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公主所說的“以後天天晚上都能這樣”,必然不是像這樣生病,而是被父母陪着,抱在懷裡用心呵護吧?
這個孩子看似淡漠,實際上心思格外細膩敏感。所以纔會用一張冰冷的外殼把自己給包裹起來,佯做出堅強的模樣。
裴映雪和皇帝的心口都想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兩個人心頭都涌上百般滋味,十分不是個滋味。
一瞬間,皇帝竟然都不敢去看女兒那雙明亮的眼。他狼狽的轉開頭:“朕該去上早朝了,皇后你好生照料鳳鳴,一會朕下朝了再來看她。”而後他才硬邦邦的對女兒道,“鳳鳴你一會乖乖喝藥,父皇回頭再來看你。”
小女孩無力的點點小腦袋,答應了。
裴映雪抱着女兒屈身行禮:“皇上慢走,妾身抱着鳳鳴就不去送您了。”
皇帝巴不得她們不送。“鳳鳴爲主,你先照料好她就行。朕身邊有王全。”
王全也連忙上前道:“皇后娘娘請放心,奴才一定好生伺候皇上。”
裴映雪樂得輕鬆,便抱緊了女兒目送他們出去。
麗妃昨晚等到子時,也沒有等來皇帝,卻聽到去打探消息的小內侍說鳳鳴公主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極重,皇上要留在那裡照顧,臉兒便拉了下來。
囫圇睡了一覺,她早早的起牀,就又趕緊派人去椒房殿那邊打探消息,得來的消息更讓她臉色發白——皇上居然真的在椒房殿陪了鳳鳴公主一晚上!不眠不休的!
這不就是說,皇上心裡對這個女兒還是十分看重的?
皇帝心頭鳳鳴公主這個女兒,她當然知道。只是以她從小見識到的事情來說,女兒嘛,再疼也是有限的。雖然皇帝沒有兒子,照現在的狀況來說,也許再也沒有兒子了,但就算在鄉下,沒有兒子也只有去親族裡領一個男孩回去養,極少有人家會選擇讓女兒在家招婿。更何況是皇家,就更沒有這樣的道理。
而且這一年來。皇帝對鳳鳴公主的態度她都看在眼裡。因而也並沒有太把這個小公主給放在心上,只以爲皇帝對鳳鳴公主的心思和父母對待自己的差不多。可是現在,她發現她錯了。
原來,做父母的也能疼女兒到這個地步麼?
她心裡有三分震驚,卻有七分的羨慕嫉妒。須知,她在進宮前從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進宮後,父母對她的態度改善了許多,但依然是以大哥爲重。所以她以爲,其他人家應該也都是如此。
然而昨晚的事情徹底推翻了她的認知,也在她心裡敲響了警鐘——皇上既然這麼疼愛鳳鳴公主,那鳳鳴公主的生母呢?都說愛屋及烏,那麼他就算再厭惡那個女人,心裡肯定也對她有着幾分真感情的吧?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五六年的恩愛時光。
想到這裡,麗妃心裡酸酸的很不是個滋味。
皇上雖說疼愛她,但她生病的時候。皇上也不過是叫太醫好生照料自己,再偶爾抽空來自己這裡看看,坐坐說兩句話就走了。
然而這一次,他和裴映雪一起守了鳳鳴公主一夜,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接下來的四五天的時間裡,都是在椒房殿裡歇息的。在白天有空的時候,他也會去椒房殿那邊看看,陪鳳鳴公主說說話,看着女兒用膳。
其實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鳳鳴公主就排出了於毒,腹痛和發燒的狀況就已經緩解了。到了第五天,人已經開始恢復精神,都可以自己在牀上躺着了。可是皇后不放心,繼續抱着她,皇上也不反對,繼續忙完了國事就去椒房殿,在皇后抱累了的時候便接手。
也就是說,皇上已經接連五天留宿椒房殿了。這是一件大事,這個也在宮內宮外激起了極大的反響。
雖說皇上是因爲擔心鳳鳴公主的病情纔去的,但如果真如他所表示的不待見皇后,他只需要叫人把公主抱到自己身邊照顧就是了,何必每天這樣東奔西跑,還給皇后掙臉面?
