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她靜默着吐出一口氣:“我相信因有不告訴我的理由。”
“呵。”那個深衣男子驀地轉過身來,“放下劍吧花洛姑娘,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是陌上焱。”
那是一張冷傲而桀驁的臉龐,比陌上因更要棱角分明的面型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彷彿能夠洞穿一切般,他的眉毛英氣十足,挺拔的鼻樑和緊抿的嘴脣給人一種端正嚴肅的印象。
“我是陌上因的弟弟。”再仔細看一些,果然有些像。
“我從未聽說……”花洛頓了頓,但沒有放下劍的意思。
“家裡事有些亂,兄長不方便對你說。”陌上焱勾起一抹冷笑,邊拎起桌上的白瓷酒杯自斟少許,“想必花洛姑娘一定聽說過玄黃帝吧。”
花洛看着他,這個名字很熟悉,閉上眼睛再思索熟番。木窗柩外的商販熱熱鬧鬧地叫喊着,樓底下的人羣熙熙攘攘,河邊上賞花燈和沿河擺起來的集市喧鬧着的讓人不禁要加入。業河岸邊夜不眠,這集市要持續到一二更纔會逐漸打烊,到了第二天一切又安靜得彷彿沒有發生過。
“那是……天帝?”忽然間,花洛眨了眨眼,像是確認般將目光投向陌上焱。
“呵呵,那你知道天帝的全名叫做陌上玄黃嗎。”冷傲而孤高的語氣,陌上焱幾乎是輕蔑着說出這些話的。
“……這。”美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着眼睛看眼前的人,要是這麼說的話,“陌上因……”
“花洛姑娘。”陌上焱換了一副認真又帶了些乞求的樣子看花洛。
一身素衣的長髮姑娘,發上還沾了些水汽,明眸皓齒,白皙的皮膚襯着她身上的柔情,淡雅的微笑,從容安然的模樣,這樣的女子如同塘邊的白荷出淤泥而不染,如夜空裡的晨星安靜俯瞰着陪伴着。可是陌上焱並不會因此而動搖,天界也不會。
“今天下午船上出現的男子,司馬子淇,是現在的玄黃帝的將軍。”那雙眼睛如同神秘的黑曜石,定定地看着花洛,“兄長是要成爲天帝的人,而天界和妖界,是不會有未來的。”
花洛的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肩線不住地顫抖着。
“近日兄長總是離開崑崙顛四處遊玩,父皇大人可是很擔心。因兄長從來都是沉穩冷靜的……”陌上焱不打算給花洛一個思考的時機,忙不迭地又繼續往下講:“不知花洛姑娘可知道原因?”
伊人悵然而立,手上握着的劍在恍惚間已然沒有了力度,臉上漸漸變得滾燙起來,她曉得並不是因爲剛剛出浴。陌上焱的表情咄咄逼人自是不用問,但花洛並不想去深究其中的真假,她怎會沒有懷疑過陌上因的身份,他必然是天界的大人物,這一點她從前就想過了。
如果陌上因是天界下一任天帝……他們這一段必然是善始善終來得好,像入口滑下的茗茶,不知覺間回甘涌上心頭也就夠了。
“花洛失禮。我明白焱君的苦心了。”
陌上焱的雙瞳仍舊保持着先前的嚴肅和謹慎,但黑曜石之中隱隱透出些不可測的詭譎,他看着花洛背過他將劍放回屏風之後,同
時傳過來的還有一聲難以發覺的嘆息。
“那麼,陌上焱先行告退了。”這名深衣男子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白酒的苦辣驀地在喉間綻放開來,濃烈而灼熱。
末了,廂房裡又再一次充斥着窗外那些熱鬧連番的叫喊聲,彷彿業河的集市永遠也不曾停息過般。
業河夜中,商販和來來往往的人羣將青磚小路圍得水泄不通,空氣彷彿也感受到了這炙熱燙人的氣息,沉悶得讓人無法喘過氣來。陌上因縱有上千年的修爲,但在這簇擁在一起推推搡搡的人羣當中還是滲出了一背的汗,黏黏地粘在藏青色的布衣上面,布衣不透風讓他有些難受。
“這位小哥,有什麼需要的嗎。”站到牌坊下的卻不是那大嗓子的糕點師傅,換上了穿着繡花紡布,頭帶梅花簪子的年輕女子,稍稍施加了些胭脂,在業河的夜色中並不顯得十分倒有了一種出脫的素雅。
陌上因朝她點點頭,並未露出過多的情緒。
“龍鬚糖兩盒,那種糕點也來些,麻煩你了。”他開口說道,邊不忘回過頭,從這家店鋪可以看到酒店的廂房。
陌上因透過這些紅彤彤的火光焰光燭光,隔着那些熙攘着歡笑着吵鬧着的人羣去眺望二樓的酒店廂房,月色很清冷,微弱的光芒落在業河青黛色的瓦上上泛出些許不和諧的冰冷,廂房的窗戶緊閉着,看不見裡面。
是花洛關上的吧。陌上因扯扯嘴角回過頭來,年輕女子已經將那些糕點裝進紅色盒子裡捆綁好了,陌上因接過來,掏出些零錢道了謝才往回走。
