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三打,賤人

莫非孟莊主和沐神醫,其實都與便宜爹、便宜娘有恩怨?上次不小心放她走了,回頭一想,卻是回過神來,就等她自投羅網了?

塗菲媛心中微凜,站定腳步,看着前方的小院子,眼神微微閃動。阿俊見她不走了,便也站定,不肯走了。

黃連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頓住,不由得回過頭來,詫異地道:“塗姑娘,爲何不走了?”臉上僅僅是詫異,並沒有着急或焦躁,彷彿什麼也不知道。

塗菲媛心中閃過許多念頭,最終仍是擡起腳步,跟着往裡走去。面對黃連的疑惑眼神,隨口找了個由頭:“我最怕見大夫。上次見孟莊主,他說我和阿俊都有病,這回見了沐神醫,真的斷定我們有病可怎麼辦?”

黃連不由笑了:“塗姑娘大可放心。我們夫人,是極冷淡的性子,旁人不給診金,她決不肯開口多說一句的。”

沐神醫的醫術高超,前來問診的人數不勝數。爲此,沐神醫立下規矩,有錢的就付上五百兩銀子做診金,沒錢的就在山莊門口跪上五天五夜。倘若做不到,一律不出手。爲此,還落得閻王心腸的名頭。

“那我便放心了。”塗菲媛面上淡笑,心裡卻更加凜然。這樣性子冷淡的女子,更不好應付。然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來了,不如瞧上一瞧。

跟在黃連的身後,走進裡院,被引着來到花廳裡。才走進去,便看見孟莊主坐在主座上,看過來的目光好不寬容慈愛。旁邊,是一名美麗動人的中年婦人,雪膚玉肌,看起來三十出頭。只不過,面上的神情,有些激動。

“見過孟莊主,見過沐神醫。”塗菲媛站定後,拱手一禮。

孟莊主擺手道:“不必客氣——”

“我可以叫你媛媛嗎?”不等孟莊主說完,沐神醫猛地站起來,激動地對塗菲媛說道。

塗菲媛頓時一愣,她做了什麼,讓沐神醫對她如此親熱?點了點頭,道:“憑夫人喜歡。”

“快過來,過來坐,叫我看看你。”沐神醫掩不住激動地對塗菲媛招手道。

如果孟莊主夫婦與便宜爹、便宜娘有過節,要害她的話,必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除非,他們是神經病。塗菲媛心中微鬆,擡腳走過去,客氣地道:“夫人見了我,爲何如此激動?不知有什麼情由?”

“可是嚇着你了?”沐神醫垂下眼睛,看着身高僅僅到下巴的姑娘,執起她的一隻手,握在手心裡,渾身輕顫起來:“如果,如果你爹是塗大海,你娘是雲詩,那我就是你乾孃呀!”

塗菲媛聞言,愕然睜大眼睛:“乾孃?”

“想必你是不知的。可是,我當真沒有騙你。”沐神醫說着,擡手摸上塗菲媛的臉頰,雙眼涌出淚意,“我叫沐秋霞,是你娘救了我的命。你娘是我的恩人,與我情同姐妹。可是,我卻沒能把這條命還給她……”

“這件事的原委,還是我來說吧。”孟莊主見沐神醫的情緒激動,而塗菲媛的眼中已經露出疑色,便接過話道:“塗姑娘,你爹是塗大海,對不對?上次你見了我,沒有說實話,可是怕我與你爹有怨?”

塗菲媛打量着眼下的情形,再否認下去,卻是沒有必要了,便點頭道:“是。”

“你心思縝密,是件好事。只不過,我們與你爹孃的交情匪淺,雖然你否認了,卻仍然能夠斷定你的身世。”孟莊主說道,“你生得像你娘,只除了胖了些、黑了些。而你之所以如此黑,還是內子的功勞。”

塗菲媛頓時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沐神醫。

“事情是這樣的……”沐神醫的情緒有些激動,於是仍然由孟莊主將事情的原委道了出來,“於是,我們斷定你就是塗大海和雲詩的女兒。”

塗菲媛曾經好奇便宜爹、便宜孃的事,不爲別的,只爲了行事仔細些,免得撞了故舊與對頭,屆時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聞言,眼睛閃了閃。看來,便宜爹、便宜孃的身份地位,不可小覷。

“廣玉公主爲何三番四次害我娘?”這樣一個身居高位,出手狠辣的女人,立刻在塗菲媛的心中,竄爲最危險的人物。

孟莊主語塞一下,神情有些猶豫。這時,沐神醫的情緒已經平復許多,聞言冷笑一聲:“她嫉妒你娘!”便將當年的事,簡單道了出來。

原來,塗菲媛的娘,名叫雲詩,曾經是廣玉公主身邊的婢女。卻在機緣巧合之下,與塗大海相識,互生情愫。因爲雲詩頗具才華,雖然身爲婢女,卻也小有名氣,由塗大海求娶,也被皇上答應了。親自做媒,爲兩人賜婚。

塗大海身爲探花郎,才學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竟被廣玉公主也看中了。被一個婢女搶了心儀夫婿,心中極爲不滿,卻因着身份之別,不屑與婢女搶男人。但是又心有不甘,故此屢屢做動作,對雲詩下手。

“你娘懷你的時候,她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幾乎隔三差五,便要鬧上一回。大部分都被塗大人擋了,小部分被我擋了。”沐神醫說道,聲音裡有些恨意,“廣玉公主極爲狠毒,手段層出不窮,稍有懈怠,便被她得了手。夫人那時,身子極差。”

聽到這裡,塗菲媛不禁對廣玉公主生出深深的戒備。

“我爹孃的死,也是她乾的?”塗菲媛不覺握緊了手心說道。

沐神醫冷笑一聲:“不是她還是誰?證據確鑿,她竟有臉不認!厚顏無恥,令人不齒!”

“她現在如何?”塗菲媛又問道。天家公主,迫害臣子和命婦,下場是與庶民同罪,還是輕輕揭過?

話音才落,只見沐神醫咬了脣,渾身都劇烈顫抖起來:“她毀了人證和無證,大理寺沒有立案!”

這個廣玉公主,竟是厲害之極!塗菲媛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幾乎立刻決定,一定不能招惹此人!

誠然,塗大海與雲詩是她此生的父母,然而塗菲媛是異界的靈魂,苦痛磨練都經歷過,再不是單純的少女,對父母的渴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廣玉公主的仇恨,自然低了一層。

塗菲媛唯一在乎的,就是爺爺奶奶。但凡對她和爺爺奶奶的安寧日子有威脅,她的應對之策便是,能踢開就踢開,踢不開就繞開。廣玉公主,顯然不是她能踢開的,那麼就繞開。

“你爹和你娘把你送出來,又給你下了毒,叫你變成這樣,想來是叫你平平靜靜過日子。這些仇恨,你不要放在心裡,好好過日子就是了。”沐神醫一時激動,把內心的仇恨帶了出來,看着塗菲媛垂着眼睛,攥着手心的倔強模樣,不由後悔起來。

孟莊主也道:“就是。廣玉公主勢力非小,又極受寵,等閒人撼動不得。我們同你說這些,並不是叫你去報仇,只是想告訴你……咱們是親戚,紫霞山莊的葡萄也有你一份,你想吃葡萄,想摘了去賣,都有你一份!”

孟莊主想起昨天塗菲媛狡黠哄他應下五百斤葡萄,又簽字畫押的事,料定小姑娘十分稀罕他的葡萄,連忙說出來轉移話題。

果然,沐神醫聽了,也道:“就是,你想做什麼,儘管去做!對了,你今日來,可是取葡萄來了?走,乾孃帶你去,有幾個品種,吃起來最是香甜,咱們嚐嚐去。”

話題一下子就歪了,塗菲媛還有些轉不過來,看着沐神醫滿臉的熱切與親近,心裡也不由得微動。微微垂眼,心中暗道,便宜爹、便宜娘,既然蒙受了你們的蔭澤,日後你們的仇怨,有機會我一定替你們討回來!

有仇不報非君子,塗菲媛想要離廣玉公主遠一點,是因爲如今的她沒有復仇的力量。至於日後……卻是不好說了!

跟在沐神醫的身後,往外走去。才走出花廳,忽然黃連來報:“稟報莊主、夫人,英國公府三房的七小姐來了。”

“不見!”沐神醫說道,“山莊今日來了貴客,誰來一律不見。”

孟莊主道:“一切聽夫人的。”

黃連便應道:“是。”

“這樣會不會不大好?”塗菲媛說道。

沐神醫神色一冷:“怎麼不好?媛媛,你記着,英國公府與公主府來往密切,他們是一個鼻孔出氣,他們家的人,能不理會就不理會!”說完,拉着塗菲媛的手,往葡萄園裡頭走去,“好孩子,別擔心,出了事,有你乾爹揹着。”

塗菲媛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餘光去看孟莊主,但見孟莊主挺了挺胸,一副自豪無比的模樣,也不禁有些羨慕。這樣恩愛的眷侶,不說古代,便在現代也難見。

“莊主,夫人,煜王爺也來了。”才走了沒幾步,黃連又過來了。

孟莊主的腳步一頓,臉上頓時有些愁色:“他怎麼來了?”

“煜王爺是誰?”塗菲媛便看向沐神醫問道。

沐神醫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是太子殿下的長子。”

“請進來吧!”孟莊主嘆了口氣,對黃連說道。待黃連離去,便回過身,對塗菲媛說道:“太子殿下的人,連我老子也不敢得罪,他要來吃葡萄,我是不敢拒絕的。”

皇帝的年紀已經很老了,眼見着讓位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太子雖然私下生活作風不太好,但是政績上卻穩當,繼位是沒有什麼懸念的。而太子的長子,前來求葡萄,若是拒絕了,少不得在太子面前上眼藥。孟莊主就算自己不怕,也怕連累了老爹。

塗菲媛還沒問過孟莊主的來歷,聞言好奇道:“您……原本是什麼人?”昨天敢拒絕武成王,今天敢拒絕英國公府,孟莊主的後臺顯然很硬氣啊!

孟莊主挺了挺胸:“我爹是當朝工部尚書,我們家曾經出過皇后!”

“啊!”塗菲媛聽了,立刻肅然起敬,這樣的世家,可是了不得。

“說起來,你爹還是我爹的學生呢。”孟莊主忽然開了句玩笑,“你叫我一聲乾爹,也沒叫錯。快,叫聲乾爹聽一聽。”

他和沐神醫此生註定無子嗣,偏偏昔日好友故去,留下一個沒爹沒孃的孩子,難道不是緣分?見塗菲媛羞於開口,故意逗她道。

“你快叫。”這時,跟在塗菲媛身後,一時老老實實的阿俊,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塗菲媛偏過頭去,只見阿俊微微抿着脣,雙眼亮晶晶的,不停嚥着口水,哪裡不知道他想的什麼?很沒好氣,便轉頭對沐神醫和孟莊主道:“他是我撿回來的,沒別的愛好,就愛吃東西。昨日莊主還說他有病,我也沒給他瞧。”

塗菲媛心理年齡過三十了,面對一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讓她叫乾爹,她實在叫不出口。而沐神醫,看起來就是小夥伴一樣的姐妹,叫乾孃?別逗了。

孟莊主見她不肯叫,雖然有些失望,倒也沒難過。只覺得小姑娘靦腆了些,有點認生,又或者心裡的戒備還沒放下。思及至此,反而對她高看一眼。不再逗她,只對沐神醫道:“這孩子,我瞧着不太對頭,你給看看?”

