河鮮特有的鹹腥味,而離過年還有兩三天,她已經備好材料,準備除夕的大餐了。
我和離兒,自然幫不上忙,她也不讓我們插手。離兒倒是高興,跟着一夥小夥伴爬上爬下,就差飛檐走壁了,整個村子,和我的家,都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樣子。
轉眼間,到了除夕。
一大清早,就已經聞到廚房那邊飄來的雞湯的鮮香,我起牀走出去一看,素素將原本就乾淨的院子又打掃了一次,看到我站在門口,眼睛笑得彎彎的:“大小姐!”
“素素,你這麼早啊。”
“過年了嘛!”
她一邊說着,一邊放下笤帚,洗了洗手走進來,我纔看到桌上又是大包小包的,素素一邊拆一邊說道:“昨天有貨郎路過,我看着他的東西還不錯,又買了些。”
我一看,那又是木犀糕、雪花糖,還有松子糖、桃酥,有些無奈的笑道:“家裡還有那麼多。”
“孫小姐愛吃嘛。再說了,大小姐你那麼多朋友,擺碟子請客也是好的啊!”
我無奈的笑了笑,這丫頭倒是大氣。只是,太大方了些。
既然已經買回來了,自然就只能如此,我和她一起拿出碗碟放好,離兒也已經起了牀,看到素素買的那些糕點,高興得眼睛都快笑沒了。之前怕她吃多了壞牙又肚子痛,我一直不讓她吃太多糖,現在大過年的,一年到頭的辛苦就是爲了這幾天的愉悅,自然是讓她敞開肚子吃,哪有不高興的?
到了過年,家家戶戶都是喜氣洋洋的。
一出門,見到的都是大家的笑顏,一見面就立刻拜年問好,還有人記得我會寫字,都紛紛拿着紅紙來敲門求春聯的,我倒也不含糊,擺開桌子就在院子裡給大家寫了起來。
一時間整個小院子都是熱熱鬧鬧的。
等鬧完,已經中午了。
吃過午飯之後,就有一羣小孩子跑過來將離兒捲走了,我給了他們一人一塊糕,讓他們仔細不要碰着別家院裡的火燭,也不要胡鬧惹大人生氣,他們遠遠答應着,便跑遠了。
素素這個時候已經全身心的投入到除夕“晚宴”上去了,大砂鍋裡的雞湯熬得濃濃的,整個小院子都瀰漫着香氣,還要殺魚剁肉,看她忙得熱火朝天的,卻偏偏不讓我動手,我也閒得沒辦法,坐在屋裡看她忙來忙去更不像個樣子,索性躲出去,溜達溜達。
素素幾乎是謝天謝地的將我送出了門。
我苦笑着,搖着頭慢慢的踱到了河邊。
。
村子裡到處都是熱鬧的氣氛,這裡反倒安靜了下來,只有潺潺的河水,帶着冷意緩緩向東流去。
我站在河邊,感受到那一陣水寒氣,下意識的抱住了胳膊。
這樣的寒意,我又想起了一年前……
集賢殿那一場參天大火,火海中那個清瘦的身影,還帶着冰雪的寒冷的河水,一切就好像做夢一樣,這一年來的平靜,幾乎讓我快要忘記,原來我的生命還曾經那樣激烈過。
還有一些,我沒忘,卻已不敢再去想……
他的傷如何了,傷到了哪裡?還有沒有大礙?跟皇帝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他燒了傅八岱那麼多古籍,有沒有被那個老頭子爲難?