於是,已經有人開始懷疑被冷淡了一年的皇后娘娘要復寵了。
麗妃孃家來來往往的人也少了不少,麗妃的母親吳夫人和嫂嫂李夫人又遞牌子想進宮來,卻被她拒絕了。母親和嫂嫂想說什麼她心知肚明,可是她現在不想聽,她只想一個人靜靜。
“娘娘,您要是擔心皇上的身子,不如就去皇上下朝的路上等着。皇上這些天通宵達旦的忙,奴婢聽說他都瘦了。要是看到您,皇上一定會很高興的。”青楊看她情緒越發的沉鬱下去,便柔聲寬解道。
麗妃一聽這話,當即雙眼大亮:“你說得對!皇上這兩天忙成這樣,肯定累極了。本宮要做一盅皇上最愛的蓮子茶給他,讓他好好補補身子!”
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她立馬便跳起身,招呼着人準備東西,自己也換了衣裳往小廚房去了。
青楊見狀,脣角便翹起一抹笑。皇上之所以這麼喜歡麗妃,就是看中她這單純的性子吧?只可惜,這一份單純中已經摻入不少雜質了。也不知道在皇帝的竭力保護下,這份單純還能持續多久?
當皇帝下朝出來,便覺得腳步有些虛浮。王全趕緊扶住他:“皇上您接連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正好今天朝中事情不多,不如先回去睡一覺,休整休整?”
“你說的沒錯,朕是該好好歇息歇息了。”皇帝揉揉眉心,無力低嘆口氣。
方纔把最後一點精力都放在了應對朝政上,現在好容易早朝上完,他早已是筋疲力竭。
既然鳳鳴的病已經沒有大礙了。他想,他也是該放下心好好的睡一覺了。
主僕二人說着話,便見到前方麗妃領着人嫋嫋婷婷的過來了。
二人立馬住嘴,也停下了腳步。
麗妃來到近跟前,行禮過後,當擡頭看到皇帝略有些瘦削的面龐時,她的眼眶便溼了:“皇上,您瘦了。”
皇帝心中一動,不由升起幾分愧疚——那天晚上他直接甩手走人,本來就是他不對。後來又因爲鳳鳴公主的事情,一直沒有去看她,只叫人送了點東西過去。而現在,他還沒想起要去看她,她就已經主動來看他了。
想及此,他眼中帶上一抹柔色:“愛妃怎麼過來了?”
“臣妾知道皇上最近幾日辛苦,所以特地熬了一盅蓮子茶給您送來。皇上您有空的時候就喝了吧!”麗妃說道,青楊趕緊捧着食盒走上前,“麗妃娘娘這些天一直記掛着皇上的身體,但因爲鳳鳴公主病體未愈,不敢前去打攪。最近聽說鳳鳴公主狀況大好,皇上也多出一點空閒,纔敢斗膽過來見皇上一面。”
皇帝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滿意的點點頭。“青楊你伺候得麗妃很好。”
王全過去把食盒接了過來,順勢便道:“皇上,這裡距離流朱宮最近,正好麗妃娘娘在此,您何不去流朱宮坐坐,喝碗蓮子茶,再歇息一會?”
