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湫山植被茂密,風景秀麗,腳下有成片的野花,頭頂有清脆的鳥鳴,一條瀑布穿過山林飛下,在陽光下真如星河般璀璨奪目。
美景在前,要換了往日,鳳有初早就沉醉其中,說不定還要尋一處愜意之地,好好睡上一覺。可是如今她全無心情,滿腦子都想着七胡天草。
不覺快到山頂了,鳳有初擡頭看到一座涼亭的尖角,下意識加快腳步。她需要休息一下。
到了涼亭跟前,鳳有初才發現涼亭裡的石桌旁已經坐着一個人了。那男子低着頭,正在和自己對弈,素布長袍和垂下的髮絲一同隨風揚起,更顯出他清瘦頎長的身形,竟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再看他腳上穿着一雙十方鞋,原來果真是個道士。
他似乎遇到了難題,一手扶着額頭,另一隻手拈着棋子,遲遲沒有落下。鳳有初走近了,在他對面坐下,他完全沒有發覺。
鳳有初靜靜觀察棋局,嘴角露出一絲篤定的笑容。
她從男子面前的棋鉢中取出一枚棋子,“噠”一聲脆響,棋局解開了。
男子還沉浸在棋局之中,愣了片刻,瞪大眼睛反覆端詳棋局,忍不住說道:“妙啊,太妙了!”說完,他依舊看着棋盤,還有些意猶未盡。
鳳有初也不管他,打開水壺喝水。
片刻,那男子終於擡起頭來,這一對視,兩個人都愣住了。
“沒想到,沒想到,走出如此潑辣的一步挽救敗局的人,竟然是個這麼年輕的姑娘。”男子又是驚喜又是欽佩地嘆道。
鳳有初盯着他眉心那顆絳紅色的痣,試探道:“沈蘇俞?”
沈蘇俞又是一愣,疑惑道:“在下好像從未見過姑娘。”
鳳有初開門見山道:“見沒見過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隨我下山去見李翎兒。”
“哦,原來是小師妹的朋友。”沈蘇俞淡淡一笑,道,“高手難逢,姑娘,不如你與我對弈幾局,容我考慮考慮是否隨你下山。”
他豈是她的對手?鳳有初輕哼道:“好啊。”
第一局很快結束,沈蘇俞無奈道:“姑娘,你贏得這麼快,我可來不及考慮。”
“我也沒辦法啊。”鳳有初悠悠嘆道,言下之意嫌他棋藝太差。
沈蘇俞微微一笑,道:“姑娘讓我十步如何?”
十步?鳳有初嘖嘴道:“那李翎兒是看上你臉皮厚了嗎?”
沈蘇俞又是一笑,並不在意她的嘲諷,落下第二局首子。
鳳有初看着他,不由得想到:看他這耍賴的模樣,簡直和雲千涯如出一轍。她若將那臭小子一起帶來,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帶沈蘇俞下山,畢竟——臭味相投嘛。
她依言讓了沈蘇俞,然而他還是以驚人的速度接連敗了兩局。他並不懊喪,反倒撫掌大呼過癮,意猶未盡道:“姑娘棋藝高超詭譎,真令在下大開眼界!”
“那下山吧,看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鳳有初不接話頭,直奔主題。
沈蘇俞淺淺一笑,蹙起眉頭,嘆息道:“爲了避開小師妹,這三年來我幾乎踏遍東西南北,甚至出家做了道士,卻還是躲不開她。這次居然跑到她的家鄉,實在是慌不擇路。”
鳳有初不解道:“你爲何要躲她?”
“我本就一心向道,不戀紅塵,自然不能接受她的一份情。人間情愛,不過片刻歡愉,唯有天地永恆,道永恆。”沈蘇俞望着遠處的天空,目光遼遠。
鳳有初點頭道:“不錯,宇宙浩渺,一切種種,到頭來不過一粒塵埃,隨風而逝罷了。”
沈蘇俞心中一陣明朗,驚喜地看向鳳有初,道:“姑娘真乃知己也。”說着,他剛剛展開的眉頭又蹙緊了,面露憂傷之色,“只可惜,小師妹她太過執着,怎麼也不肯放棄。我不忍傷害她,唯有遠遠逃開,希望她能想明白。”
“我明白。”鳳有初淡淡道,“不過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還是要隨我下山去見她。”
沈蘇俞笑道:“我只答應姑娘隨你下山,可沒有答應和小師妹見面啊。”
鳳有初從容道:“無妨,你隨我下山在素水鎮上走一圈便可。”鎮上人人都知道李翎兒在找他,只怕他一到鎮子上,消息馬上便會傳到李府去。
既然如此,沈蘇俞也沒有理由再推辭,果真隨鳳有初一同往山下走去。
“哦對了,姑娘怎會知道我在此處?”
“我到這山上來尋七胡天草,碰巧遇到。”
“七胡天草?”沈蘇俞愣了一下,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布卷,打開來遞到鳳有初眼前,“是這個嗎?”