而我最不敢去想的,是那一道指婚。
僅僅是一年的時間,我和他,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已經融入到了這裡的生活,曾經屬於他的生活,更讓我明白了爲什麼即使生活那麼難,他仍會救下我和殷皇后,仍然這樣頑強的,笑着活下去;可我卻不能明白,他接下來,會走向哪裡……
被水寒氣涼透了的指尖微微顫抖着,伸向胸口。
我從來都知道,沒有什麼人是非其不可的,如他所說,人可爲情而死,也不必爲情而活;只是,心裡的那種痛苦,無奈和空洞,不是一兩句豁達的話就可以救贖的。
就像現在我的生活,平靜,幸福,充實,幾乎是將過去的美夢都變成了現實,對我來說,應該已經是——十全九美了。
唯一的缺憾是——
沒有他。
沒有他,沒有那個在院子裡劈柴,揮汗如雨的寬闊身影;沒有在夜裡緊握我的手,讓我在他的體溫中平靜入睡的溫柔;沒有那個每每翻看書本,讀到精闢之處會驚喜的與我分享、討論,甚至爭辯的睿智頭腦和敏捷才思;也沒有,每每靜談到最後,那種無需說服自己,也不用勉強彼此的契合感。
我的生活,是很幸福。
可是,他不在身邊。
這個事實,就一直那麼清楚的恆在眼前……
我站在河邊,望着悠悠的河水,突然,原本靜謐緩緩流動的河水晃悠了起來,陣陣漣漪隨風起伏,撲打到岸邊,一陣水花濺起,溼了我的裙角。
我下意識的擡起頭,就看到一艘大船駛了過來。
不知爲什麼,我竟然忘了反應,腳邊的水浪越來越大,很快江水陣陣涌來將我的裙角都打溼了,我卻一動不動,看着那艘不屬於吉祥村的近乎華麗的大船慢慢的靠近,風吹動着船艙的簾子,晃晃悠悠的。
然後,一隻手將簾子一把撩開,一個熟悉的,雪白的身影從船艙內走了出來,站在船頭望着我。
臉上,是平靜的笑意。
他穿着一身華麗的長袍,肩膀上蓬鬆柔軟的皮草襯得他的笑容越發溫柔而溫暖,卻也平添了幾分貴氣,一條玉色的腰帶鬆鬆的搭在腰間,顯出了幾分隨意和慵懶,只有他那雙眼睛,微微的彎着,看着我,目光卻絲毫沒有那樣的隨意和慵懶。
反而,鄭重得彷彿要將我的影子都烙印下一般。
我一時失去了反應,眼睜睜的看着船靠岸,他帶着一隊人馬下了船,慢慢的走到我面前:“青嬰。”
“……”我還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他看着我一言不發的樣子,也沒有說話,卻是一低頭,將手掌輕輕的合上了我的手,立刻蹙眉道:“這麼冷,你站在這裡很久了嗎?”
這個時候,我好像纔回過神:“公子?”
站在我眼前的就是裴元修,好像身邊還瀰漫着水霧的寒氣,可他的掌心卻是那麼暖,暖得幾乎發燙,讓我微微的哆嗦了一下,有些愕然的看着他——他,怎麼會出現的?
他微笑着:“嗯。”
“你,你怎麼來了?”
“我想見你。”
這麼直接的一句話,倒讓我怔忪了,這個時候感覺到他掌心的暖意,在肌膚熨帖間源源不斷的傳來,我的指尖被他捏在了掌心:“你啊,還是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周圍是他帶來的人,護衛,侍從,婢女,卻不聞一聲咳嗽聲,他已經將我的雙手合攏捧起,輕輕的放到嘴邊呵氣揉搓着:“好一點沒有?”
指尖暖了起來,我也清醒了過來,急忙將手抽了回來。
他卻好像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不知爲什麼,我卻好像有些不敢擡頭,去迎視他的眼神。
因爲我知道,這樣的目光,和中秋之夜,在那漆黑的夜色中,乘船渡江,只爲放那一隻精美的河燈,只爲暖鴛鴦二字的執念一樣,不肯放棄。
仍未放棄。
想到這裡,我有些慌亂的:“你,爲什麼來?”
剛剛已經問過了,他卻沒有不耐煩,甚至聽到他輕笑了一聲:“我想見你。”
“……”
“青嬰,我來不爲什麼,只爲見你。”
“……”
“我想,跟你和離兒一起,過一個年,好嗎?”
他溫柔的聲音甚至還帶着他掌心的溫度,在這樣的冬日,還帶着水寒的河邊,幾乎任何人都無法拒絕,我擡起頭來,還未開口,就聽見旁邊傳來一聲驚喜的尖叫:“阿爹!”
我和他都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就看到離兒帶着一羣小孩子從村口跑過來,一看到裴元修,她都驚呆了,立刻展開雙臂飛奔過來:“阿爹——!”
裴元修也展開笑顏,彎下腰,一把將飛撲過來的離兒抱了滿懷。
一時間,兩個人笑成一團。
離兒雙手緊緊的環着他的脖子,好像生怕自己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一樣,用臉頰親暱的摩挲着他的脖子:“阿爹,阿爹,你來了!”
“離兒,有沒有想念阿爹?”
“當然,離兒天天想,離兒好想見阿爹!”
“那阿爹來了,離兒高興嗎?”
“當然高興!”
……
我傻傻的站在一邊,幾乎和被離兒拋下的那一羣小夥伴一樣,比起他們卻還好,這羣孩子還沒見過這麼富貴的人,這麼大羣的僕從,一個個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出的遠遠站着,目不轉睛的看着我們。
裴元修摟着離兒,又笑道:“今天過年,阿爹給你帶了好吃的,還帶了煙花,喜歡嗎?”
“煙花!喜歡喜歡!離兒今天就是想看煙花呢!”
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又轉過頭來看着我:“娘,阿爹的煙花最好看了,很漂亮很漂亮哦!”
“……”我一時無言,看她的樣子好像在誘惑我一般,而在她後面,那微笑着,彷彿春風拂面一般的笑顏也這樣對着我。
半晌,我終於輕輕笑道:“好啊,娘也想看離兒放煙花。”
“好哎!”
她高興得差點從裴元修的懷裡蹦出來。
裴元修也笑着看着我,在他溫柔的注視下,我笑了笑,平靜的說道:“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