這是在勸他順水推舟,給麗妃點面子,也順勢將那天晚上欠她的給補上。
皇帝深以爲然,便頷首道:“王全說的沒錯,朕也確實累了,想找個地方躺會。”
麗妃聞言,激動得不行,連忙對青楊送去一個讚許的眼神。青楊謙卑的低頭不語。
皇帝下朝後就去了麗妃那裡,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椒房殿。裴映雪聽說後只是將頭點了點:“也是時候了。鳳鳴現在都好了,皇上自然也該去安撫安撫她,不然這位又該哭?子了。”
素錦幾個聽了,紛紛忍俊不禁。
裴映雪也只是隨口說笑一句,並不怎麼把這個當回事。只是回過頭,當對上女兒那雙亮晶晶的眼,她心裡不由一虛。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早上鳳鳴公主說的那句話起的作用,這些天,裴映雪和皇帝都竭盡全力的陪在她身邊。雖然夫妻倆不怎麼說話,但在安撫女兒這件事上,他們全都是盡心竭力了的。
不過鳳鳴公主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一臉期盼的看着她:“母后,我餓。”
“我的鳳鳴餓了呀?好,母后剛剛叫人做了雞湯麪,現在就讓他們端上來給你吃。我的還叫準備了一籠小兔子小狗的糕點,給你調調味口,不過你現在腸胃虛弱,一次只能吃兩塊。”裴映雪連忙便笑,趕緊吩咐素錦去端面。
已經到了第六天了,前兩天小丫頭只能喝一點清淡好克化的粥。不過從今天開始,他可以吃別的東西了。裴映雪聽太醫這麼說後,簡直比女兒還高興。畢竟病了這幾天,晝夜不能睡好覺,還不能好好吃飯,小小的孩子瘦了一大圈,臉頰上的兩團軟肉都不見了,小小的下巴也尖尖的,襯得那雙眼睛格外的大,叫她這個當孃的看在眼裡心疼得不得了。
以前她一直以爲自己對鳳鳴公主的感情並不太深,這段時間把她養在身邊也只是因爲她是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也是自己在這個深宮中的一點依靠。可是這次生病才讓她真正認識到:女兒就是她的命。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孩子就已經在她心裡紮了根,稍稍碰一下她就疼得不行。只是以前沒人碰過,她還沒有察覺。但這一次,她終於真正認識到了。
很快雞湯麪就端來了,裴映雪要端起來餵給她吃,鳳鳴公主卻拉拉她的袖子:“母后抱。”
病中的孩子和平日大不相同。不僅身子虛弱了,就連氣場都弱了許多。這麼嬌嬌軟軟的,連說話都沒積分力氣,儼然就是個普通的小孩。
但這樣的小孩也更戳人的心。
裴映雪根本不捨得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便連忙把她給抱在腿上,再端了面一口一口的餵給她。
鳳鳴公主慢慢的吃完了。然後,裴映雪又喂她吃了兩塊糕點。
但吃完了糕點,她也沒有從裴映雪身上下來,反而雙手圈上母親的脖子,小小的腦袋靠在她的懷裡:“母后,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斤豆溝亡。
雖說肚子裡的發炎已經治好了,但俗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這娃娃還是懨懨的,說話也有氣無力,只一雙眼恢復了五六成的活力。
裴映雪便摟着她點頭:“好。你想說什麼,母后陪你說。”
素錦幾個知道這是她們母女私話的時間,便大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兩個頭在一旁伺候。
小女孩慢慢擡起頭,亮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裴映雪:“母后,我覺得我病了。”
“什麼叫你覺得?你本來就病了呀!”裴映雪啼笑皆非。
“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我的心,我的腦子,好像也生病了。”小女孩連忙解釋。只是她身體虛弱,非要解釋,一時激動,反而喘上了。
裴映雪連忙給她拍着後背。唯恐又讓女兒激動起來,她便柔聲順着她的話往下說:“你的心怎麼病了?說給母后聽聽,要是真不對的話,母后就再請太醫來給你治治。”
“這個太醫治不好的。”小女孩搖頭。
“真的嗎?”裴映雪不信。小女孩就一本正經的把小腦袋點了點,“是真的!”