“我要吃葡萄。”阿俊還記得昨天吃的葡萄,甘甜甘甜的,站在一片葡萄園裡,四下皆是幽幽的清香,只覺得無數饞蟲勾着腸子,忍不住戳了戳塗菲媛。

這小子,倒是精,總能分辨出來,什麼時候說話不會叫人煩。塗菲媛好氣又好笑,看了看孟莊主和沐神醫,見他們沒有反對,便對阿俊說道:“你去吧,喜歡哪個,就吃一串。不許吃多,聽見沒?好好摘,別扯壞了秧子。”

“我知道了!”阿俊得了話,立時快活地跑開了。在葡萄架子下面,鑽過來鑽過去,身形煞是靈活。

“煜王爺該到了,咱們去迎一迎。”孟莊主說道。

三人便離了葡萄園,往前院迎去。

在黃連的帶領下,一名年輕男子朝客廳行來。與武成王一般,二十出頭的年紀,但是身高略矮,體型也不夠矯健有力。雖然穿着華麗的服飾,卻幾乎沒有天生的威儀。

“參見煜王爺。”在來人前方几步之外站定了,孟莊主打頭行禮。

煜王爺等孟莊主行禮完畢,才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不必多禮。”

“孟莊主,爲何我敲門,你說不見客。煜王爺敲門,你就見客?孟莊主此是何意?”在煜王爺的身後,一名身穿大紅衣裙,頭戴華麗金飾的少女,昂首走過來,脆聲說道。

孟莊主擡頭看去,面上一改往日的閒適可親,一派假意地笑道:“自然是因爲煜王爺比七小姐身份尊貴了?孟某膽敢拒絕七小姐,卻絕不敢拒絕煜王爺。”

一句話,噎得程婧昀說不出話來,卻逗得煜王爺哈哈大笑起來,指着孟莊主說道:“不可,不可,孟莊主不可如此。”

“煜王爺,裡面請。”孟莊主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哪裡不知煜王爺愛聽?謙虛笑了笑,身子一轉,請煜王爺入內。

煜王爺便擡腳朝客廳走去,口裡問道:“本王昨日看見武成王送了葡萄進宮,才知原來葡萄已經熟了,特來求取些許。”

“王爺說笑了。孟某何曾允諾武成王葡萄了?武成王倒是來求過三回,孟某因着葡萄尚不夠內子吃用,一直沒有答應。”孟莊主說道。

塗菲媛一聽,暗道不好。她與武成王做的交易,卻沒告訴孟莊主。

所幸煜王爺聽孟莊主否認,只是哈哈一笑,並沒有追究。

“帶小姐下去休息。”孟莊主轉身對一個下人吩咐道。煜王爺不是善茬,程婧昀也不是好惹的,尤其出身英國公府,還是避開爲妙。

孟莊主一片好心,塗菲媛心知肚明,便點頭道:“好。”

“塗姑娘這邊請。”下人得了令,便來到塗菲媛身旁,客氣地道。

原是沐神醫和孟莊主猜出塗菲媛的身份後,便對紫霞山莊的下人們吩咐過,見了塗菲媛務必客客氣氣的。原也沒什麼,偏偏程婧昀走過來,給聽見了,狐疑扭頭過來:“你說這個醜八怪姓什麼?”尾音一揚,定住腳步,朝這邊看過來。

姓塗,怎麼了?塗菲媛心中詫異,卻沒有開口,而是擡頭看向孟莊主。

誰知,程婧昀又走近一步,問道:“你是不是姓塗?哪個塗?”盯着塗菲媛,漂亮的臉蛋兒有些獰起來,“怎麼不回話?快回話!”

塗菲媛方纔聽沐神醫說過,英國公府與廣玉公主府是一個鼻孔出氣。既然廣玉公主與便宜爹、便宜娘有怨,想來英國公府也是如此。只是,竟同仇敵愾到這個地步?在便宜爹和便宜娘喪身火海十三年後,他們聽見“塗”姓,仍舊如此大的反應?

“我的乾女兒姓什麼,關程小姐什麼事?”沐神醫把塗菲媛拉到身後,冷冷說道。

程婧昀不依不饒,指着塗菲媛道:“原來這個醜八怪是沐神醫的乾女兒?她爲什麼不回答本小姐的話?沐神醫如此護着她,看來,她果真姓那個‘塗’了?”漂亮的臉蛋猙獰一片,朝後一揮手,“來人!把這個醜八怪給我綁了!”

“誰也不許動!”沐神醫喝道,“在我紫霞山莊,誰也不能動她!”

孟莊主神色微凜,走到沐神醫的身前,擋住沐神醫的半邊身子,冷言說道:“來者都是客,程小姐如此,不太好吧?”

“哼,姓塗的人,本小姐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程婧昀的眼中,滿是戾氣,扭頭對身後的下人說道,“愣着幹什麼?給我把那個醜八怪綁了!”

“敢問這位英國公府的小姐,不知我是殺你爹了,還是砍你娘了?搶你男人了,還是打你娃兒了?”塗菲媛冷冷地道,“你指出一條來,要是我做過,你綁我。若是我沒做過,還請閉上你的嘴!”

雖然料想過,與廣玉公主府同一個鼻孔出氣的英國公府,遇見與便宜爹、便宜娘相干的人,沒有好臉色。只沒想到,竟跋扈至此?單單因爲一個姓,就喊打喊殺?瞧着程婧昀的神態,似乎不止涂姓,屠姓什麼的,但凡音節相似,都要打殺了去。這番做派,直是令塗菲媛有些作嘔。

“你胡說什麼?”程婧昀今年十五歲,是一個尚未出閣的黃花閨女,縱使往日跋扈一些,但也從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什麼搶男人、打孩子,這都是什麼?立時羞惱起來,粉面帶怒,擡手指過來:“來人,先給我撕了這個醜八怪的嘴!”

“英國公府真是好大的威風!”不等塗菲媛說什麼,孟莊主擡起手臂,攔住了程婧昀指使過來的下人,“這裡是紫霞山莊,孟某的地盤,誰敢撒野,休怪孟某翻臉,明日便進宮告御狀!”

煜王爺見狀,清了清嗓子,說道:“孟莊主休要生氣。不就是一個野丫頭嗎?不值得這般動氣。程小姐既然要人,孟莊主便給了就是。”說完,又對程婧昀說道:“程小姐休要生氣,她不過路邊溝裡的泥巴一樣的東西,怎麼值得程小姐這樣玫瑰花兒一樣的人物動怒呢?”

程婧昀聽罷,面上怒氣消減,轉而有些嬌羞起來:“非是本小姐動怒,而是這醜八怪實在氣人,本小姐要綁她,她竟然不乖乖過來叫本小姐綁!難怪公主如此厭惡塗家人,果真是骨子裡就流着不知尊卑的下等人血液!”

說着,口吻愈發鄙夷起來,彷彿多看一眼,多說一個字,都要髒了她的眼,污了她的口。

“住口!”沐神醫聞言,勃然大怒,冰雪般寒冷的聲音響起,“塗姑娘是我紫霞山莊的客人,程小姐不愛看,便滾出去!”

“你說什麼?你叫我滾?”程婧昀瞪大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沐神醫。

沐神醫冷冷道:“好走不送!”

孟莊主握住沐神醫的手,下巴昂了起來:“程小姐,請吧。”哪怕沐神醫做得不合適,對於愛妻的一言一行,孟莊主也都是全然支持。

聞言,程婧昀氣得臉上漲紅,扭頭對煜王爺叫道:“王爺!”

程婧昀正值花齡,貌美嬌俏,兼之身份高貴,年輕男子見了總忍不住憐惜一番。否則,被孟莊主拒之門外的程婧昀,是進不來紫霞山莊的。是煜王爺惜花,將她帶了進來。

此時見得美人兒氣得眼睛都紅了,便對孟莊主道:“孟莊主,本王知道你與沐神醫多年無子,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可是,此女貌醜無鹽,粗鄙頑劣,實在不配你二人疼愛。不如交給程小姐,改日本王送你們一個更好的。”

“不必——”沐神醫被這句話氣得渾身發抖,才冷冷吐出兩個字,便被孟莊主打斷了。只聽孟莊主呵呵一笑,說道:“王爺可是來取葡萄的?不知王爺要取多少?”

一句話落,煜王爺和程婧昀紛紛閉上口,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再不敢說什麼了。

紫霞山莊的葡萄,歷年來,難求如登天。今年,不知武成王使了什麼絕招,早早得了二十斤葡萄。被人看去,惹了不知多少眼紅。然而,每年的慣例,誰憑真本事求來葡萄,誰就吃着。旁人要吃就去求,吃不到也不許碎嘴。

煜王爺雖然是太子殿下的長子,然而才學品行都不是最出衆的,眼看着太子殿下就要登基爲帝,下一任太子的人選就要落下,便殷勤出行,親自來求了。

至於程婧昀,則是英國公府三房的七小姐,年紀最小,性子和當年的廣玉公主又很像,故此頗受寵愛。此次前來,便是打定主意摘上兩百斤葡萄回去的。一百斤自家吃,一百斤送去廣玉公主府上。

不成想,才一進門,便遭了孟莊主和沐神醫的不待見,還是借了煜王爺的光,才能進得門來。在紫霞山莊,倘若惹孟莊主不高興了,還可以求沐神醫。而沐神醫不高興了,求誰也沒有用。

聞聽孟莊主拿葡萄來說,二人均不敢再多言,他們是來求葡萄的,若是空手回去,少不得惹了笑話。

煜王爺不敢再勸,只笑道:“本王取一百斤回去。”

程婧昀開口想說兩百斤,聽聞煜王爺纔開口一百斤,不由得語塞。

孟莊主趁她張口未語之際,張口說道:“既然程小姐並不稀罕孟某的葡萄,便請回吧。黃連,送客。”

“不是——”程婧昀開口還想辯駁,誰知,根本沒有給她再開口的空當。

只見黃連伶俐地走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程小姐,請。”

程婧昀不禁變了臉色,咬着嘴脣,眸子掃過孟莊主和沐神醫,冷哼一聲,甩袖走了。紫霞山莊害她三番四次在煜王爺面前丟臉,這個仇,她記下了!

孟莊主絲毫不以爲意,一個小小女娃兒,能代表英國公府不成?即便能代表,英國公府想要對紫霞山莊不利,也要看看滿京的官員願不願意。

沐神醫甚至冷冷說了一句:“誰招她了,她收拾誰去。牽連無辜,算什麼本事?”

無非是廣玉公主,將這份仇恨傳播種植下去。否則,那件事過去了十三年,塗大海和雲詩皆命喪火海,誰還記得?可恨廣玉公主心腸歹毒,害了恩人一家還不夠,如今竟連姓塗的都不放過!沐神醫忍不住咬牙,若塗侍郎和雲詩沒有死,哪裡輪着他們得勢呢?

纔沒走遠的程婧昀,聽到這句話,身形頓了頓,隨即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王爺,這邊請。”孟莊主做了個手勢,引着煜王爺往葡萄園的方向行去。

煜王爺假惺惺地道:“孟莊主休要動氣,程小姐年紀小,難免氣盛了一些。待本王回京,與她分說一番,她必然不會與你記恨。”

言外之意,便是他如果不與程婧昀分說一番,程婧昀必要記恨紫霞山莊的。又或者,他分說的意思反了,程婧昀說不得更加記恨紫霞山莊。

孟莊主心知肚明,這不過是煜王爺想多要些葡萄,然而煜王爺既然沒有明說,他也只裝作聽不懂他的要挾,呵呵笑道:“那便多謝王爺了。”

煜王爺一拳打在軟棉花上,未免有些不滿。然而卻也無法,這些年來,誰都知道紫霞山莊的規矩,孟莊主不想給,那是死都不給。給出多少,便是天外之喜了。

隨着孟莊主的引導,往葡萄園的入口走去,心中仍有不甘,又道:“孟莊主今年又培育出什麼優良品種?不妨帶給本王瞧瞧?”

“有是有,只不過並不太好。”孟莊主說道,“內子今年疲於奔波宮中,爲聖上與各宮娘娘診脈,孟某也無暇照顧這些東西,下人不得要領,得了我的囑咐,也沒有做成,培育出來的新品種,俱是酸澀無比,口感極差。”

煜王爺聽到這裡,便有些不高興:“孟莊主可是怕本王索要的太多?否則爲何本王每問一句,孟莊主便說出如此掃興的話?”

“王爺若不相信,那麼孟某帶着王爺,一株一株嘗過去便是了!”孟莊主拍着胸脯說道,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

煜王爺假意哼笑兩聲,點頭道:“好,那本王便一株一株嘗過去。”

孟莊主帶着煜王爺往葡萄園的方向行去,沐神醫則帶着塗菲媛往內院行去。分開一段路程,塗菲媛只見四下沒有外人,便低聲說道:“夫人,我今日是不是給山莊闖禍了?”

“沒有的事。”沐神醫否決道。

塗菲媛自認是一個性格剛強的人,從不佔人便宜,也從不欠人什麼。別人對她三分好,她回報以三分。別人對她五分壞,她回報以十分。然而,面對待她真誠,不求回報的孟莊主夫婦,不由得心下有愧。

便將昨日如何與武成王交談,如何將葡萄分給他一半的事,對沐神醫道來:“若非我多事,今日便不會有煜王爺和程小姐的刁難了。”

“你這孩子,心思竟如此細膩。”沐神醫說着,聲音有些憐愛,“你以爲,如果沒有你分給武成王葡萄,煜王爺便不會找來了?紫霞山莊的葡萄,這些年來一直名聲在外,什麼時候成熟,他們比我們知道得還早。一早惦記上了,都牟着勁兒來要呢。”

“至於英國公府的人,哼,他們親近廣玉公主,便是我的仇人!這些年來,誰家都曾領走過葡萄,唯獨廣玉公主府上和英國公府上,一粒葡萄籽兒都不曾帶出去過!”沐神醫冷笑說道。害了塗大海和雲詩,就是她的仇人。旁人懼怕那兩府,她不怕!

