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北大陸的全面內戰結束時,地獄模式幾乎將NEP大區的老人盡數篩除。
在蓋亞表面的其他地方,估計也是一樣。
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讓“自然衰老至死”變得十分罕見,但,經過十年的和平,這情形又開始在定居點內出現,不僅如此,考慮到民衆的年齡結構,和麪臨其他疾病時的存活率之提升,未來這種情況還會越來越多見。
任憑醫學如何發達,當今時代,人類畢竟還沒有窺破永生的奧秘。
就連“長生不老”,哪怕並非永生、而是在生命真正終結之前一直保持健康,維持具有活力的身體狀態,都做不到。
人類的平均壽命,自進入工業化社會以來,一直在攀升,直到西曆1480年代初達到歷史峰值,這固然是現代科學的集大成就,然而另一方面,也必須看到,這憑空延長的壽命裡,仍有一長段是在醫院、輪椅乃至病牀上度過。
舊時代的耄耋老者,有多少人,在生命結束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已喪失自由,終日躺在病牀上,甚至要以藥物和支持系統維生。
更有甚者,人生的最後一段,意識是否清醒、是否還有思維,都未可知。
這樣的所謂生活,這樣的所謂人生,不知身爲當事者的耄耋感受如何,作爲旁觀者,方然只覺得是一種莫大的折磨。
在NEP、PSK大區的定居點內,不論如何,都不應該出現這種情形。
耗費大量資源,維持一具行將就木的身軀,棲居其中的意識,除不死不休的痛苦之外,並無法感受到任何事,這樣做毫無意義。
故,在壓縮民衆開支時,這一項醫療服務便首當其衝。
杜絕“續命醫療”,原則上,是相當理性的做法,民衆卻不一定都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眼睜睜送走自己的年邁親屬,是強烈的情緒刺激。
對此,古拉格的安娜*烏沙科娃等人,基本都能理解,畢竟已在阿達民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而赤塔的管理委員會裡,包括葉夫根尼婭*卡納耶娃等人,還未接受如此巨大的反差,對策略頗有微詞。
面對塗着五芒星的機器大軍,抗議,是不會有,但身爲管理員,葉夫根尼婭還是向阿達民報告了這一動向。
“……
所以,請阿達民先生,多少考慮一下民衆的訴求。”
會議室裡,照例對着空氣講話,葉夫根尼婭知道“阿達民”並不在這裡,那具神似活人的“替身”也不在。
世易時移,職務還是一樣,但心境終究已大不相同。
自從“海峽對面的管理員”接管PSK大區,民衆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對此,身居高層的葉夫根尼婭倒沒什麼情緒,她一早就知道,濱海邊疆大區的形勢岌岌可危,相比於戰敗、滅亡,眼下的局面反而還可接受。
至於說,管理長的去向,出於一種可想而知的預感,她甚至不敢調查。
何況所謂“調查”,根本也不現實,十年來,一手建立起PSK的龐大網絡體系,管理長掌控着整片大區,生活其中的民衆,完全在公社主義的框架內活動,而現在,這一體系則由“阿達民”所把持。
自己和一干達瓦里希們,如沒有許可,就連赤塔要塞外發生的事,都一概不知,又怎可能弄清管理長的去向。
更何況,如果自己所料不錯,管理長應該已……
她不敢再想下去。
“葉夫根尼婭女士,你是說,讓瀕死之人苟延殘喘,繼續承受痛苦的訴求?”
簡直可笑,這是方然的第一個念頭,他最近很忙,NEP大區的研究機構裡,正在規劃若干至關重要的突破方向,這時還抽時間聽取地方管理員的報告,差不多就是一種忙裡偷閒,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爲。
“平白讓一個將死之人,不能從容上路,而藉助機器維持短暫、痛苦、毫無意義的生命;
這,對當事者毫無意義,而只對眼睜睜看着這一切,潛意識裡認爲自己的親屬,還未逝去,自己也真的爲這親屬做了一些什麼的那些傢伙,纔有意義。
說白了,爲什麼要做這一切,是爲拯救當事者,還是爲照顧那些旁觀者的情緒?
葉夫根尼婭女士,你能正面回答嗎。”
“這……”
直覺的想反駁,一時間,卻有點語塞,阿達民沒等她迴應就繼續說下去:
“算了,這沒有思考的必要。
現實是,不管民衆想、還是不想爲維持一具行將就木的老朽身體,做些什麼樣的努力,都會消耗大量資源,而作爲資源的所有者,我,統治兩個大區的管理員,不會批准這樣一種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的行動。”
“資源的所有者?
哦,您倒真不客氣,世道變了,我們早該意識到這一點。”
公社主義的濱海邊疆大區,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極致獨裁,包括自己在內的民衆,毫無反抗能力,面對這一切還能說什麼呢。
但,越是這樣想,葉夫根尼婭*卡納耶娃越不理解,管理長爲何會將PSK拱手相讓。
濱海邊疆大區,命在頃刻,強敵環飼的態勢無法長久,但,一切或許還有轉機,即便最終實力不濟而滅亡,自己,與大區內的千千萬萬民衆,也將奮戰到最後一刻,像現在這樣兵不血刃,俯首稱臣,難道就是更好的結局嗎。
“我們,現在這樣的苟活,也是管理長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麼。”
低沉的話語,讓萬里之外的方然有一點意外。
正當他躊躇着要怎樣回答,
“但是,他究竟爲什麼要這樣做,放棄生的希望,而將濱海邊疆大區的一切,拱手送給你這樣的,雙手沾滿鮮血的終產者?”
“葉夫根尼婭,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剛纔還在猶豫,一下子聽到“終產者”這樣的詞,方然頓時很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冷冷的頂了回去:
“這種話,毫不客氣的講,對我而言是一種莫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