“那到底是什麼病?居然這麼神奇,連太醫都治不好?”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小小的孩子眼中浮現一絲迷茫,“就是好像這次生病,我自己好像變了個人。明明以前一個人挺好的,沒有父皇也沒什麼。我甚至還想,要是母后你和父皇實在合不來,那就老死不相往來算了,橫豎我不在意,我和母后你在一起過得也很快樂。可是這一次,你們天天晚上陪着我,父皇那麼忙還肯抱着我不去睡覺,我又覺得其實父皇也很好,我又有點捨不得他了。所以,我又想着,你們還是和好如初該多好?這樣,我就能同時擁有你們兩個了!”
“可是我又想着,上次母后你說得沒錯,你現在和父皇在一起就吵架,父皇又偏疼麗妃,我非要你們在一處,這是強人所難。以前讓我放棄這個想法很容易的,但爲什麼現在只要這麼一想,我心裡就難受得不行呢?”
說到這裡,小女孩的小嘴都嘟起來了。“母后,你說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變得好奇怪,我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裴映雪被孩子的話給弄得啞口無言。
這件事,說起來也是他們做父母的對不起她。這麼小的孩子,小小年紀卻要承受這麼多原本不該她承受的東西,她也已經夠艱難了。她能一直堅持到現在,甚至直到這個時候還在爲他們考慮,實在是難得。
裴映雪忍不住摟緊了她:“鳳鳴你沒病,你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這正說明你是個好孩子。有病的是父皇母后,和你沒關係。”
“是這樣嗎?”小女孩被這句話稍稍安慰了一點,但還是滿面不解,“可要是我沒病,爲什麼我會這麼奇怪?”
“因爲你是母皇母后的孩子啊!父皇母后不舒服,你當孩子的難道不該爲我們分擔一點嗎?”裴映雪柔聲道。
“原來是這樣。”小女孩點點頭,似乎明白了。
要是換做往日,聽到這樣的話這孩子必定是一臉不屑,反叱她胡說八道。可是這一次,她卻真的聽進去了,還這麼一本正經的點頭,眼中的信任展露無遺。
這次生病,孩子身上的僞裝卸去了不少,露出了不少真實的情緒。現在就連她信口胡謅的話都沒有用心去想,這是真的信任她了吧?
顏新心裡酸酸的想着,忍不住又把女兒摟緊了點。
把藏在心裡的話說出來,鳳鳴公主心裡舒暢了許多,便張嘴打了個哈欠:“母后,我困了。”
“困了就睡吧!”裴映雪道,依然溫柔的摟着她,“母后給你唱歌。”
小女孩便靠在她懷裡,閉上眼沉沉睡了過去。
裴映雪唱的是一首搖籃曲,軟軟的腔調,尾音拖得長長的,不算婉轉,但也還不錯。輕柔的歌聲飄出內殿,讓屏風外的皇帝面色變得十分複雜。
素心幾個畢恭畢敬的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皇帝已經來了有一會了。當時正逢鳳鳴公主在吃東西,他進門便不許他們出聲,只自己慢慢走了進去。但在屏風外時,人便站住了。
然後,就一直站到現在。
內殿的母女倆絲毫不知情,她們自顧自的悄聲說着話,唱着歌,根本不知道在外面已經有個人把她們的對話悉數收入耳中。
“皇上……”王全小聲叫到。
皇帝這纔回神。
“走。”他道,轉身便朝外走去。
王全連忙躡手躡腳的跟上。到了椒房殿外,他才忍不住問:“皇上方纔爲何不進去?鳳鳴公主要是看到您,肯定會很高興的!這些天您一直陪着她,奴才都看到了,每次您去看她,她看着您的眼神亮晶晶的,可精神了!”
