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幾分鐘之前。
由於或然神伊洛古對夏吾的敵意,周圍所有人類都不假思索的與夏吾敵對。
他們在思考之前,就已經本能的敵視夏吾了——這是“信仰”的思維模式。在“思考”之前,就已經選擇相信。
於是……
想起了夏吾總是獨佔雙份甜食……
想起了夏吾總是將自己的煮豆子倒在其他人盤子裡……
想起了夏吾莫名其妙的逃票癖好……
想起了夏吾逼着自己進骯髒的公共廁所抄寫電話號碼……
想起了夏吾不說人話的日常……
有那麼一瞬間,約翰甚至都開始盤算要不要趁着夏吾在和“什麼東西”爲敵的時候從背後給他一拳。
這個時候,京都純子勉強擡起沾滿鮮血的手,在三個孩子額頭上點了點,消除了他們腦海之中的“宗教體驗”。疼痛蹂躪着她的意志。剛剛的攻擊讓她失去了一截脊椎。她完全失去了對下半身的控制。
被截斷的神經末端,不斷朝着大腦傳遞虛假的信號。她失去感覺的肢體彷彿在被雷殛、被火焚。傷口那撕裂般的疼痛反而顯得有些虛幻。
但幸運的是,她並沒有死。
某種力量代替了消失的心臟,強行推動她全身的血液流動。
這也是夏吾必須要隱藏自己控制液體之能的原因之一。他不僅不能暴露自己與“海神”敵對過的事實,更要隱瞞“京都純子還有活動能力”的真相。
——糟透了……
京都純子如此想到。這樣的疼痛之下,她甚至會失去大半的施法能力。
而另一面,夏吾想要隱瞞身份,不能暴露出液體控制的能力,也不能使用費鋼武器。
糟透了。
——帶我上車去……
由於肺腑受創,京都純子甚至不能說話,只能直接將思想投射到另外三個孩子的意識之中。而這個時候,夏吾也低吼,讓他們快點離開。
約翰如夢方醒,扛起京都純子就走。小田緊隨其後。
之後錢光華在喃喃自語:“雖然情緒是假的,但是記憶是真的吧?是吧?所以五哥這人是不是混賬啊……”
“啪”的一聲,一根木刺在他腳邊炸開。約翰拉開車門。急吼吼的喊道:“你還沒擺脫控制咋的?”
“那不只是控制吧?”錢光華神色古怪的鑽入汽車。
這車的外殼之上,被涌現系的魔法賦予了強大的抵抗能力,關鍵部分有少許費鋼薄片加固,不管怎麼說都比外面安全不少。不斷的有木刺撞在車身上,但只能留下如同小雨一般淅淅瀝瀝的聲音。
“現在要怎麼辦?”小田急促的說道:“我們留在這裡,很容易死的吧?”
這個時候,一段聲音插入了她的腦海:【別慌!首先,你們發動這臺車子……儘可能的靠近夏吾,不要離得太遠了……】
小田驚詫的看向京都純子。此時此刻,京都純子已經閉上了眼睛,拼命調整自己的呼吸。
由於肺臟受損,她甚至連傳統的呼吸法都沒法順利運用。但她好歹是運用冥想法,艱難的收束起散亂的念頭,逐漸屏蔽肉身的疼痛。
【我現在完全就是靠着夏吾的能力才能存活……我不清楚夏吾能力的極限,但根據已有記錄來看,這種操控外界物質的能力,使用者的消耗與其和被操控物的距離呈反比。我們距離夏吾越近,他維持這個能力的消耗就越小……】
小田腦海之中閃過這些念頭的時候,手已經自然而然的伸向了操控面板。她的手指飛快的畫了幾個符文。一個難度相當於零級魔法的小型儀式很快就完成了。然後,系統解鎖。
——我怎麼會這些的?