塗菲媛心知,今日有孟莊主和沐神醫的迴護,全都是看在便宜爹、便宜孃的份上。與她本人,卻是沒什麼干係。心裡對這份情誼,只覺承擔不起,纔要開口,讓他們對她尋常一些,不必看在便宜爹、便宜孃的份上,驀地聽見一陣呼喝聲響起。

“站住!不要跑!”高高低低,連成一片,是煜王爺帶來的侍衛的聲音。

“哎呀!慢着!別踩壞了我的葡萄!”痛心疾首的聲音,是孟莊主發出來的。

隨即,是一片雞飛狗跳的聲音,有架子倒了撞在地上的聲音,有水缸被打破的脆裂聲,有噗通落地的聲音,有高高低低的受傷驚叫聲。

“這是怎麼回事?”兩人全都住腳,回身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

忽然,一道青灰色身影閃過,塗菲媛只覺背後微沉,扭頭一看,只見阿俊跑過來來,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漆黑秀美的眉頭微微皺起,長長的睫毛下面,一雙眼睛眨着懊惱,還有濃濃的厭煩。

“阿俊?怎麼了?”塗菲媛不由問道。

才說罷,驀地只見阿俊瞳孔微縮,閃過一道懼色。目光直直,越過塗菲媛,看向前方。塗菲媛不由得轉回頭,朝前方看去,但見走近過來的一行人,打頭正是煜王爺,雙眸盯着阿俊的臉,眼中閃動着驚喜:“來人!快!捉住他!誰捉住他,本王重賞!”

“哎呀!我的葡萄呀!王爺,您這是做什麼?”孟莊主隨後趕來,滿臉心痛地道。

煜王爺頭也不回,目光緊緊盯着阿俊,興奮地道:“等我捉住此人,再來與莊主解釋!”

一行侍衛,呼啦啦涌過來,朝阿俊抓過來。

阿俊躲在塗菲媛的身後,抓着她的衣角,說道:“他們是壞人,要抓我!”

“快閃開,休要擋着本王抓人!”煜王爺看着身形不動的沐神醫與塗菲媛說道。

沐神醫就站在塗菲媛的身邊,對阿俊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又知道阿俊是塗菲媛帶來的,便問道:“王爺要抓人,也要說明一聲,究竟這人是什麼來歷?”

“他是太子殿下養在別院的鬥獸寵侍,前不久逃跑了,太子殿下一直在找他!”煜王爺說道,眼見侍衛們分成兩撥,朝阿俊圍過去,眼中露出貪婪之色:“竟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讓本王在紫霞山莊發現了他!”

太子對這個寵侍的寵愛,非同一般。因着他的走失,所有寵侍都被狠狠責罰一通。放出獸籠,讓不該出現在場中的猛獸,出現在場中的那人,被太子命人扒光了衣服,丟進油鍋裡,活活烹死了。屍體更是肢解開來,餵食了圈養的猛獸。

倘若抓住了這個寵侍,送給太子殿下,絕對要比獻出一百斤葡萄好上一百倍!煜王爺舔着嘴脣,彷彿預見太子殿下高興地誇讚他的場景,眼中貪婪激動更甚。

“鬆手!”塗菲媛聽了煜王爺的話,立刻往一邊讓開。誰知,阿俊抓着她的衣角,隨着她的移動而移動,始終躲在她的身後。冷下臉來,去撥他的手。

落在煜王爺的眼中,不由得露出狐疑之色:“你同太子殿下的寵侍,是何干系?難道是你把他藏起來的?”說到這裡,眼中露出寒光。若是如此,便將她一道兒綁了,送給太子殿下,也好出一出這幾日的悶氣。

“回王爺的話,民女同此人並無干係。”塗菲媛說着,將阿俊扯着她衣服的手撇開,站到路旁,以示並無瓜葛。

煜王爺點了點頭,並沒有生疑,眼中寒光散去,激動與興奮再度露出來:“快抓住他!”

阿俊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路中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還不敢相信,頗爲委屈地看向塗菲媛。只見塗菲媛垂眼站在路旁,半分沒有上前援助的意思,眼中的委屈更濃了。

又見兩行侍衛帶着刀劍朝這邊逼近,抿了抿脣,眼中露出小獸般的敵意與警示,喉中低低溢出一聲,纖細的身形一躍,如電一般在侍衛當中穿過。

“往左邊!別讓他逃出去了!圍住!”煜王爺在不遠處焦急地指揮着。

但見阿俊雖然身形瘦弱,卻是力大無窮,一拳打斷一個侍衛的手,擡臂隔開擋在前面的兩個侍衛,如一顆能量龐大的炮彈一般,以一種勢不可擋的趨勢,很快甩下一半的人,眼見就要突圍。

“放箭!他癒合力驚人,只要死不了,本王依舊重賞!”眼見阿俊就要衝出去,煜王爺高聲喊道。

望着阿俊拼力突圍的瘦弱身形,塗菲媛握起了拳頭,嘴脣抿了起來。

便在這時,已有侍衛匆忙取了弓箭,搭起來朝阿俊射去。阿俊大力推開擋在身前的兩人,身形一躍,終於突圍而出。

“守住山莊大門!”煜王爺但見阿俊居然還是突圍了,不禁高聲叫道,“放箭!快放箭!”

“嗖!嗖!”一根根箭支,飛快射了出去,因着射出較匆忙,僅僅是秉着阻攔阿俊的腳步的目的,故此並沒有射中阿俊,只是擦着他的周圍飛過。

阿俊回頭看了煜王爺一眼,腳下飛快朝葡萄園的方向跑去。煜王爺便指揮着侍衛們,一半人手去追,少半人手繼續放箭。

“不可放箭!不可放箭呀!我的葡萄!別傷了我的葡萄!”孟莊主這回當真是心疼得滴血了。眼見少年撲向葡萄園,一行侍衛們也不帶顧忌,跟着闖進葡萄園,拔腳就追,絲毫不愛惜院子裡的秧苗,呼啦啦穿過,也不知扯壞了多少植株,直是心疼得大叫起來。

阿俊的身形單薄,瘦弱的身子一頭扎進葡萄園,很快便看不見了。一干侍衛們隨後去追,脖子下方都被葡萄秧苗遮擋住,只露出來一顆顆頭顱,直直向前方涌動着,才能看得出阿俊究竟向何方跑去了。

“我的葡萄!我的葡萄呀!王爺,叫你的侍衛仔細些!”孟莊主看着自己花費心血建起來的葡萄園,眨眼間就被一干侍衛們衝得七零八落,直是心疼得臉色都變了,跑到煜王爺身前哭喪起來。

煜王爺一把推開他:“本王會賠償你的!”站在葡萄園的入口處,雙眼緊緊盯着侍衛們涌動的方向,神情緊張而激動。

漸漸的,侍衛們涌進了葡萄園的深處,漸漸連腦袋也看不清了,只有一片片植株左右搖動着,無聲控訴着粗魯的侵入者。

孟莊主即便再心疼,此時也知道大勢已去,再難挽回,眉頭擰成了鐵疙瘩,右手捶向左手,深深嘆了口氣:“唉!”

漸漸的,植株晃動的痕跡也看不清楚了,煜王爺也擰起眉頭,激動的神色漸漸沉了下來,凝成一片陰鶩。

塗菲媛攥着拳頭,目光看向葡萄園的裡面,嘴脣抿得緊緊。身旁,沐神醫側目打量着她,神情帶了疑惑和不解。

過了約莫半刻鐘,幾名侍衛從葡萄園裡返回,煜王爺朝幾人的身後望了一眼,怒道:“人呢?”

一名侍衛稟報道:“回王爺的話,那小子賊機靈,徑直穿過葡萄園,朝後面的山上跑去了。可要繼續追?”

“當然要追!”煜王爺怒喝道,“一羣飯桶!還愣着幹什麼?跟本王去追!”

一時間,煜王爺連葡萄也顧不得要了,帶着返回來的幾名侍衛,大步朝外走去。

“王爺慢走,孟某就不送了!”孟莊主告罪一聲,便叫上山莊裡的下人,鑽進葡萄園裡頭,趕忙收拾被踩壞拉斷的秧苗,以及損毀的果串兒。

沐神醫沒有跟去,此時轉過身來,看向塗菲媛,疑惑地問道:“那個小子,不是你帶來的麼?”爲何煜王爺抓人時,她撇得一乾二淨,根本不認得的樣子?

塗菲媛擡眼迎上沐神醫的懷疑目光,聲音平淡無波:“我認得他又如何?難道能阻住煜王爺不抓他?既然並無用處,我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沐神醫微微瞪起眼睛,腳下後退一步,彷彿不認識眼前的小姑娘了:“你——”

“我就是這樣的人。”塗菲媛淡淡說道,“我不知道我爹孃是什麼樣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我只知道是爺爺奶奶把我養大。我不能有事,也不能帶累爺爺奶奶有事。”說完,不再看沐神醫帶有震驚、懷疑的目光,轉身離開了。

沐神醫沒有挽留,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身子才動了動,擡腳往葡萄園裡走去。尋到心痛得捶胸頓足的孟莊主,將方纔的事給他說了一遍:“恩人的女兒,爲何竟是這樣冷漠無情之人?”

孟莊主聽到這番話,微微一怔,隨後嘆了口氣。一開始,他見到塗菲媛無動於衷,也很驚訝。後來一想,就釋然了。這天下人,有幾個不是如此?共富貴、共患難,本就是極少數的人才能堅持的準則。

“她也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遇見這樣的場景,心中害怕也是難免,夫人不要過於苛責。”孟莊主勸道。

“我沒有見到她害怕。”沐神醫冰雪般的聲音說道,冷冷的,帶着一股輕蔑:“面對英國公府的小姐,她倒是面不改色,還敢譏諷暗罵。”

“那怎麼一樣?當時程小姐罵塗家人的骨子裡都是卑賤的,她難免要生氣,站出來駁斥。方纔的事,卻不同。”孟莊主說道,“夫人可曾注意,煜王爺說,那小子是不久前從太子殿下的別院中跑出來的,不知怎麼便和塗姑娘認識了?時日不久,想必感情不深。若是她衝動地上前,你我纔要擔心。”

“我並不是說這個!”沐神醫忽然有些焦躁起來,“我的意思是,她不夠正直、仗義!雲詩是那樣仗義的人,塗大人也是正直的好人,爲何他們的女兒……如此小人之心?”

孟莊主聽罷,不由得微微語塞。

沐神醫又道:“她說即便她站出來,也護不住那孩子。可是,你我還在旁邊,難道你我也護不住?她根本就是一絲仁義之心都沒有!”

孟莊主聽完,卻是心中一動,疑道:“夫人,你說,會不會剛好相反?塗姑娘並非沒有這般想,而是,她認認真真往這方面想過?”

沐神醫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孟莊主便道:“當時程小姐要來,你我二話不說就拒絕了。而煜王爺來求見,咱們卻都不敢拒絕。塗姑娘是否以爲,你我二人也要顧忌煜王爺的勢力?她其實,並不願意給我們找麻煩,才做出這樣的選擇?”

塗菲媛離開紫霞山莊後,便往葡萄園後面的那座山上爬去。但見許多草叢灌木,都被踩踏得凌亂,不少樹幹上還有箭支擦過的痕跡,不由得心裡一緊。

阿俊這小子,身手機靈,心眼又賊,應該逃過了吧?一邊聽着周圍的動靜,一邊順着大肆踩踏的痕跡摸去,直到看見一灘灘的血跡,不由得心中一揪。

急忙加快腳步,順着痕跡找過去。卻在一處凹陷處,失去了線索。

“阿俊?阿俊?”塗菲媛小聲呼喚道。

她之前告訴他,叫他往大楊村跑,又怕那種情形下,阿俊慌亂悟錯了意思,便先來到他逃跑的路上,看看能否發現他的蹤跡。

但見山上沒發現他的蹤跡,便謹慎在四周觀察一圈,但見四下無人,便知煜王爺沒把她放在心上,只叫上了侍衛,追着阿俊去了。心中一鬆,飛快地下了山。

她的確不想管阿俊來着。就如同她對沐神醫說的那般,她同他又沒有多麼深刻的感情,何必爲了他,就把自己置入危險當中?然而,完全棄他不顧,又有些不忍。

臭小子雖然常常惹人生氣,大部分時候卻是靠得住的,任勞任怨,做什麼重活都不帶抱怨的。若說缺點,也只有一個吃得多。但是,這也不算缺點,他會打獵,自己能養活自己。

便心念一動,給他指了一個法子,叫他從山上跑,到大楊村找阿皎。他身形靈敏,料得侍衛們難追上他。而阿皎雖然嘴巴壞,心眼倒不錯,又對阿俊有些好感,想必會幫襯一把。

如果他沒被抓走,她就去找他。如果他被抓走了……就只能怪他命不好,她是不會去救他的。

塗菲媛下了山,一路往大楊村行去。不多時,來到阿皎家,敲開門喊道:“阿皎?阿皎在家嗎?”

敲響門的那一刻,心中不由一突。她只想着,阿皎對阿俊有些好感,應當不會棄他不顧。卻沒想,倘若阿皎不在家怎麼辦?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敲門的聲音便急促了幾分:“阿皎在家嗎?阿皎?”