“她睡了,朕就不去打攪了。回頭等她醒了再說吧!”皇帝道,“迴流朱宮,朕也該睡了。”
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半點個人情緒。只是聲音裡帶出了幾分激動。
“是。”王全分毫不敢多言,連忙點頭應是。
此時麗妃正坐在流朱宮正殿內抹眼淚,傷心得無法自已,不管身邊的人怎麼勸都沒用。
剛纔皇帝喝了蓮子茶,都已經脫了外衣和鞋子,躺上牀去了。她也一臉溫柔的打算上前服侍,但皇帝卻又突然坐起來,套上鞋子披上外衣,只留下一句:“朕不放心,還是先去看看鳳鳴。”
人就走了。
走了!
麗妃呆呆的目送他的身影離去,不覺又想到了那天發生的一切,頓時淚如雨下,傷心不已。
他這一去,肯定又不會回來了吧?原來在他心裡,自己是這麼可有可無。
幾個小宮女勸了半天,嘴巴都說幹了,也沒有得到絲毫成效。一個人便巴巴的轉向青楊:“青楊姐姐,你趕緊勸勸娘娘啊!娘娘最聽你的話了!”
青楊搖搖頭。“娘娘正在傷心處,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就讓她先哭一會吧,一會皇上回來就好了。”
麗妃不太聰明,腦子自然也不夠靈活。之前雖然因爲自己的建議,她成功讓皇帝到流朱宮來坐了坐,因而心中對她存了幾分歡喜。但她有自知之明,剛纔皇帝二話不說突然走人,就已經把這份歡喜個抹殺乾淨了。現在在麗妃心裡,她就是皇帝的代表,麗妃不敢埋怨皇帝,那必然就會把對皇帝的埋怨轉移到她身上。她要是主動送上前去,誰知道麗妃又會做出怎樣的蠢事來?
以前她的身份沒有暴露,麗妃打罵了她也就打罵了,她一個小宮女活該承受。可是現在,麗妃要是再打她罵她,那就是打罵了皇上,事後絕對不好收場。主僕二人之間那點微薄的情感也要被打消乾淨。所以,爲今之計,她絕對不能上前去。要麼等麗妃自己哭夠了想通了,要麼就等皇帝再回來。
不過,她覺得前者的可能性太小,還是後者更讓人覺得更有盼頭。
“青楊姐姐,皇上還會再來嗎?”聽她這麼說,兩個小宮女不由好奇的問。
正抽抽搭搭的哭泣的麗妃聞言,哭聲也小了不少。
青楊頷首:“會的。”
“爲什麼呀?要知道,上次皇上就是突然走了,然後……”
“這次和上次不一樣。”青楊只能這麼說。
對於這樣的話,大家都是將信將疑。
不過很快,外面就又傳來一聲高喊——“皇上駕到!”
“皇上!”他果然來了!
麗妃頓時破涕爲笑,趕緊擦把眼淚就往外衝。幾個小宮女都拉她不住,只得連忙也跟了上去。
皇帝前腳剛踏入流朱宮,後腳便看到麗妃飛奔而來。可憐的小人兒淚眼婆娑,眼眶微腫,好不可憐。
皇帝心中又浮現一絲愧疚。
哎,方纔在椒房殿聽到女兒的話他也愧疚,現在看到麗妃可憐的小模樣他也愧疚。怎麼來來去去,他現在見誰都愧疚了?
“愛妃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哭了?”皇帝眉頭微皺,輕聲細語的問。
麗妃連忙抹抹眼角:“臣妾沒事,剛纔想到一些和皇上您的往事,一時激動,就哭了。”
皇帝眼神微暗。
她如果直接撲到他懷裡,哭訴他之前的狠心拋棄,他還會依然覺得愧疚。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反其道而行之,想借用以往的情意來勾起他的愧疚之心,這便是刻意了。痕跡太過明顯,便讓人不喜。
果然,不管他如何努力,都不能十成十的保留住她的那份純真麼?