小田帶着這樣的念頭,熟練的啓動,然後掛上手動擋,小心翼翼的啓動汽車,一釐米一釐米的靠近夏吾。
【我暫時屏蔽了自身的自我認知。現在的我處於一個類似於夢境的狀態之中。而與此同時,你們可以使用我的經驗與能力】
小田甚至都有些難以區分,這到底是京都純子投射到自己心裡的東西,還是自身的思考。她感覺自己突然多出了很多的知識。
彷彿大腦被植入了一枚有很多數據的芯片——雖然小田沒錢做這種昂貴的改造手術,但在她的幻想中,那就應該是這種感覺。
錢光華則發現,京都純子身上的光霧正在逸散,並籠罩在車裡人的身上。
他能夠感覺到更清晰的思緒。
【放開你的自我……】
那個思維說道:【你是你們三人之中,唯一對宗教魔法有感覺的人。只有你能夠幫助我!】
“我需要做什麼?”錢光華忍不住問道。
【閉上你的眼睛,利用我的經驗,將我的意志帶入你曾經抵達的地方……】
“要怎麼做……”
【閉上眼睛,回憶你的感覺。剩下的交給我來。】
錢光華閉上眼睛,回憶着狩獵那天曾看到的幻象——那如同晚霞的……
靠背好軟……不對,是身體發軟……
彷彿骨頭已經消失,皮肉變得沉重……沉重……
然後,意識被這重量壓入了什麼地方。
錢光華突然明白過來了。他現在在做夢。
社會系的魔法師在學會第一個魔法之後,就需要學會在夢中保持清醒,學會在虛幻之中認知自我。
而京都純子現在這樣,在清醒的條件下將自我認知暫時消解,就是這種技法的更高形式。
他現在正在滑過個人的夢境,滑過夢境之下的記憶。
他在進入“自己與他人共有的精神”。
清涼的感覺。好像掉進一池子不怎麼好喝的汽水……或者啤酒什麼的?
錢光華最開始的時候以爲這裡很小。但很快,“浪潮”出現了。海量的情緒正在襲來。
【怎麼辦……我感覺自己……】
【尋找源頭。】
【什麼……】
【找到這種波動的源頭。】
【這太複雜了……】
【沒錯,人羣的思緒。在這個層面,或然神給人的感覺,和一般的宗教活動沒有區別。這個城市時刻進行的集體禮佛現場,就是大型宗教體驗的發生源。或然神在這裡非常隱蔽。這也是喬爾喬內·伯克利無法在第一時間精準定位他們的原因。】
【約翰已經在聯繫神父了。但是在神父來之前,我們需要做點什麼……】
【找到它。你可以的。】
某種技巧……某種錢光華所不知道的技巧推動者他。他現在是京都純子的眼睛、耳朵,是一切感官。
他在靠近一個堅固的核心。
【人類的文化更接近一棵樹——一棵不只有一根主幹的榕樹。它存在好幾個主幹,存在不定根、氣生根。神話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像是根上的須……找出來。】
【找到它之後呢?】
【只要能夠定位它的名字,我們就能夠精準的定位它,用神話將之束縛,讓它回到自己的或然世界——或者在這之前,我們也可以和他達成交易……】
名字。
對於或然神這種生物來說,名字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不,其實這說出來稍微有點諷刺。或然神的名字對他們自己而言毫無意義。但是到了社會系的魔法師手中,區區一個名字,就能成爲致勝的關鍵。
【“名字”的本質是用“語言”束縛“概念”。】
這是京都純子的精神之中流出的知識。
【而在這之上,人類又在語言之上創造了更強大的語言——也就是“術語”。利用“邏輯”的力量,使得一個詞彙精準的指向一個概念。只要這個詞彙被念出,知曉相關知識的人就自然而然的能夠理解到這個“概念”,這種用“邏輯”束縛無形無質之存在的手段,就是一種“咒語”。而不具備知識的人,則只能詭異的看着無形的力量在掌握着“咒語”的人之間來回流動,卻無法理解。】
【在人類的歷史上,同時存在着兩種不同的科學家。其中一種會向更多人分享“咒語”。他是“傳教士”,是期望獲得同行者之人。而另一種,則嚴防死守,將“咒語”的秘密握在手中。他們是“巫師王”或“祭祀王”,是想要獲得權與力的人。】
【神的名字,既是鎖定或然神自身存在的座標,也是一種可以嵌入“咒”之中的資源。他們因神話而誕生,也受神話的束縛。】
——獲得那個名字……
錢光華一路下潛。人羣的情緒砸在他的身上。粉紅色的天空、粉紅色雲、粉紅色的陽光與火焰——一個溫柔的世界,如同母親的愛撫,不斷的填塞他的神經元間隙。他想要放棄思考,想要留在這裡。
但是,京都純子的知識卻如同冰一樣推着他。那是一種叫做“理性”的力量。這可真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力量。在錢光華的感覺之中,它就是一柄冰做的雙刃劍——一柄在斬碎敵人同時也會崩碎自身的劍刃。這劍刃經歷過無數的粉碎與重聚……而現在,這柄從數百年前的賢者心中誕生、經歷數十代傳承的心靈之劍,正串着他衝向那個“核心”。
——這樣真痛苦……
錢光華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然後,他撞在了無意識之海內的礁岩之上。
這是無數意識積累下來的東西。
這是神。
錢光華真的不想繼續分析了。這種感覺太過溫柔,太過溫暖。但是,京都純子的“知識”卻毫不留情的繼續向下深劈。
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
——什麼?