“來了!”院子裡頭傳來一聲回答,不多久,阿皎走出來。蓬頭垢面,雙眼紅腫,哭了不知多久的模樣。一隻腳趿着破舊的鞋子,一隻腳赤着踩在地上,露出傷痕累累,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肌膚。

“你又來幹什麼?”阿皎打開門,見是塗菲媛,沒好氣地說道。

塗菲媛見到她這個模樣,心中一涼:“我家狗剩來找你沒有?”昨天才給阿俊改了名兒,阿皎是不知道的,故此塗菲媛便說出他以前的名字。

阿皎聽到“狗剩”兩個字,面上一動,隨即有些惱了起來:“他來找我幹什麼?我又不認得他!”才說罷,“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塗菲媛怔怔地站在門外,心漸漸沉了下去。阿俊沒有來……眼前浮現在山上看見的幾灘血跡,心中一揪。

在紫霞山莊裡,阿俊漂亮的眼睛裡,浮現出來的委屈,此刻像是密密的鍼芒,在塗菲媛的心上紮了下去。

“怎麼?他不見了嗎?”忽然,門又打開了,阿皎走了出來,蓬亂的頭髮被她捋巴捋巴,綁在了腦袋後面,露出一張原本清秀,但是烏糟糟的看不出漂亮的臉蛋。走到塗菲媛面前,譏笑一聲:“怎麼?你把人欺負走了?不跟你了?”

塗菲媛抿了抿脣:“你真沒見過他?”

阿皎好奇地道:“沒有。你怎麼認爲他會來找我?”

“沒事。”塗菲媛說罷,轉身便走,“你回去吧。”

阿皎在身後看了她兩眼,漸漸露出憤然的神情,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大步邁進門,狠狠關上大門。

“砰!”的一聲,震在塗菲媛的心頭。

那小子賊精,應當不會那麼容易被抓走的。塗菲媛的眼睛閃了閃,折身回去,又往山上找去。他受了傷,也許躲在哪裡了。如此一想,心中稍寬,快步往回走去。

上回從大楊村進山的時候,阿皎指了一條小路,引着兩人上山。說不定,阿俊就在這條路上?一路走過去,才走了沒多久,果然發現了阿俊的蹤跡。

但見一處凹谷裡,阿俊歪在裡頭,身子蜷縮起來,用雜草掩蓋住。若非塗菲媛找得仔細,都發現不了他。

“終於找到你了!”見他沒有被抓走,塗菲媛心中一鬆,走了過去,“哪裡受傷了?你還好嗎?”

阿俊擡手撥開蓋在身上的雜草,嘴巴微微撅起,漆黑漂亮的眼睛裡面,又委屈又埋怨:“你怎麼纔來?”

“我不是叫你去找阿皎?我怎麼知道你藏這裡?”塗菲媛沒好氣地道,走過去把他扶起來,“我差點就以爲你被抓走了,不想找你了!”

“痛!”忽然,阿俊低低叫了一聲,漆黑秀美的眉頭皺了起來。

塗菲媛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的大腿上釘着一根箭支,食指粗的箭支穿透了他的大腿,四周衣裳都被染紅了,不由得眼皮狠狠一跳:“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阿俊咬着嘴脣,喉嚨裡溢出低嗚聲,漆黑秀美的眉頭擰了起來,眨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塗菲媛。

塗菲媛被他腿上的那根箭支駭到了,不敢扶着他走,擰起眉頭,想着法子。

但見這根箭支,通體精鋼打造,箭頭、箭身、翎羽,都是精鋼鑄造而成。想從中間掰斷,取出箭支,是不可能的了。這根箭支插的地方,正是血管密佈之處,塗菲媛不敢動,唯恐傷到大動脈,阿俊就是死路一條了了。

抱回村裡,找王大夫?不可行。且不說王大夫可靠不可靠,便說這一路抱着回去,萬一被人撞見,便是風險。如此一來,只有折回去,找沐神醫了。

這本來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塗菲媛纔跟她說了那樣的話……

“痛!”阿俊嬌嬌地說道,又咬起嘴脣來,溼漉漉的眼睛看着塗菲媛。

“忍着!”塗菲媛說道,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他打橫抱起,往紫霞山莊走去。事到如今,也只能回紫霞山莊了。只希望煜王爺沒有折回去,否則……塗菲媛在心裡嘆了口氣,如果阿俊的命就那麼差,她也沒法子。真到那時,爲了保命,說不得她就親手把他獻上去。

事情確實就如同塗菲媛所料,煜王爺帶人捉不到阿俊,便折回了紫霞山莊。

“太子殿下的寵侍爲何會在紫霞山莊?”煜王爺沉着臉喝問道。

孟莊主一臉無辜地道:“王爺,我都不認得他是誰?今日之前,根本不知道山莊裡有這樣一個人。”

“哼,你少糊弄本王!你不知道他是誰,怎麼會叫他在你的葡萄園裡採葡萄吃?”煜王爺問道。

孟莊主一聽,臉上頓時變了,痛心疾首地道:“王爺,我要當真認得他,在他踏壞了我這麼多葡萄後,必要剝了他的皮,怎麼可能還隱瞞他的下落?我是當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王爺,我這紫霞山莊,幾面都是圍牆,唯獨一面是山,若是他從山那邊悄悄溜進來的,我的葡萄莊園這麼大,也不是不可能?”

煜王爺聽罷,似是有些信了,臉上更加陰沉。

“可憐我的葡萄園,今日鬧了這一出,踩壞了至少七八百株,碰壞了葡萄無數!”孟莊主哭喪着臉,“我的心吶,真是痛!痛極了!”

煜王爺開始有些尷尬起來,踟躕了一下,說道:“孟莊主培育葡萄的技巧高超,日後好好愛惜,必能培養回來。”

滿京的文武,包括他老子、他老子的老子,可都等着吃葡萄哪!若給他們知道,這滿莊園的葡萄,都被他給弄壞了……想到這裡,煜王爺的臉上有些退意:“本王想起還有事,就先回了。至於葡萄,莊主何時有空,派人送到本王府上即可。”

說完,便轉過身,帶着侍衛們走了。任憑孟莊主在身後喊得多急,都不肯停下腳步。

太子殿下的那名寵侍,他見過幾回,是個機靈又賊精的,想必就如孟莊主所說,是從山上爬下去的,悄悄潛入紫霞山莊找食吃的。所以,看見他後,才徑直從葡萄園的後面,爬上山跑了。此時,定然躲在山上的某個角落。

出了紫霞山莊,便叫侍衛們分出去多半,繼續搜尋起來。

塗菲媛抱着阿俊往紫霞山莊行來,遠遠就看見煜王爺的身形,連忙躲了起來。等人都過去了,才從灌木叢後出來,往紫霞山莊行去。

阿俊已經有些半昏迷了,腦袋歪在塗菲媛的肩膀上,柔軟的嘴脣不時蹭到塗菲媛的頸窩,癢癢的。塗菲媛雙手抱着他,腳尖踢了踢紫霞山莊的大門。

不多時,黃連打開門,見是塗菲媛,不由得一愣。

“先讓我進去。”塗菲媛低聲說道。

黃連愣了愣,猶豫了一下,讓塗菲媛進來。

“帶我去見莊主和夫人。”塗菲媛說道。

黃連還有些遲疑,在心中把孟莊主和沐神醫的態度琢磨兩遍,又看了看塗菲媛懷裡的阿俊,轉身往裡面行去:“跟我來。”

內院中,孟莊主和沐神醫終於送走煜王爺,俱都是嘆了口氣。

“希望她沒有辜負我們的信任。”沐神醫說道。

孟莊主笑道:“必然不會的。”說罷,轉手從桌邊提了串葡萄,用帕子包着,剝了皮餵給沐神醫,“夫人吃葡萄,消消氣。”

沐神醫垂首張口含了,但覺微酸,不由得蹙眉:“他們今天究竟踩壞了多少株?”

“不管他們踩壞了多少,反正都是要給他們吃的,夫人不必掛心。”孟莊主又剝了一粒,餵過去道:“今天下午,我就讓黃連帶人摘葡萄。踩壞的那些,統統摘下來,連夜送往京中。”

沐神醫聽了,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冰雪般清冷的容顏,忽然綻開笑容,直如雪顛之上的蓮花盛開,美得驚人。孟莊主與沐神醫結爲夫婦多年,也鮮少見到這樣動人的笑容,不由得看呆了。

直到沐神醫推了推他,問:“都送給誰?”

孟莊主奸笑一聲,說道:“今年,誰都送,廣玉公主府也送。最爛的兩筐,就送去廣玉公主府和英國公府。叫他們嚐嚐,男人臭腳丫子踩過的葡萄,是什麼滋味兒?”

夫妻二人才說着話,不多時,黃連走了進來:“莊主,夫人,塗姑娘又來了。”

沐神醫聞言,臉上的笑容微斂。

孟莊主則站起來道:“請進來。”

話音才落,便見塗菲媛抱着一個少年走進來,額前的碎髮被汗水打溼,聲音微啞:“懇請沐神醫救他一命。”

但見少年瘦弱的身形,躺在塗菲媛粗壯的臂彎中,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孔,微微發白。雖然半昏迷中,漆黑秀美的眉頭卻擰起,帶着痛苦之色。他的身上,幾處被劃破的口子,而左邊大腿之上,則釘着一根箭支,穿透而出,血液染紅了周邊的衣裳。不是阿俊,又是誰?

“這是怎麼回事?”孟莊主不由得訝道,擡起頭看向塗菲媛。她不是說,不認得阿俊,讓阿俊獨自跑了?怎麼卻在煜王爺走後,把人抱了回來?

“他躲開了煜王爺的侍衛,被我找到了。”塗菲媛簡言帶過,看向沐神醫:“請沐神醫出手相救。所差診金,三日之內我會送來。”

“這孩子,說得什麼話?我們怎會收你的診金?”孟莊主說道,趕忙走過來接阿俊,“給我吧。”

塗菲媛抱着阿俊走了一路,胳膊早就酸的不行,直是已經麻木了。便沒矯情,給孟莊主接了過去。手上一輕,卻沒感到輕鬆,反而覺得兩條胳膊都要斷了似的。

本來,如果阿俊的腿上不是這樣嚴重的傷,她還可以揹着他,或者換個抱法。偏偏他傷得嚴重,她只得這樣小心翼翼地抱了,免得觸動傷勢,引起大出血。以至於,此時胳膊動一動,便如同千百根針在扎。

沐神醫也站起身來,目光微複雜地瞥了塗菲媛一眼,轉身往裡面走去:“跟我來吧。”

“我幫不上忙,就不進去了。”塗菲媛腳下沒動。她胳膊難受得要命,簡直要廢了似的。就是進去了,連遞個東西只怕都做不到。未免添亂,索性不進去了。

沐神醫冷冷地道:“隨你。”

孟莊主想了想,也沒說什麼,擡起腳步跟在後頭。

誰知,阿俊這時卻醒了,睜開眼睛看見孟莊主,一個激靈,立刻掙扎起來。漆黑的眼睛裡,滿是警惕與戒備,一如當初睜眼,第一次看見塗菲媛的時候。

“阿俊,你乖乖別動,沐神醫給你拔箭。”塗菲媛見阿俊清醒過來,在孟莊主的懷裡要掙扎,對他說道。

聽到塗菲媛的聲音,阿俊掙扎的動作停下來,越過孟莊主的肩膀看到塗菲媛,眼中的戒備與不安才減去一些。漸漸的,委屈與依賴浮現在他的眼中。

塗菲媛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纔要叫他老老實實的,驀地只聽沐神醫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你也一起進來吧。看着他,別叫他亂動。”

只見沐神醫開口了,塗菲媛頓了頓,點頭“嗯”了一聲,跟在孟莊主的後頭,往裡面走去了。

孟莊主叫黃連關閉山莊大門,吩咐了任何人不許進出,便抱了阿俊進了裡間,準備取箭。

“放上來。”沐神醫挽袖淨手,眼神往牀上一瞥,示意孟莊主道。

孟莊主便將阿俊輕輕放在牀上,而後取了剪刀,準備剪開箭支周圍的衣物,方便一會兒沐神醫給他拔箭。

沐神醫打開櫃子,取出自己的藥箱,拿出紗布、止血藥、銀針、魚腸線等,在案上依次擺好,才轉身走過來,俯身打量阿俊的傷勢。未幾,略略點頭:“他倒是命好,這箭支險險避開了主要血管,否則早就失血而亡了。”

阿俊臥在牀上,聽見沐神醫的診斷,因着傷痛與疲乏而略有些失神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擡起手,抓過塗菲媛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塗菲媛低了頭問道:“做什麼?”

“摸摸我的臉。”阿俊低低說道。聲音不復往日的嬌嬌媚人,薄薄的脣邊也失去了鮮豔的光彩,臉頰有些蒼白,看起來疲憊虛弱,格外惹人憐惜。

塗菲媛便摸了摸他的臉,低低地道:“乖乖的,不要怕。”

沐神醫擡起頭來,看了塗菲媛一眼,又將目光下移,落在塗菲媛輕輕擱在少年臉龐的手上,隨後收回來,直起腰身,對孟莊主道:“去把我們絞葡萄架子的大鉗子拿來。”

孟莊主應聲出去:“哎!”