陌上因逆着人流繞道而返,只出來這麼一小段時間他已經思念得不得了。手上提着糕點而腿上只想加快速度。沉穩的男子想起來自己真真是遇到花洛以後纔有了這些感受,從前的陌上因不懂得什麼叫做焦躁、不懂得什麼叫做思念、不懂得什麼叫做朝朝暮暮。
此時此刻的藏青衣男子,只想快一些回到她的身邊去,只想將這熱騰騰的龍鬚糖送到她的手裡。
廂房木門緊閉,房內傳出些煮酒的聲音——“咕咚咕咚”、“咕咚咕咚”,斷斷續續地末了又再響起來,濃烈幹灼的酒味從門縫裡透出來,陌上因忽然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他揮了揮手,便推門徑自而入。
檀木桌子上還煮着酒,酒氣氤氳在廂房裡暈開來,他湊近一看,白瓷酒瓶中酒快見底了。而酒瓶旁邊靜躺着一張紙,壓在白瓷杯子之下。
“因。蘇漣喚我,洛兒先行告退。
這段日子是此生中最難忘的回憶。
珍重。”
這些句子緩慢地擠入他的腦中,擠入他的心中。陌上因赫然擱下手中的禮品盒,一手拿起薄紙片,不可置信地再三念讀起來。可是無論再讀多少遍,白紙黑字寫明白的事情卻不會再改變。
“不……這不可能。”陌上因彷彿是在讓自己信服般喃喃道,“蘇漣……這不可能……”
他緊皺着眉頭沿桌坐下,忽而將紙片收在腰帶,他無法接受花洛先行告退的消息。明明方纔她還在屏風之後安然地沐浴,這一刻怎麼就先行告退了?
陌上因站起身來
,繞到屏風後面,只見木桶裡還盛滿水,此刻已經驟然冰冷了。一把雕龍佩劍擱在屏風之後,斜斜地靠着屏風上的浮雕佇立着。再環顧四周,好像一切都安然無恙,除了花洛的衣物已經被清空了以外。
怎麼會。
下午才承諾過要帶她逛遍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藏青色男子一握拳,轉身便踱到廂房外。
“廂房中的素衣小姐,你有看到嗎。”剛踏出木門便見到捧着熱水的店小二,陌上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攔着便問到。
店小二因爲突然闖出來的陌上因而愣了一下,手上捧着的熱水在盆子裡搖晃了數下險些濺出來,“我說這位客官,你倒是小心些!”
“……”陌上因沒有說話,定定地看他。
那店小二聲調很尖,他擡頭端詳着面前這個一臉凝重的藏青衣男子,這個男子的眼裡有不可拒絕的怒氣和駭人的氣勢。店小二立刻換上了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那個,熱水滾燙我着急了些,爺不要在意哈。”
“看到過嗎?”陌上因的語調簡短直接,低下頭去注意的話,能夠看到陌上因那雙緊緊攥在紙扇上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呃……片刻前帶着包袱離開了。”店小二略有所思說道,“說是要乘明早第一艘船離開業河。”
“第一艘船?”藏青衣男子恐怕不能再按捺着了。
“呃……兩個時辰後……”店小二被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手上的熱水滾燙着也不能讓他暖起來了,沒等他說完,那個藏青色的男子就如一陣風一樣消失了。
直接從酒家二樓的窗戶裡躍身而出,須臾間便拐上對樓的灰墨色屋脊之上,屋頂風寒,男子右手緊拽着紙扇邊往前加速。月光的寒涼染着他的衣袂,兩袖之間劃過的風揚起塵土。他抿着脣角,脣角之下是壓抑着的情緒。
業河岸邊正式入夜了,河上漫起了一股涼氣催促着岸上人快歸家。青磚小路上殘留一些過氣了的熱鬧,紅紙屑和被踐踏破了的風車被丟棄在一旁,還有些灌了一地蠟的紅燭紅蠟油上沾着白色的糖屑。
然而一檐之隔,卻已經和屋頂上男子沒有了干係。彷彿是兩個世界那般了。
“怎麼會。”陌上因不可置信般喃喃到,那頭烏黑的發凌冽着落在風中,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卻不去在意,只因爲滿腦滿心都只裝載着一個人。
明明曾與我海誓山盟,明明曾約定要踏遍世間角落,帶你去看那些花開花謝,去看明月湖畔之下的細水流長,去看亙古之後的滄海桑田,曾經許在耳邊的承諾……
花洛。
花洛……
至少許我一個道別的機會。
業河畔上夜風很涼,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躲進了鉛墨色的濃雲裡只留下了一圈朦朧的亮光,腳下的屋檐要到頭了,陌上因一縱到斜前方的石橋上,過了這道橋不遠開外便是業河碼頭。
腳跟剛剛碰到青磚石路,陌上因便凝住了臉色。橋下流水潺潺在夜裡也不會停歇,兩旁的青竹林在夜裡只能辨認出些許輪廓,而從那些模糊詭譎的竹林重影裡面,慢慢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