一切的活動,都是生命。
一切的生命,都具備思想。
地面上拂過的風、天空上劃過的閃電,與人類血管中的潮流、神經間的火花是一致的。
所有生命,都具有感覺……
天上的異象,代表着“憤怒”“喜悅”……
地上的走獸,都如同人一般……
【衆生……平等?】
【不,這叫“泛靈論”】
………………………………………………
“轟”的一下,汽車整個被掀起,整個車身劇烈的震動。
約翰雙手按住京都純子的肩膀,並用膝蓋將錢光華壓在椅子上,對着小田尖叫:“不要靠那麼近啊啊啊啊!”
“別吵!我感覺那邊有線索了!”小田低聲叫道:“你仔細聽!”
這個時候,錢光華皺了皺眉,似乎是被剛纔的顛簸吵醒了一般,口中低聲嘟囔:“泛靈論……原始宗教信仰……某種……某種具體事物的神靈……”
約翰重複了錢光華的話語,快要哭了:“所以到底是什麼啦!”
“神靈……某種具體東西……某一種……”
小田皺着眉頭,將額頭壓在方向盤上。
這個時候,錢光華身上的手機——那個夏吾扔給三人共用的手機突然響起。
兩個孩子對視了一眼。
——這個時候是誰打來的?
——剛纔給神父發了定位和求救信號……
約翰扔下京都純子,用雙手掏出手機,按了接聽鍵,就要向神父哭訴。
小田飛快的按住了約翰的嘴。
根據京都純子的知識,她得到了另一個推論。
夏吾最擅長的魔法是涌現系。他可以將空氣化爲魔法墨水,在空中畫出魔法陣。
換句話說,他可以讓魔法陣出現在任何地方。
而“讓一個機械涌現出自動運行的功能”,則是二級到四級之間的魔法【具體難度視目標機械的複雜度、自動化程度而定】,這顯然在夏吾的能力範圍之內。
夏吾可以賦予他的手機“自動撥號”的功能。
——他可能有必要的情報要傳遞給我們!
——儘管這個猜測並不是絕對正確,但是這個時候只需要閉嘴就可以了。如果是神父打來的,那麼他不會因爲我們這邊不出聲就責怪我們……
果然,手機之中傳來了夏吾的聲音。
“我的第一根棍子,是棗木棍,是一種木頭,我的第二根棍子,是白蠟杆,也是一種木頭……你可以直接消除我附着在木刺上的魔法,卻無法用同樣的辦法處理掉木棍——你甚至連‘木頭神’都不是的。你只是一種木頭的神。”
然後,則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算不了什麼。我的權能確實弱得可怕,但殺死你足夠了。你推斷這些東西,只不過是在增加我殺你的理由而已。”
“哦?這可不一定……你的名字……”
這個瞬間,通訊斷開了。
而下一秒,小田則直接喊出了一個詞。
“伊洛古【Iroko】!”
“什麼?”
“京都女士!”小田大聲叫道:“它的名字是‘伊洛古’!”
全新的咒,在意識的領域狂飆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