頓時,屋裡只剩下沐神醫、塗菲媛和阿俊三人。阿俊向來是個存在感不足的,塗菲媛只覺得屋裡的氣息霎時間冰冷下來,全都是沐神醫散發出來的。因而垂了眼,不去看她。

沐神醫的性格,過於恩怨分明,在她的世界中,非黑即白。塗菲媛早就看了出來,若非如此,當知道她就是塗大海的女兒後,沐神醫不會那樣激動而熱心地待她。這份恩怨分明的性格,便是一把雙刃劍。當沐神醫親眼看見塗菲媛拋棄阿俊,再沒有露出溫柔熱情的神色。

塗菲媛自然不會怪罪什麼,也並不覺得失落,更不覺得委屈。她原本就不是什麼真正的少女,她骨子裡是冷漠成熟的成年人。相對於親密熱情,她更喜歡客氣疏離。沐神醫如此對她,卻是正好。

“過來,我給你看看胳膊。”卻在這時,沐神醫雖然冰冷,但是語調溫柔地說道。

就在塗菲媛垂眼輕撫阿俊的臉頰,安撫他的情緒時,沐神醫正側眼打量她。先前得知她是雲詩的女兒,沐神醫心裡不知道有多激動、多高興。後來,發現她過於內向,連開口叫自己乾孃都不願意,心裡還有些惋惜。然而直到那時,沐神醫對她仍然是疼愛的。

直到親眼目睹,她冷漠放棄了阿俊,才驟然心冷,簡直不敢置信,這就是雲詩的女兒!那一刻,沐神醫的心中,如被大錘狠狠敲擊,震驚得無以復加。後來得到孟莊主的勸慰,才勉強相信,她或許另有考量。

而方纔見到她抱着阿俊回來,臉上滿是汗水,額上碎髮都被打溼了,雙手抱着阿俊不知走了多久,眼睛可以看見微微發抖,沐神醫才覺得,或許真的誤解了她。

“我沒事。”塗菲媛有些驚訝地擡頭。

沐神醫不以爲然地道:“過來我給你扎幾下。否則,這幾日你的手臂別想擡起來了。”

塗菲媛不禁有些詫異,沐神醫怎麼又對她這麼好了?雖然面上還是冷冰冰的,但是語氣溫柔許多,所作所爲也都是爲她着想。

頓了頓,說道:“我先前對您說的話,沒有說謊,全都是肺腑之言。”

她先前說的話?便是煜王爺帶人去追阿俊後,她的自保論了。沐神醫回想起來,再看塗菲媛沉靜的臉龐,心下不由得一軟,取了兩根銀針,擡腳走過去:“你又何必嘴硬呢?”

如果她真的心硬如鐵,此時就不會抱着阿俊回來。阿俊被煜王爺派人追拿,跑了也不知多遠,即便逃脫,也不知會藏身什麼地方。而她不僅找到了他,還將他一路抱了回來。

沐神醫微微側眼,看着阿俊雙眸半閉,不自覺偏頭把臉頰埋在塗菲媛的手心裡,嘴角不由得浮現一抹笑意。若塗菲媛當真那樣冷硬無情,阿俊絕不會如此依賴她。

這個孩子,嘴硬心軟,竟跟自己一樣。不知不覺,沐神醫心中發生了變化,再看向塗菲媛的眼神,變得更加溫柔如水。

這番變化,直讓塗菲媛摸不着頭腦,沐神醫究竟想到什麼,爲何對她露出這樣慈愛的神情?就在這時,驀地手臂一刺,不由得肌肉一緊。卻是沐神醫走近過來,看也不看,便對她的胳膊施針。一邊飛快下針,一邊笑得更加溫柔慈愛:“好孩子,我和阿孟會保護你的。”

這番神情,加上這番舉動,直是讓塗菲媛的心裡有些發毛了。幸而這時,孟莊主回來了,說道:“夫人,我取來了。”

才一進門,便見沐神醫一手託着塗菲媛的手肘,一邊在她的手臂上飛快下針,不由得微訝。他與沐神醫夫妻多年,默契萬分,才見着這一幕,立時便明白過來,沐神醫對塗菲媛的芥蒂已消。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是沐神醫能想通總是好事,便笑着走過來道:“何時給那孩子除箭?”

沐神醫偏頭瞥了一眼:“等會兒。”說着,放下塗菲媛的一隻手臂,又把塗菲媛放在阿俊臉上的那隻手拿過來,託在手裡,飛快下針。

阿俊驟然失去溫軟的手心相托,半閉的眼睛立時睜開,帶着小獸初醒的戒備與警惕,朝沐神醫看過去。

“沐神醫,先給他除箭吧?”塗菲媛試探着道,“我的手不要緊,什麼時候治都一樣。”

沐神醫修長的手指捏着銀針,飛快下落,復又擡起,如此反覆循環,口裡說道:“一會兒就好。”

看着這一幕,孟莊主直是笑。心中暗暗想道,送往京中的葡萄,看來另有變動了。

不一會兒,沐神醫收了銀針,又淨了手,才走到牀邊,指揮孟莊主道:“從這裡,剪斷箭支。”

孟莊主便提着一隻兩尺餘長的形狀怪異的大剪刀,走過來,按照沐神醫的指示,準備絞斷箭支。塗菲媛望着這一幕,直是驚訝不已:“這,箭支乃是精鋼所造,也能剪斷?”

“能的。”孟莊主說道,剪刀鉗住箭支,用力一握。只聽一聲“嘎嘣”,箭支頓被絞斷,半截尾羽掉落在地,發出“叮”的聲音。

塗菲媛微微瞪大眼睛,這樣也行?不由偏頭看向阿俊,暗暗感慨,他的命倒是好。

“媛媛不知,這本是我打葡萄架子時,特意請了鐵匠打造。”孟莊主功成身退,拾起掉落在地的箭支,退到一旁,對塗菲媛說道。

葡萄生長到一定高度,便需要架子供它們攀附。孟莊主本來用竹竿搭建,後來葡萄品種越栽越多,每年都有漚了的竹竿需要替換、補足,便索性向京中申請了鐵條,替換下竹竿。因着鐵條更加堅固,想要拆換卻艱難了,孟莊主便請鐵匠打造了一把特製剪子來用。

竟沒想到,此時用在了治病救人上頭,也是意料之外了。待孟莊主退後,沐神醫便走到牀邊,準備爲阿俊拔箭。才一觸到他的腿,驀地察覺阿俊的腿一抖,擡頭朝塗菲媛看過去:“你過來,抱着他的腿,別叫他亂動。”

這間屋子裡,阿俊最依賴信任的人便是塗菲媛,但見塗菲媛走過去抱住他的腿,身子微微放鬆,然而嘴巴卻撅了起來:“痛。”

“活該!誰叫你不小心?”塗菲媛冷冷打斷他的撒嬌,“忍着!不許動!”

阿俊的眼中涌出一股委屈,隨即抿了抿脣,攥起拳頭,忍着不說話了。

“我要拔了!”沐神醫將目光從兩人身上收回,專注在箭支上,握住箭頭,順着傷口的方向用力一拔!頓時,鮮血便涌了出來,沐神醫只看了一眼,便丟掉箭頭,走到桌邊拿了紗布與止血藥,給阿俊包紮上。

塗菲媛抱着阿俊的腿,但覺不停抽搐着,心裡也是不忍。輕輕拍了拍他的腿,軟下口氣說道:“好了,包上就好了。”

“痛。”但聽塗菲媛的聲音變得軟下來,不再訓斥,阿俊鬆開拳頭,撅起嘴說道。

塗菲媛一點兒也捨不得罵他了。他纔是個孩子,吃了這樣的驚嚇,受了這樣的傷,連大聲痛叫都沒有,一路上半句抱怨也沒有,只是撒嬌地道兩句痛,又算得了什麼?任是她,也不由得心中一軟,哄道:“很快就不痛了,你再忍一忍。”

她自己沒覺得,口吻有多溫柔,旁邊的孟莊主和沐神醫卻察覺到了,偏頭看過來。孟莊主更是滿眼含笑,對沐神醫使了個眼色:“媛媛是個好孩子。”

兩人夫妻多年,默契有加,沐神醫自然看明白了孟莊主的示意,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對塗菲媛說道:“這幾日,他就住在我這裡吧。免得傷勢有什麼變化,我也方便看顧。”

塗菲媛也是這個意思,點頭說道:“那便多謝沐神醫了。”除了阿俊有傷這個考量,塗菲媛還想到一處,那便是阿俊的確是個危險人物,由她再帶回家,百害而無一利。倒是孟莊主有幾分勢力和來頭,又精明得很,放在紫霞山莊或是保命之道。

“我不住在這裡。”誰知,本來雙眸半閉,有些陷入昏迷的阿俊,猛地清醒過來,睜大眼睛說道:“我要回家。”

家?哪裡是他家?若是阿俊此時沒有受傷,塗菲媛說不定奚落他一番。然而此時,卻只好說道:“你乖乖的,等傷勢穩定下來,我就帶你回家。”

他這個樣子,回了家,誰照顧他?遇見危險,比如煜王爺的人搜了過來,他跑得了嗎?再帶累爺爺奶奶,那是塗菲媛最不願看見的。不如待在紫霞山莊,有孟莊主給他掩護,好好恢復傷勢。

“不,我要回家。”阿俊固執地說道。

“家裡有什麼好的?”塗菲媛沒耐心了,瞪起眼睛說道。才一說完,驀地想到一件事,再看少年睜着眼睛,似乎嚥了下口水,頓時好氣又好笑:“你還惦記着羊肉呢?”

阿俊點頭:“嗯。我要回家。”

“不許!”塗菲媛只覺得眼皮都在抽,“老老實實養傷,養好了帶你回家。”

阿俊一聽,急了,雙手撐着坐起來:“我要回家!”

旁邊,沐神醫與孟莊主看着兩人,明明是一般年紀的孩子,偏偏差異是那樣分明。一個貌美,一個貌醜。一個天真,一個世故。一個嬌嬌可人,一個沉穩冷靜。但是,看起來又是那麼恰然。眼中紛紛升起奇異之色,互相換了個眼神。

“你是不是想把肉偷偷吃完?”一直被否定的阿俊,瞪起眼睛,看向塗菲媛,目光是許久未見的敵視。

“誰稀罕那點兒肉?”塗菲媛氣得忍不住叫出來,指着他的腦門子道:“也就是你!沒出息!命都不要了,就惦記着那點兒肉?好,你要回家,那就回家!我跟你說,是你鬧着要回家的,再被煜王爺發現,我再不會管你的!”

阿俊只是堅定地道:“回家!”

“回回回!”塗菲媛沒好氣地道,轉過身來,對孟莊主說道:“莊主,夫人,那我們就先回了。”才說完,不由得一愣,只見孟莊主和沐神醫不知何時並肩站在門口,紛紛以一種奇特的眼神看過來,在她和阿俊的身上徘徊。

“行,回去吧。”沐神醫的臉上不知何時恢復了初見塗菲媛時的笑容,“我給你準備些藥丸,如果他發熱,就給他吃下去。還有一些止血藥,每日兩換。這些紗布你都帶回去吧,都是乾淨的,免得你再找旁的了。”

收拾了一包東西,用小包裹包紮起來,遞給塗菲媛:“我叫黃連跟你們回去。如果有事,隨時叫他回來稟我們。”

兩人也都想到,如果煜王爺再追到玉河村,只怕塗菲媛應付不了。便叫黃連跟着,哪怕護不住阿俊,能護住塗菲媛一家也是好的。對於阿俊,他既然能逃出來一次、兩次,想來心思靈巧,也能逃出來第三次,兩人卻是不擔心。

塗菲媛想了想,擡頭拒絕了:“多謝莊主和夫人的好意。只不過,讓黃連住在我家,不太方便。”家裡只有兩間屋子能住人,一間是塗菲媛從前住的,窄窄的一張小牀,已經睡了阿俊。還有一間,是爺爺奶奶住的,如今塗菲媛也擠在一張牀上,直是再也擠不下了。

孟莊主並不知道塗菲媛爲何拒絕,不論被趕出家門之前,還是被趕出家門之後,他也沒有淪落到那樣窘迫的地步。但是,從昨日與身前的小姑娘談生意來看,她是個聰明伶俐的。既然拒絕,便有她拒絕的理由。

故此,沒有再堅持,只道:“那麼,讓黃連送你與他二人回家?”說着,指了指躺在牀上的阿俊。

阿俊的腿上受了傷,必不能一路走回去的。塗菲媛又是個女孩子,便說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即便是有,孟莊主也捨不得叫她吃這份苦頭。反正山莊裡有馬車,便提議道:“叫黃連趕了馬車,送你二人回去。對了,你今日來,可是取葡萄來了?要多少?我叫下人去剪。”

塗菲媛想了想,說道:“三十斤即可。”釀酒而已,第一次主要是練手,找找從前的感覺,卻不一定非要許多材料。

“好,我叫下人去剪。”孟莊主說道,才走出一步,又回過身問道:“還要昨日那種嗎?”

塗菲媛想了想,說道:“皮兒薄一些即可,別的沒什麼講究。”

“好。”孟莊主點了點頭,走出去吩咐下人去了。不多久,轉腳走回來,笑着問道:“昨日只顧着與你談論無籽葡萄,卻不知道,你要這許多葡萄做什麼?定然不是爲了賣吧?”

塗菲媛不由得笑了笑,也不瞞着了,說道:“我要釀酒。”

“什麼?”聽到這裡,卻是沐神醫驚訝地道,“葡萄能釀酒?”