察覺到他的淡漠,麗妃心裡也是一驚,趕緊又楚楚可憐的擡起頭來:“皇上……”
皇帝便垂下眼簾:“鳳鳴睡了,朕也放心了。朕累了。”
“是,臣妾這就伺候您歇息!”麗妃趕緊上前,攙着他進了內室。
這一晚,皇帝還是宿在流朱宮。
第二天下了早朝,他又將徐明軒給叫到了御書房。君臣二人談完正事,皇帝卻沒有開口讓他退下,只皺着眉似乎在思索什麼。
徐明軒便道:“不知皇上還有何事情要吩咐微臣?”
皇帝搖頭。“朝事已經所完了。不過,朕有些問題,不知問誰纔好,徐愛卿可否爲朕解答一二?”
“皇上有何疑難儘管開口,微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徐明軒忙道。
皇帝便點點頭。“其實也沒什麼太要緊的事,朕就是想問問,徐愛卿你還比朕虛長兩歲,成婚六年卻並無一兒半女,你家中難道沒有催促你麼?”
“怎麼可能不催?只是當初微臣的夫人身體不好,微臣又經常外出,家母體諒微臣辛苦,又心疼媳婦,不忍心太過催促。不過現在,賤內過世,家母便特地賜給微臣兩個丫頭,這意思,一目瞭然。”徐明軒一陣苦笑。
皇帝聽了,也不禁笑了。“兩個丫頭倒真不是什麼大事。你收了就收了,要是回頭她們能給你添個一兒半女的,也算是功勞一件了。”
“她們添不了的。”徐明軒斬釘截鐵的道。
皇帝一愣。“爲什麼?”
“因爲,微臣一向嚮往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感情,早已經下定決心,此生除了妻子,其他女人一概不會多看一眼。微臣的孩子也只會由微臣的妻子來生,什麼侍妾庶子,還是離遠點爲好。多少高門大戶內亂不斷,不就是因爲嫡庶之爭?所以,微臣不會碰他們。”徐明軒慢條斯理的說着,突然臉色一變,像是想起了什麼,趕緊跪地,“微臣無狀,信口胡說,皇上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早在聽到他說只要夫妻舉案齊眉的時候,皇帝的眼神便變得晦暗不明。後面的話,就更讓他的臉色變得分外難看了。
內亂不斷、嫡庶之爭,這在皇家是千古不變的話題。尤其,他這個皇帝曾經就是一個庶子,而且還是不受寵的庶子。
不過,皇帝倒是沒有生氣。看着徐明軒一臉緊張的跪在跟前,他便淡淡一笑:“徐愛卿不用緊張。你的脾性朕還不清楚嗎?這話是朕要問的,你不過是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已,朕不會往朕身上套。”
徐明軒連忙抹把冷汗。“皇上說的是。您和微臣情況不同。微臣不是承重孫,不用繼承家業,以後再娶,生個一兒半女承歡膝下就夠了。但皇上您爲了江山傳承,必須多多開枝散葉,后妃多些也是理所應當。”
皇帝聞言,脣角也翹起一抹苦澀。“是啊,朕必須開枝散葉,也必須儘早生出兒子,不然便是不孝,便是對不起天下蒼生!明明只是朕的家事,但每每聽他們提起,卻像是什麼震動天下的大事似的,真是讓人氣得想砸了大殿!”
“天家無私事,諸位大人如此要求,也是爲了皇家的未來着想。皇上您現在沒有皇子,他們心裡比您還着急呢!不過子女也有各自的緣法,強求不得。皇上您徐徐圖之就是,不用太把別人的想法放在心上。您還年輕,以後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子孫成羣的機會還多得是。”徐明軒道。
他也沒有刻意的安慰他,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當然,前提是皇帝能生。所以在皇帝聽來,他這話並沒有什麼大錯,可比那些動輒搬出祖宗家訓來教導他,巴不得押着他去後宮、一晚御十女的老臣要看着順眼多了!
