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聯邦社會、乃至人類世界的運行框架內,今天,這卻又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憑藉科學技術的進步,人類很早就不再單純因本能的驅使而繁衍,在考慮生育時,也會下意識的權衡利弊,算一筆經濟賬,而不會像他們的前輩們那樣,頭腦簡單、或者僅僅是出於無奈,而接受傳統觀念、家族觀念的束縛。
那麼這筆賬究竟怎樣算呢,無需親自動手,方然隨便查詢一下ASA就有答案。
在今天的聯邦社會,普通民衆要生養一個子女,產前的花銷且不算,單論子女降生後的撫養、照看,乃至必須要走的求學路,從幼兒園到大學的一整套流程下來,ASA3.0抓取的數據平均值,高達每年30000~35000馬克。
對照聯邦民衆的平均收入,顯而易見,三萬馬克絕不是一筆輕描淡寫的小支出。
但這分明還不是全部,撫養子女,並非定投指數基金,只要按時把馬克存入賬戶就一切OK,而必須配套大量的時間精力,在聯邦,民衆普遍依賴家中老人照看子女,這樣做的弊端很多,但沒辦法,大多數家庭的父母若有一人辭職、全職照看子女,則家庭的經濟收入會銳減,甚至根本無法維持必要的日常開銷。
這額外投入的時間、精力,難以精確量化,大致就相當於一個全職崗位的消耗。
換句話說,倘若年輕人的家庭,選擇不要子女,家庭經濟賬目上就不僅僅會減少每年30000~35000馬克的支出,原本要照看子女的家庭勞動力,還可以外出工作,額外帶來每年幾萬馬克的進賬。
一進一出,撫養子女的年消耗,數目就接近十萬馬克之巨。
當然,考慮到聯邦社會的巨大貧富差距,並非每一個家庭都難以承受這樣的巨大開銷。
但人口代際更替,必須仰仗全社會的力量來進行,當大多數普通家庭顧慮重重、不事生育時,少數富裕家庭即便拼命繁衍,也無法填補巨大的虧空。
何況即便對富裕的家庭,生育的損益比,事實上也是一樣的差勁。
生養子女,每年投入小十萬馬克,且沒有退路、一旦開始定投就必須連續進行十餘年之久,如此耗費巨大的工程,收益,卻充滿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倘若只是不確定,那也還好。
問題在於這收益的天花板,分明還越來越低。
今日的聯邦年輕一代,放眼四顧,在伯克利與賓夕法尼亞大學就讀時,方然見得太多,大抵都推崇“個性”、“獨立”與“自由”。
即便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彙,在年輕人口中,只用來逃避家長的督促和安排、恣意享受眼前的廉價快樂、心安理得的要錢並花錢,也不妨礙無數年輕人沉浸其中,樂此不疲,將年輕的時光揮霍無度。
這樣的年輕人,對聯邦社會的價值,難以預料。
但對其投入巨大的父母而言,則除自我安慰般的親情慰藉外,並無任何一點用處。
因爲他們的子女,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不論見識、還是思想,都和他們截然不同,絕不會像他們年輕時、爲人子女時那樣,聽話,順從,爲家務而忙碌,收入一概上交家庭,甚至幫忙撫養年幼的兄弟姐妹。
相反,他們推崇的,是莫須有的自我實現,進而以自我實現、自我價值、自我追求爲幌子,拒絕履行人類延續的必要職責,拒絕將上一代人貫注給自身的巨大時間、精力、金錢,接力般貫注到下一代身上的沉重責任。
這,無疑就是一種逃避,是一種拒絕履行格式條款的,
公然賴賬。
但又能怎麼樣呢,難道和他們的父母站在一起,對其橫加指責、大加鞭撻嗎;
方然並不認同這樣的批判,正相反,藉由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經歷,他非常清楚是什麼造成了這一切:
時代在變,社會也在變,人類的代際更替法則,卻甚至還在倒退。
生育,繁衍出人、人類、人類文明的繼承者,事關人類文明延續的重大事務,這艱鉅的工作,原本就應該是集結全社會力量的公共工程。
這種安排,一點也不稀奇,甚至在人類文明的矇昧時期,原始社會的族羣,就已經在通過社會化撫養後代的形式,抱團取暖,節省資源、提高效率,以此來保證族羣的延續,一步步艱難的發展壯大。
原始人都明白的道理,原始人都能做到的事,在今天的聯邦,卻沒辦法做到。
取而代之的,則是生養這種行爲,與其他很多人類行爲一樣,被貪婪的資本盯上,從而成爲一樁幾乎是旱澇保收、利潤豐厚的生意。
正是被當做生意,身爲父母,撫養子女的花銷纔會水漲船高,成爲沉重的負擔。
在現代社會,從生到養,培養出一個合格的聯邦公民,其意義早已不再侷限於家庭、族羣,而是爲社會、爲人類文明而培養接班人,而這工程的龐大代價,卻幾乎完全由一線工作者——父母來全額支付。
不僅如此,爲從這一樁生意中榨取超額利益,資本還會設置種種門檻,在聯邦民衆的容忍極限內,儘可能拉高生養所要付出的代價。
一邊是代價越來越高,一邊是收益越來越差;
這樣的存在,倘若換成理財基金,試問又有哪一個麻瓜會去購買。
從這一角度考慮,聯邦生育率的奇怪之處,就不再是多年來的持續跌落,而是居然還會有眼下湊合的水平,才更讓人嘖嘖稱奇。
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聯邦的普通民衆,仍然被舊時代的思維所驅使,又或者是下意識的想要延續這家庭,種羣,乃至文明,不管出於何種動機,他們的辛勞,事實上都值得欽佩,正是他們、而非當局,賦予了文明延續下去的一線希望。
即便這一線希望,在IT滲透、顛覆的大趨勢下,也註定是徒勞。
面對生育率的衰退,身爲社會管理者、理應負總責的聯邦當局,又做了什麼呢;
事實上什麼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