塗菲媛點了點頭,目光在沐神醫冰肌玉骨般的肌膚上掃了一眼,說道:“葡萄不僅能釀酒。所釀造出來的酒,還有少許養顏的功效。”

沐神醫聽罷,不由得擡起手,摸了摸臉頰:“竟有這樣的事情?”

“有的。等我釀造出來,請夫人品嚐。”塗菲媛乾脆地道,“釀造葡萄酒,不需要太久,二十來日即可了。”

“那我便等着了。”沐神醫不由得笑了笑。

塗菲媛心裡還存着一件事,側臉往牀上看去,但見阿俊的雙眸半閉,似乎又昏昏沉沉起來,便低聲問道:“夫人,他,可能有些其他病症。他每頓飯吃得極多,全然超出常人的食量。我不明白,他的肚皮,怎麼容得下那許多食物?勞煩夫人給他瞧一瞧。”

“好。”這種事情於沐神醫而已,乃是家常便飯之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阿俊被這碰觸驚醒,擡眼看見是沐神醫,而塗菲媛的臉就在頭頂上方,眨了眨眼,沒有動。

沐神醫的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凝神診了片刻,又俯身下去,檢查少年的眼睛。少年頓如受驚了的小獸一般,擡手便去推沐神醫。

他的力氣大,倘若沐神醫被他推中,少不得跌一跤。塗菲媛眼疾手快,攔住少年的手,說道:“你怕什麼?有我在呢!叫夫人給你瞧瞧,還有沒有其他病,你別動!”

阿俊聽到塗菲媛如此說,便不動了,只不過身子微微繃緊了,如上緊了的弓弦,隨時都能彈出去。塗菲媛怕他不知好歹,傷到沐神醫,索性捉住他的手腕,握在手裡,不讓他掙動。

沐神醫依次檢查了阿俊的眼底,眉梢微微蹙起,又伸出手,朝阿俊的脖子底下探去。而後,眉頭擰得更明顯了,又伸手下去,按在少年的胸腹之間,依次檢查。

“他沒有病。”沐神醫檢查一遍,直起腰來,肯定地道。

塗菲媛聽了,不由微微一怔:“怎麼可能?”說罷,見沐神醫的神色有些不快,連忙說道:“我並非不相信夫人的醫術。而是,他實在古怪。他一頓飯,吃四五斤羊肉,肚皮都不帶硬的。而且,竟然沒有吃飽。我瞧着,他一頓飯甚至能吃七八斤,甚至更多也不是沒有可能!”

阿俊太能吃了,滿腦子都是吃,倒不是塗菲媛不願意養他,不過就是一些飯食而已,吃不起肉還吃不起粗麪嗎?況且,日子總不會一直窮下去,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養活他並不費什麼。唯獨擔心的是,他該不會有什麼隱蔽的病吧?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塗菲媛對阿俊也有些感情了,心裡希望他健健康康的。

“吃這麼多?”沐神醫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原先以爲,塗菲媛口裡的吃得多,只是常人的兩三倍而已。畢竟,也有些人就是飯量大,卻沒什麼出奇。聽了塗菲媛的補充,立刻俯下身,再次給阿俊檢查起來。這一回,沐神醫檢查的速度慢了一些,唯恐方纔大意了。然而,檢查的結果,仍舊是什麼病也沒有。

“夫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看出來了嗎?”塗菲媛低聲問道。她對沐神醫的醫術,真正是信任的,畢竟能被稱作神醫,又是達官顯貴之家的貴客,可見醫術過硬。然而,竟然連沐神醫都沒查出來,卻讓塗菲媛不敢相信。莫非,阿俊真的沒病?

可是,哪個沒病的人,一頓飯吃那麼多?人的腸胃容量是有限度的,他窄窄的身子,能盛多少東西?塗菲媛只見着,他吃下去的東西,遠遠超出他的腸胃能夠承受的量,這才覺着詫異。彷彿,他的肚子就是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填進去多少東西,都沒有影響。

“這卻是從沒見過的怪病。”這時,孟莊主也好奇地走過來,站在牀頭,俯視着阿俊瘦小的身形,“那日我見他眼底發藍,又削瘦,還以爲他得的是巨食症。”

“不是巨食症。”沐神醫搖頭,“巨食症的脖子下方會微微粗大,胸腹之間按壓彈性不強,他沒有這些症狀。”

“那究竟是什麼?”只見遇見沐神醫都覺得棘手的怪病,孟莊主十分好奇,俯身將阿俊打量過來打量過去。

沐神醫微微挽起兩邊的袖口,彎腰俯身,拿起阿俊的雙手,分別從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捏了過去。從手指,到掌心,到手臂,仔細認真地捏過去:“但凡病症,在身體上總有痕跡。他的身上,沒有絲毫異常。”

“但是,沒有異常,就是最大的異常。”沐神醫幾乎給阿俊做了全身的檢查,隨後站起身來,看向塗菲媛:“他每頓飯都吃很多?經常覺着餓?似乎怎麼也吃不飽?”

塗菲媛點頭:“是。我似乎還沒見他吃飽過。”

昨天上午,他喝了一肚子羊血,回到家又吃了幾斤羊肉,也沒見他喊飽。每次都是她強行制止,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吃食,從沒有主動停下過進食。

沐神醫聽了之後,擰起眉頭,在屋子裡走動起來:“不可能,他的身上什麼病症也沒有,怎麼可能——”忽然,沐神醫的話戛然而止。緊接着,臉色變得極爲難看起來。

“夫人,可是想到什麼?”只見沐神醫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塗菲媛不由得心中一跳。

沐神醫再次走到牀頭,這回沒有再對阿俊進行檢查,而是將目光落在阿俊的臉上,端詳了幾眼,又伸出手,觸摸阿俊的肌膚。塗菲媛只看見,沐神醫的手指,竟然漸漸顫抖起來。只見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了。他沒有病。他——被詛咒了!”

“什麼?”塗菲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詛咒?”

什麼詛咒能讓人變得這樣?那不是怪力亂神之說嗎?怎麼可能出現在現實中?而且,究竟是什麼人的詛咒,纔有這樣的力道?讓人的胃口變成填不飽的無底洞?而且,這是什麼詛咒,根本沒有懲罰的力道呀!

“是!詛咒!”沐神醫不禁後退兩步,來到沐神醫的身邊,看向阿俊的眼神,帶着淡淡的驚懼,“本來我不敢斷定。這一生,不論是我,還是我——師父,都只從先人的記載中見過。記載的那人,一頓飯能吃一頭豬,一隻羊,十隻雞,才勉強不讓肚子發出叫聲。”

塗菲媛驀地瞪大眼睛:“有這樣的事?”

“本來我不信,但是——”沐神醫說着,微微擡起手指向阿俊,“他,你看他的容貌,再看他這一身肌膚,跟先人記載中的人物,有很大的相似。”

“夫人的意思,難道他就是你的祖先所記載的那人?一直活到了現在?或者是他的後代,一直帶着那樣的特質?”塗菲媛驚疑道。

沐神醫輕輕搖頭:“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這一類人,身上帶有詛咒。或者是生來便具有的,上天給的詛咒,或者是被人獻祭心頭血,下了詛咒。”

“當真?”塗菲媛不由得微怔,輕輕捏了捏手心,偏頭看向牀上,半閉雙眸,似睡非睡的半昏迷着的阿俊。

“先人的記載中,對此有過推測。若是第一種,則是因爲他們本身太過優秀,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擁有高貴的身份、無雙的容貌、絕頂的聰慧,以至於上天都嫉妒,一生下來便要枯萎。他之所以如此能吃,便是因爲,他要抵抗身體中的詛咒。因爲,只要他一旦停止進食,身體就會飛快衰竭、死亡。”

“若是第二種詛咒,便是擁有血脈親緣的人,獻祭了心頭血,以最深的憎恨將其詛咒。詛咒他飲不抵渴,食不抵餓,一世奔波,災難勞苦,坎坷無數,嚐盡百年辛酸,方得解脫。”沐神醫將所知盡數道來,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不可聞,也不知是怕驚擾了阿俊,還是不忍再說下去。

塗菲媛捏着手心,擡眼張口問道:“依夫人看來,他究竟是哪一種?”

並不是她鐵石心腸,不動感情,毫無憐憫之心。而是因爲,沐神醫所說的這一切,都超出她的認知。詛咒,乃是靈異神話小說裡纔有的東西,又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然而,想到自己從現代穿越而來,靈魂脫離了身體,駐紮進此處,又不由得凜然。

“我不知曉。”沐神醫搖了搖頭,“我從前並未見過這樣的人。他,是我此生見到的第一個。”說到這裡,神色泛起一絲羞愧,掐了掐手心,聲音有些乾澀地道:“媛媛,你,往後離他遠一點。”

“爲什麼?”塗菲媛不由一愣。

不久之前,沐神醫還因爲她“棄”阿俊於不顧,而輕鄙於她。此時,又爲何如此說?

“我並不清楚他究竟是中的哪一種詛咒。假使是第一種,則他就是上天遺棄、懲罰之人。誰離他近,對他好,則會受到上天的遷怒。誰對他壞,反而會集天下運勢於一身。”沐神醫說道,“如果是第二種,雖然不會遭遇上天的懲罰,但是詛咒的力量本身戾氣較重,兼之他註定一生坎坷辛苦,你與他走得近,難免會被帶累。”

塗菲媛抿了抿脣,偏頭看向眼皮漸漸合在一起,快要沉睡過去的阿俊,面上毫無表情。

兩刻鐘後,一輛馬車駛出紫霞山莊的大門。

“嗒嗒”的馬蹄聲,漸漸在山路上響起。馬車軲轆碾動在乾硬不平的土路上,不時顛簸一下。

車廂裡,鋪就柔軟的毯子,塗菲媛坐在最裡頭,背靠着車廂壁,左手邊是一筐葡萄,右手邊是半睡半醒的阿俊。車簾被放了下來,沒有多少光線透進來,昏暗的車廂裡,阿俊似乎終於得到一絲安全,靠着塗菲媛的腿,雙眸漸漸合上了。

紫霞山莊離玉河村,有一段距離。而馬車走在山路上,本就行駛不快,爲了照顧腿上受傷,受不得顛簸的阿俊,更是行駛得緩慢無比,比走路快不了幾分。

黃連在外頭駕車,他是當初孟莊主被趕出尚書府,唯一一個跟出來的人,最得孟莊主與沐神醫的信任。故此,塗菲媛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靠着車廂壁,漸漸闔上眼睛。

腦子裡,卻回想起沐神醫看向她時,羞愧、不忍的眼神。

塗菲媛知道,沐神醫在想什麼。沐神醫在想,阿俊就是個煞星,只要有他在,就沒有好事情,只會有壞事情。比如,被糟蹋一片的葡萄園。

沐神醫是古代人,又有先人記載的醫術案例,她既然信了,免不得對阿俊產生恐懼。就連塗菲媛,也不禁回想起,自從遇見阿俊之後,身邊發生的事情。

被砸腳這樣的小事就不說了,只說那日,白家來砸房子,如果不是阿俊,那麼房子會被推倒,爺爺奶奶回家後雖然會傷心氣憤,卻沒有危險。奶奶的臉上,也不會被鄒氏抓兩個血道子。

昨日,如果不是阿俊捉人家的羊,她的葡萄也不會被人搶走。葡萄不被人搶走,她今天也不會來紫霞山莊。不來紫霞山莊,就不會遇到英國公府的小姐,也不會遇到煜王爺。

沐神醫勸塗菲媛離阿俊遠一些。如果阿俊的詛咒是第一種,則活不過十六歲,就算留在身邊,幾年後生死相隔,徒傷心難過。如果阿俊的詛咒是第二種,誰在他身邊,越對他好就越倒黴。他自己卻會坎坎坷坷過一輩子,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日子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難過。

沐神醫最終也沒斷定,阿俊的詛咒究竟是哪一種。但不論結果是什麼,他都不適合留在身邊,養在家裡。沐神醫勸塗菲媛丟棄他,讓他生死由命。爲此,還十分羞愧,彷彿做了多麼羞於啓齒的事情,說完便轉過頭去,再不敢看塗菲媛。

馬車漸漸駛離紫霞山莊,在山間小道中,緩緩行駛。塗菲媛擡手掀開簾子,露出一道細縫兒,透過這道縫隙看向外頭。但見茫茫山野,不見人煙,荒草亂石,在藍天白雲底下,優美而蒼涼。假使就在這裡,她把阿俊丟下車去……

或許,不久後他就死了,終於解脫。或許,他仍舊頑強地活着,一輩子坎坷無數。

“唔!”透過車簾,射入車廂裡的一道光線,讓阿俊的眉頭擰了起來,身子微微動了動,轉過臉面向塗菲媛的一側。約莫觸動腿上的傷勢,喉中溢出一聲痛叫。閉着眼睛,伸出手摟住塗菲媛的一條腿,額頭在上面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塗菲媛漸漸放下簾子,抿了抿脣,身子倚在車廂壁上,再度闔上眼睛。

半個時辰後,馬車駛進玉河村。漂亮的大馬車,才一進村,便吸引了幾位村民的目光。看着馬車順着村子的小道,一路往北邊駛去,一些人不由得擡起腳跟過去看。

塗菲媛坐在車裡,並非沒有料到馬車外面的動靜,然而她只是勾了勾脣,沒有采取任何動作,只是輕輕拍了拍阿俊的臉,低聲說道:“快到家了,醒一醒。”

“到家了?”阿俊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只見仍舊是馬車裡昏沉的光線,又閉上眼睛,嘟噥道:“沒有。”

“馬上就到了。”塗菲媛低低說道,“一會兒我讓黃連把你抱下去,你不許亂動,聽見沒?”