七胡天草的模樣早已深深刻在鳳有初心上,一眼便認出來,欣喜道:“就是它!”爲了不出差錯,她還是把古醫術取出來,翻到七胡天草那一頁仔細比對,確認分毫不差,又連聲道,“對,是它,就是它!”
她伸手便要拿,沈蘇俞把手讓開,道:“若是我不用下山,這株七胡天草便送給姑娘。”
鳳有初怔住,猶豫片刻,朗聲道:“我從不失信於人,這七胡天草我可以自己找,你就別亂打算盤了。”
沈蘇俞眼中閃過一絲欣賞的神色,笑道:“好,我這就心甘情願下山。這七胡天草我暫時用不着,姑娘若是不嫌棄便拿去吧。”
“好。”鳳有初也不客氣,接過布卷便塞進袖袋裡。
沈蘇俞愣了愣,又是一笑,心道:這姑娘還真是直爽得可愛。
不出鳳有初所料,沈蘇俞一到鎮子上,李翎兒便得到了消息。通報的人話音還未落,她已經像一隻鳥兒歡快地飛出了李府。
將將行到醫館門口,鳳有初和沈蘇俞便和李翎兒迎面遇上了。
“師兄!”李翎兒喜到極致反而有點懵了,停下來定定地望着他。
沈蘇俞看到她,立刻使出本門輕功,步履如飛地離去。
“師兄,師兄你別跑!”李翎兒回過神來,也使出同樣的輕功,向前緊追不捨。
鳳有初望着漸漸遠去的兩道背影,心中嘆道:自尋煩惱,何必呢?
她回到醫館,把七胡天草交給張大夫,剛鬆了一口氣,又被福春兒叫住了。
“東頭的陳大嫂叫人傳話,她病得起不來,兒子又有事外出了,讓我按方子抓藥送過去。這些藥你先幫我搗着。”說着,福春兒把藥舂交到她手上,“前後不停地滾就行。”
不等她迴應,福春兒拿了櫃檯上的藥包就跑了出去。
“啊呀,這小屁孩兒真是……”鳳有初瞪着他的背影,卻被氣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想的,竟真的坐下,一板一眼地搗起藥來。
牛嬸兒拿着針線樓從過堂門經過,正看到這一幕,笑着搖搖頭。
“簌簌嘩啦——”
不一會兒,門外下起瓢潑大雨。鳳有初一邊搗藥,一邊望着雨簾出神,心裡想到:那小屁孩兒好像沒帶傘,這種淋法,不受寒就有鬼了。要不,帶着傘去接他?
我?接那個小屁孩兒?瘋了吧。這種想法一冒出來,鳳有初渾身一陣雞皮疙瘩,忍不住渾身一顫。
“姑娘,雨這麼大,門口涼,你往裡挪挪。福春兒這孩子,也不知道帶把傘。”牛嬸兒關切地囑咐她,拿着雨傘去接福春兒。
小心點——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不知爲何就是說不出來。鳳有初愣了一會兒,看着牛嬸兒的身影消失在雨簾之中,不覺遺憾地嘆了口氣。
“師兄——師兄——沈蘇俞!沈蘇俞,你到底在哪裡?你給我出來!”忽然,她看到李翎兒從醫館門前跑過,聲嘶力竭的叫喊聲被雨聲遮掩了大半。
接着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她看着李翎兒在醫館門前經過了好幾趟,大概是把鎮子都轉遍了。終於,不知是體力耗盡還是被什麼東西絆到,李翎兒雙腿一軟,跌倒在醫館門外,再也爬不起來了,身體隨着哭泣聲上下起伏。
鳳有初忙找了把傘撐着,出去把她拉扯起來。只見她渾身都被澆透了,滿臉失魂落魄,哭得直抽冷氣,連聲音也發不出來。這副脆弱的模樣,和那日劫花轎時的瀟灑英氣大相徑庭。
“別找了,我送你回去。”鳳有初語氣中帶了一絲命令。
李翎兒抽噎着看她一眼,嚶嚀一聲抱住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鳳有初原想躲閃,因爲李翎兒把她身上也弄溼了。驀地,她脖子一片滾燙,又迅速涼去——那是李翎兒的眼淚。這眼淚源源不斷,彷彿一點點滲進她的心裡,竟叫她也難過起來。
她拍拍李翎兒的背,輕聲道:“好了,沒事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李翎兒才漸漸平靜下來,只是依舊悲傷不已,呆愣着沒反應。鳳有初把她送回府,看着她如同一截沒有生命的樹樁挪進門去,心中不覺嘆道:這件事,她和沈蘇俞都沒錯,也都錯了。執着不是錯,可她的執着讓沈蘇俞困擾,所以他纔會遠離。躲避不是錯,可沈蘇俞的躲避又讓李翎兒的執着愈加深刻。情這一字,果真害人不淺。可是,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她慢慢走回醫館,卻見雲千涯坐在前屋的桌邊,手裡把玩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