阿俊閉着眼睛,點了點頭:“嗯。”

不多久,馬車停下。塗菲媛小心坐起身,繞過阿俊,掀開車簾走下去。餘光瞥見馬車後面跟過來的幾名婦人,沒有理會,走進院子裡對塗老頭和李氏說道:“爺爺奶奶,我回來了。”

“喲,媛媛,這是誰家的馬車?”李氏看着籬笆院子外面,那輛華麗的大馬車,直是閃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忍不住擡起手揉了揉眼睛。

塗菲媛說道:“是別人送我們來的。”說完,壓低聲音,說道:“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你們都不要問,等無人時我再告訴你們。”

塗老頭和李氏聽完,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小孫女兒又賣什麼關子?才疑惑完,便見趕馬車的中年人,打開馬車簾子,從裡面抱出來一人。如水光滑的緋色綢緞,穿在那人的身上,整整齊齊,一絲兒褶皺都沒有。

腳上套着一雙白底繡蘭花的繡鞋,鞋底上甚至沒有一絲泥土。雪白的襪子,露出來一截,白得好像天上的雲。一頭烏黑的頭髮,梳成了辮子,垂在腦後,油汪汪的,又黑又亮。一張臉兒,粉撲撲的,好似熟透了的水蜜桃,又鮮嫩又水靈。

這是誰家的姑娘?怎麼隨小孫女兒回家來了?二老眼中泛起詫異,站在院子裡,也不知要不要迎上去。

“哎喲,你是誰啊,來我們玉河村做什麼來了?”終於,尾隨馬車而來的一名婦人,被其他人推了出來,看着黃連問道。

黃連抱着人,一路往院子裡走去,順着塗菲媛的手勢,走進阿俊從前住的那間小屋,將人放在牀上,而後關上門,走出來。

這纔看向院子外面看熱鬧的婦人們,略一拱手,說道:“我姓黃,方纔那位是我們家小姐。我們老爺近日有事要出遠門,我們小姐卻生病了,不方便跟隨。老爺便請塗姑娘幫忙照看幾日,等回來後,再來接小姐回家。”

黃連雖然是下人,卻是尚書府裡出來的下人,故此穿戴打扮,言談氣度,絲毫不輸於一般有素養的讀書人。這一番說辭下來,配上他沉靜的氣度,便極有說服力。在外面的婦人們聽了,不由得信了。

有人說道:“哎喲!塗家也不知走什麼運了?什麼樣的人物都能結交到?先是那個好看得仙人一樣的少年,又是這樣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來這裡住着。”

“大戶人家不是講究男女大防嗎?怎麼你們孟家老爺,卻讓閨女跟快要說親的大小夥子住一個院子裡?”有人說道。

黃連聽罷,聲音微沉,說道:“你們這些愚婦,休要玷污我家小姐的名聲!”

“孟家老爺自然是知禮的。狗剩被他帶去了,隨他出遠門做事了,孟家小姐住在這裡,並不妨礙名節,還請阿婆阿嬸們口下留情。”塗菲媛適時接話道。

黃連沉着臉,走到馬車前,掀開簾子,彎腰把裡面的一筐葡萄抱出來,往屋裡走去。塗菲媛又解釋道:“孟家小姐喜歡吃葡萄,這是孟家老爺特意爲她帶的。”

如海棠一般鮮豔的顏色,拇指肚一般大的果粒,盛在筐子裡,水甸甸的,一步一顫,好不誘人。婦人們情不自禁嚥了下口水,又羨慕又嫉妒地看着塗菲媛:“黑妞子咋這麼命好?跟着孟家小姐,還能吃上這樣好的葡萄?”

“黃先生慢走。”塗菲媛不理會,走出院子,送黃連離開。臨走之際,兩人互換了一個眼色,最後塗菲媛說道:“請老爺夫人放心,我會照顧好小姐的。”

黃連點了點頭,分開圍在馬車周圍的婦人們,坐上去,駕車離去。

華麗的大馬車,漸漸駛離出視野,婦人們猶不肯收回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馬車,直到那抹華麗的顏色徹底消失,才收回了視線。

此時,塗菲媛已經走回院子裡,關上籬笆門,與爺爺奶奶準備進屋。婦人們不樂意了,伸手推開幾乎沒有任何阻攔作用的籬笆院門,走了進來:“我說,黑妞子,你是如何認得什麼孟家老爺的?他們是哪裡人?家住在哪?是不是很有銀錢?你去過他們家,可見他們家的院子有多大?是不是鋪着金磚銀磚?”

在她們看來,連下人都能穿一身整潔精細棉布衣裳,渾身上下,連鞋子一起都是八成新,可見是十分富裕的人家。一個個,格外好奇地圍住了塗菲媛。

還有人道:“那孟家小姐,也不知道生得什麼樣?我們去看看。”

“嬸子!”塗菲媛喝止住婦人,說道:“孟家小姐的身體不好,此時生着病,不好見人。你們衝撞了她,若惹得她病情加重,究竟算誰的?”

大戶人家的小姐,那身子的金貴,可不是她們這些農人可比的。然而,黃連抱着人進屋時,露出來的半張臉,是那樣粉嫩嫩的漂亮,讓她們不禁心癢癢:“就看一眼!黑妞子,就給我們看一眼,沒大礙吧?”

“等孟家小姐的身子好了,再給嬸子們看。”塗菲媛說道。

還有人眼珠子轉了轉,說道:“黑妞子,那一大筐葡萄,孟家小姐吃不完吧?你拿出來些,給我們一人分一串,叫我們也嚐嚐?”

“那不行。”塗菲媛說道,“那是人家的東西,我怎麼有權力亂分?大晌午的,該吃晌午飯了,嬸子們快回去吧。”

塗老頭和李氏也道:“就是。你們不吃,我們還要吃呢。你們快走吧,別站在我們家院子裡曬油了,再曬也刮不下來炒菜吃。”

塗菲媛年紀小,面嫩,說什麼話,婦人們都不往心裡去。然而塗老頭和李氏上了年紀,又是一家之主,婦人們便不好裝作聽不見。口裡直說小氣,紛紛散了。

等人一走,塗老頭便又把籬笆院門關上,雖然擋不住人,好歹是個心裡安慰。然後走回來,問道:“媛媛啊,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氏也很好奇:“什麼孟家小姐?媛媛,你怎麼把阿俊給了人,換回來一個什麼孟家小姐?”

塗菲媛的嘴角勾了勾,說道:“爺爺奶奶,你們跟我來。”擡眼往外掃了一眼,但見再沒人了,便打頭往小屋走去。推開屋門,走到牀邊,掰住牀上的人的臉龐,將他額上的碎髮拂去,露出一整張臉來。

“哎喲!”李氏呆了一下,踟躕地道:“這,這是阿俊的親戚?這閨女怎麼生得跟阿俊有幾分像呢?”

塗老頭有些花眼,此刻聽了李氏的話,略略俯下身子,將牀上的人打量幾眼,亦是怔了一下:“是有幾分像!”

塗菲媛低低一笑,擡起手,輕輕拍了拍牀上的人的臉:“喂,醒醒,該吃飯了。”

“唔?”牀上的人睜開眼睛,看見兩張熟悉的臉龐,一張是塗老頭,一張是李氏,不由得張口嬌嬌地叫道:“爺爺,奶奶,吃飯了嗎?”

李氏聽聞,猛地瞪大眼睛:“啥?這是阿俊?”

“阿俊?你怎麼被打扮成這樣?”塗老頭亦是好不驚愕。

塗菲媛便將一路上想的說辭,對二老解說道:“我們今日算是倒黴了。竟然遇到一個有錢人家的老爺,他是個變態,看見阿俊長得好,便要抓去,聽他們家的下人說,那個老爺就喜歡年輕漂亮的男孩,要做什麼孌童。還讓他們家的下人,射了阿俊一箭。”

“哎喲!”李氏禁不住叫了一聲。

塗菲媛按住李氏的手,低聲又道:“幸好我們遇見了紫霞山莊的孟莊主和沐神醫,他們都是好人,出面給我們解了圍,又給阿俊治了傷,還派他們家的下人送我們回來。至於阿俊,是我怕再遇見那個變態的老爺,就問沐神醫要了眉筆和胭脂,又借了她一套衣裳,把阿俊打扮成女孩兒了。這樣,就算那個老爺不依不饒來找,聽見阿俊是女孩兒,也沒有興趣的。”

那個變態的老爺,便是煜王爺的化身。不論沐神醫如何說,阿俊不適合留在身邊,塗菲媛最終還是決定,把他留下來。她的確是個狠心腸的人,心也夠硬,然而畢竟不是沒有感情的人。這些日子,阿俊的淘氣,阿俊的乖巧,她都看在眼裡。

她是個嚴苛的老闆,卻不是一個無情的老闆。對於看重的屬下,她不會輕易拋棄。她曾經對阿俊說,只要他乖乖的,就有他的好日子過。這樣的話,她對他說了不止一遍。而他,聽了進去。以至於,當她纔剛露出一絲“棄”他的表現,他的眼中便露出委屈。

阿俊的情況,塗菲媛不是不害怕的。心中的掙扎,更是一點兒也不少。不主要是她自己,而是關係到爺爺奶奶。這一世,她最重要的人便是爺爺奶奶。但是,她更知道爺爺奶奶的爲人。倘若二老知道阿俊的情況是那樣,只怕會斥一句荒謬,絲毫也不信,只將阿俊留下來。

不孝有三,第一條便是不能陷親人於不義。倘若塗菲媛真的以擔心爺爺奶奶的安危爲藉口,而把阿俊丟棄,隱形之中便把爺爺奶奶陷於不義。幾次掙扎過後,塗菲媛終是決定,將受傷需要照顧的阿俊,暫時留下來。等他傷好之後,再另說。至於爺爺奶奶的安危,她會加倍仔細照看。

“想不到,阿俊打扮成姑娘,倒是怪像的。”李氏笑呵呵地擡手,摸了摸阿俊的臉頰,“乖孩子,好好躺着,奶奶給你做飯去。你吃餅子不?豬油餅?奶奶烙了給你吃。”

阿俊點了點頭:“吃,奶奶。”他不挑食,只要有吃的,他就高興。然而,想起還剩下幾斤的羊肉,忍不住嚥了下口水,“奶奶,吃肉。”

“好,好,給你吃。”李氏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便走出去準備做飯了,口裡低聲說道:“阿俊倒是能幹,只不過,也太能吃了?這一隻羊,一大半都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裡。”

塗老頭等李氏走出去後,才低聲問道:“媛媛啊,沒有麻煩吧?若有麻煩,只管給爺爺奶奶說,爺爺奶奶給你出主意。”

“沒事,爺爺,我心裡有數。”塗菲媛心裡有些感動,爺爺如此細心,攙住塗老頭的手臂,與老人一起走出去:“放心,我跟沐神醫學了好些化妝的手藝,經我一描,旁人絕對看不出來半分破綻的。”

塗老頭便呵呵一笑:“好,好,那就好。”

“喲?吃肉哪?這麼香?”就在李氏烙完餅子,熱羊肉的時候,忽然一個尖尖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爹,娘,別人說你們見天地吃肉,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你們吃肉,都不喊我們?你們知道我們家的日子有多難過嗎?有你們這樣當爹當娘、當爺當奶的嗎?”

一個婦人快步走進籬笆院子,吊梢眉,三角眼,正是老二媳婦,榮氏。進了院子,徑直往竈邊走去。抻着脖子,看向鍋裡,眉毛高高挑起來:“爹,娘,你們發啥財啦,滿鍋都是肉?一頓就吃這麼多肉,比我們一年吃的還多哪!”

“什麼發財啦?這是人家給阿俊送的羊,可不是我們買的!”李氏從竈膛前擡起頭,看向榮氏說道,“你少在這裡裝模作樣!誰不知道你和大江隔三差五就吃肉?一碗也不端給我們,還好意思說我們?我們家今年才頭一頓吃,你少在那胡說!”

“哎喲,娘喲,您這麼說,可真是冤枉死我嘍!我哪裡吃過肉哇?還不都是大江和家裡那三個小子吃的?三個小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吃肉怎麼行哇?”榮氏尖尖的聲音一連串兒地說道。眼睛盯着鍋裡,但見水還沒燒開,要端出來還得一會兒,便將視線收回來。

眼珠一轉,看向塗菲媛的頭上:“哎喲,早先我就聽說李家丫頭把一根瑪瑙簪子給你了,就是這根吧?快摘下來叫嬸子瞧瞧。”一邊說着,伸手朝塗菲媛的頭上摸去。

塗菲媛扭身一躲。這個難纏貨,有幾日沒過來了,也不知道這會兒來做什麼?難道是聽了村裡婦人嚼舌根子,知道家裡來貴客了?

“黑妞子,見了二嬸咋也不知道叫的?”榮氏叫道,不甘心地仍舊朝塗菲媛的頭上摸過去。一雙眼睛,閃着貪婪。這根簪子可是好東西,瞧着這顏色、這光澤,少說也值個七八百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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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從腚底下抽出一根柴火,扶着膝蓋站起來,對着榮氏就抽起來:“你做什麼?還想搶小孩子的東西?你要臉不要?”

“娘,你咋打人呢?”榮氏的手上捱了一下,痛得連忙縮回了手。只見即將到手的簪子,又明晃晃地錯過了,頓時不樂意了,兩手叉腰叫道:“她一個小孩子,戴這麼貴重的東西,也不怕弄壞了?她又沒有娘,我是她的嬸子,我給她保管着,不是應該的?”

“呸!”李氏罵道,“以爲我們都不清楚你是個什麼玩意兒?東西到了你手裡,還能有個好兒?你一準換了錢,到楊寡婦家摸牌吧?也不知道老二造了什麼孽,娶了你這麼個敗家娘們!”

“娘,你這話咋說的?”榮氏不服氣了,瞪起眼睛,說道:“要是你和爹管我們家的事,我們還能窮得吃不起飯?我要是不摸牌賺兩個,我們一家五口人就餓死啦!”

“管你們什麼?還管你們什麼?”李氏氣得拿柴火指着她,拔高了聲音說道:“老屋給你們住了,傢俱給你們搬走了,棉被褥子都給你們留着了,你倒說說,還管你們什麼?”

“那老宅是給我住的嗎?是給你們塗家的孫子們住的!那傢俱是給我用的嗎?是給你們塗家的孫子們用的!那棉被我一牀也沒蓋着,都被你們大孫子、二孫子、三孫子蓋着哪!”榮氏抻着脖子說道,腰板挺得直直的。

塗家一共三個兒子,大兒子塗大海不必說,只得塗菲媛一根獨苗苗。三兒子塗大河,生了倆,都是閨女。獨獨二兒子塗大江,連生三個,都是小子。爲此,榮氏的尾巴翹到了天上去。不僅佔據了塗家的祖屋,把塗老頭和李氏攆出來。更是隔三差五,來塗老頭和李氏這邊溜達一番,看得入眼的,一律拿走。

李氏心裡有氣,但是榮氏說的,又讓她無可辯駁。誰叫老大家、老三家都沒有兒子呢?老塗家的根兒,就在老二家了,榮氏是塗家的大功臣。

榮氏趁機往塗菲媛的頭上摸去:“黑妞子,把你頭上簪子給我,你大哥快娶媳婦啦,聘禮還沒湊夠哪,你這個小姑子,怎麼也得添一份吧?”

塗菲媛在井邊刷着罈子,準備釀酒用。見榮氏如此無賴,不由得眉頭一挑,就要做點手腳。李氏卻比她更快,鍋裡也不管了,拿着柴火就追過來,大罵道:“滾!小孩子的東西也貪!我們家媛媛的東西,誰都不能碰!”

榮氏這回沒被李氏打到,她年輕力壯,一把奪過李氏手裡的柴火,“咔嚓”一聲掰斷,丟在地上,踩了兩腳,鼻孔朝天指着塗菲媛大罵起來:“這個小賤種,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塗家的種?你瞧她,又黑又胖,又矮又壯,十里八村找得到比她更醜的姑娘不?還有臉戴簪子!她配嗎?”

榮氏每回來,總要把塗菲媛刻薄地罵一通。什麼醜八怪,小賤種,大肥豬,這都算好聽的。在榮氏想來,塗菲媛胖成這樣,定是塗老頭和李氏藏了好東西,偷偷給塗菲媛吃了。想到這裡,就覺得嫉恨:“賠錢貨,瞧你長得這個德行,扔豬圈裡都沒有豬看得上你,你怎麼有臉活着?”

李氏最聽不得小孫女兒被欺負,氣得走到屋子旁邊,抄起笤帚朝榮氏打過來:“你再敢說媛媛一句?我打死你!”

“我說啥啦?我哪句話說得不對?她是不是醜?她是不是……”榮氏邊躲邊罵,卻不料,腳下一絆,一下子坐倒在地。下一刻,李氏就抓着笤帚衝過來,連忙舉起胳膊擋住頭。李氏恨她罵塗菲媛,纔不客氣:“我叫你亂說!敢嚼媛媛的舌根子,我打死你!”

隔着衣裳,手臂被粗糙的笤帚枝子刮到,瞬間鼓起紅通通的棱子,榮氏不禁叫道:“哎喲!”卻見李氏打勢洶洶,連忙爬起來往外逃去,口裡高聲喊起來:“打人啦!打死人啦!沒見過這樣的婆婆啊!不給吃,不給穿,還要打人啦!”

“老天爺啊!不叫人活啦!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嫁給這樣的人家?我給他們家生了三個兒子,他們卻這麼對我啊!”榮氏扯着嗓子叫喊起來,“有金啊!有銀啊!有寶啊!娘要被你們奶奶打死啦!娘死了不要緊,你們可怎麼辦啊?”

“爺爺奶奶都不疼你們,只疼那個來歷不明的小賤種!你們的命咋這麼苦啊!孃的有金、有銀、有寶啊!娘帶你們一起走吧!下輩子千萬別投胎到老塗家啊!”榮氏叫喊道。

“你,你——”李氏到底年邁,追了榮氏打了一陣子,便打不動了。提着笤帚,站在院子裡,開始喘上了。聽到榮氏口口聲聲辱罵小孫女兒,又急又氣,“我偏疼誰了?媛媛沒爹沒孃,我疼她不是應該的嗎?你家有金、有銀、有寶沒了爹孃,我也疼他們!”

“你這是咒我和大江都死哪?”榮氏一聽,豎起眉頭,不依不饒起來:“老大兩口子死了,是我們害的嗎?又不是我們叫她沒爹沒孃的,憑什麼把氣撒到我們身上?你們做爺奶的,根本就不公平,還不許人說啦?”

榮氏的嘴皮子上下掀動飛快:“那個小賤種醜成那樣,哪點兒像塗家人啦?我們家有金、有銀、有寶,纔是正正經經的塗家子孫!你們不疼他們,卻疼一個來歷不明的小賤種,你們的心咋就這麼狠哪?”

“誰的心狠?同沒爹沒孃的孤娃子搶東西,是誰的心狠?”李氏說道,偏偏她才說一句,榮氏就十句等在後頭,她年邁不濟,吵不過榮氏,又打不着她,急得扭頭朝屋裡喊去:“媛媛,別聽她滿嘴噴糞,你當然是我們老塗家的孩子!”

小孫女兒剛纔還在院子裡,悄悄使壞絆倒榮氏呢,這會兒怎麼一聲不吭,也不露面了?該不是又被榮氏這個夜叉氣到了吧?李氏不禁急了,想起往常榮氏每回來,總要把塗菲媛罵得好幾天不肯說話,一時忘了小孫女兒早已今非昔比,無比擔憂起來。

“奶奶,我不是老塗家的孩子,還能是誰家的孩子?”塗菲媛從阿俊的屋裡走出來。卻是趁着李氏打榮氏的工夫,把鍋裡的肉盛了出來,端進了阿俊的屋裡。有他看着,榮氏再搶不走一塊肉去。

扶住有些氣喘的李氏,一邊爲李氏拍背順氣,一邊扭頭看向站在一旁昂着鼻孔的榮氏,說道:“二嬸,你想要這根簪子?”

“嗯!你還不快摘下來給我?”榮氏伸出手,鼻孔朝天地對塗菲媛道。這個又憨又呆,木頭人似的侄女兒,素來是不敢惹她生氣的。

果然,只見塗菲媛慢吞吞地摘下簪子,不禁閃過一抹喜色。剛纔在楊寡婦家摸牌的時候,就聽見人說有一輛大馬車駛進了塗家。才一出門,又看見塗珠兒,做鬼臉說,塗老頭和李氏給他們送肉吃,卻不給他們家送。頓時氣壞了,快步就走過來。

見到塗菲媛,纔想起之前聽人說起,塗菲媛似乎有根簪子,是李瓊兒給她的。李瓊兒是多精的人,怎麼可能給她簪子?必然是塗菲媛眼饞,弄了假的唬人呢。只沒想到,一眼看見,竟是真的,頓時笑開了花。

“黑妞子,快給二嬸!”榮氏再也等不及,快步走了過去。

塗菲媛將手一揚,把簪子舉了起來:“二嬸這就想拿走?”

榮氏愣了一下,沉下臉來:“怎麼?你不想給?”臉上露出兇色,劈手就去搶。

“二嬸若想要,拿五百文錢來換。”塗菲媛雖然長得矮了些,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搶到的。身子一轉,榮氏便搶了個空,看着榮氏難看的臉色,說道:“這簪子原本值個七八百文,念在二嬸是親戚的份上,我給二嬸便宜點兒。”

這根瑪瑙簪子,村裡人將它看得跟寶貝似的,塗菲媛卻一點兒不稀罕。前世,貴重一千倍、一萬倍的首飾,她也戴過。這根瑪瑙簪子,在她眼裡連玩具都算不上,又哪裡看得上眼?不過是拿着叫村民們看見、叫許凌雲看見,懷疑李瓊兒罷了,才戴在頭上。

如今,目的早已達成,塗菲媛早就不想戴了。既然榮氏看上,那卻正好,便宜點兒賣給她。

“什麼?五百文?”榮氏聽罷,尖聲叫了起來,隨即,舉起巴掌,劈頭蓋臉就朝塗菲媛打下來:“你個小賤種!你吃我們塗家,喝我們塗家,好容易養你這麼大,你得了東西不說孝敬長輩,竟還敢要錢?我打死你個不孝玩意!”

看着榮氏難看的嘴臉,塗菲媛冷哼一聲,奪過李氏的笤帚,朝榮氏打了過去:“啊呀!二嬸!你頭頂上好多吃人虻!”

“哎喲!”榮氏再沒想到,這個往日蔫巴巴的小侄女,竟然敢打她?待頭上捱了一下,連忙躲開來,一邊躲一邊叫道:“黑妞子,你竟敢毆打長輩?哎喲!哎喲!爹,娘,你們就這麼教育娃的?叫她毆打長輩?哎喲!哎喲!”

塗菲媛不比李氏,她年輕體盛,又頗有技巧,一把笤帚給她舞得密不透風。榮氏被一通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很快來不及叫罵,只有狼狽躲閃。塗菲媛眼中冷笑,口裡卻大聲叫道:“二嬸,你頭頂上真的有吃人虻,她們在吸你的腦子,白花花的往上飄,再給她們吸下去,你就死啦!”

榮氏聞言,不由一怔:“你說真的?”倒也有聽說,玉峰山上有吃人虻,專門吸人精血和氣運。只不過,從來沒有人瞧見過。思及近日摸牌總是輸,不由得道:“黑妞子,你說的是真的?那吃人虻,長啥樣子?多不多?它們還在吸我嗎?”

“可多了!一大團!得有千百隻!”塗菲媛的眼中閃過譏笑,舞着笤帚大聲說道。

榮氏一聽,連忙頓住了,慌忙道:“快,黑妞子,快拍死它們!老孃就說最近怎麼老輸錢,原來都是這玩意!”說着,彎下腰,把頭頂對準塗菲媛的方向,一動也不動了。

自家的這個侄女兒,雖然醜了些,笨了些,卻是不曾坑人的。榮氏心下信了,把腦袋一杵,躲也不躲了。

塗菲媛的眼中閃過冷笑,舉起笤帚,狠狠朝榮氏的頭上拍去:“我叫你們吸血!我叫你們吃腦子!我打死你們這些害人的東西!”

搶爺爺奶奶的屋,佔爺爺奶奶的傢俱,奪爺爺奶奶的棉被,還三五不時來搜刮東西,咋有這樣沒臉皮的賤人?塗菲媛心下大恨,手上一點不留情,劈頭打下去。

“對,對,打死它們,打死它們!”榮氏被打得頭髮都刮亂了,臉上也劃了道子,心裡在想,塗菲媛打得這麼狠,那些吃人虻該死了吧?

只見塗菲媛舉着笤帚,劈頭蓋臉朝榮氏打下去。偏偏榮氏一動不動,由着塗菲媛打。李氏直是驚呆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媛媛,別打了,快住手!”

塗菲媛打胡氏的時候,因着沒人看見,且又捏了胡氏的把柄,纔沒人說道。可是榮氏乃是塗菲媛的親嬸子,又不是個好惹的,若是說出去,塗菲媛就變成不孝不悌的孩子了,再難嫁得出去的,連忙上前攔了。

------題外話------

肥不肥?過癮不過癮?阿風準備了好久的!爲了準備這一更,好幾天沒睡飽覺了!快來點掌聲,讚美阿風一下!

文中的沐神醫,醫術真的十分高強哦,她同《穿越古代之神醫也種田》一文中的女主沐希,是很神秘的關係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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