皇帝長出口氣:“還是徐愛卿你更懂朕的心思。和你說了這番話,朕的心裡好受多了。”
“大概因爲微臣和皇上年齡相仿,也有相同的境遇,所以心情也都差不多吧!”徐明軒道,“不過,皇上您還是比微臣要好的多。畢竟您還有皇后,膝下也有鳳鳴公主。雖說是個女兒,但也是您的至親骨肉不是嗎?”
“是啊,你說得很對。鳳鳴也是朕的至親骨肉。”皇帝連連點頭,越發的唏噓難平。
徐明軒看在眼裡,便斗膽問道:“皇上,難道鳳鳴公主又生病了嗎?”
“徐愛卿何出此言?”皇帝立馬挑眉。
徐明軒連忙搖頭。“微臣只是隨口一問。蓋因爲方纔皇上您提起鳳鳴公主時的神色不大對勁,所以微臣才以爲……”
“鳳鳴她很好。前些天腸癰,但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皇帝搖搖頭,“只是……哎!”
“不知皇上可有什麼苦惱?微臣願意爲皇上解決煩憂。”徐明軒忙道。
皇帝看看他,心裡猶豫了一會,還是開口了:“徐愛卿,朕記得在你幼時,你父親徐老大人也經常不在家中。你見不到他,也會想念他麼?”
“那是自然。父子親情,此乃天地人倫,永遠割捨不斷的。微臣雖然從小就見不到父親幾面,但卻知道父親是在爲國效力,舍小家爲大家,此乃大孝道,所以微臣從小就十分的敬仰父親,也十分的理解他。而且父親也沒有不疼愛微臣,每次只要他有空,他都會見微臣,查問微臣的功課。在微臣生病的時候,也會推掉一些不要緊的公務陪着微臣。這就夠了。微臣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孩子,微臣能從父親一點一滴的表現中察覺到他對微臣的關心,心中對父親的孺慕之情不會減少。所以每當父親外出,微臣都會十分想念他。”
“原來如此,朕明白了。”皇帝頷首,“多謝徐愛卿爲朕解惑,朕現在心裡通透多了!”
“皇上過獎了,微臣也不過是說說自己的想法而已,也沒做什麼。”徐明軒連忙還禮。
不過話說至此,皇帝聚在眉心的一抹凝重已然散開,人也如釋重負一般輕快了不少。徐明軒便知道自己被叫來這裡的任務已經完成,立馬稽首告辭。
皇帝這次沒有再保持沉默,爽快的點頭應允了。
徐明軒連忙從御書房內退出來,也便長長的出了口氣。
擡眼望向內宮深處的層層宮殿,他眼中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
“皇后,鳳鳴公主……”他輕輕喚出這兩個稱呼,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道,“看來,後宮中麗妃一家獨大的場面要改變了。表妹,表哥現在只能幫你到此了。”
餘光瞥到前方旖旎而來的一角桃粉色衣裙,他連忙垂首行禮:“微臣見過麗妃娘娘。”
“啊,原來是徐大人。”沒想到又見會在這個地方遇到徐明軒,麗妃勉強擠出一抹笑,一顆心卻忐忑不安。
她還清楚的記得上次和徐明軒的交手。那一次,她一敗塗地,還被罰了閉門思過一個樣。那是她進宮來受到過的最嚴厲的懲處,她的臉面都快丟盡了!
私底下,她沒少罵徐明軒。可是現在,當正面對上他的時候,她卻忍不住心跳加速,害怕得都不敢和他對視,自己反倒恨不能趕緊挖個地洞鑽進去!
徐明軒卻還是一派落落大方的表情:“麗妃娘娘是來見皇上的麼?”
麗妃連忙點頭。“是。”
但她馬上又反應過來,連忙昂首挺胸、做冷眼俾睨狀:“本宮的事情,和徐大人你有什麼關係?”
“麗妃娘娘高高在上,您的事情和微臣當然沒有關係。不過,如果您是來見皇上的,微臣奉勸您一句,還是不要去的好。皇上現在心情不大好,應該不想見到您。”徐明軒淡然道。
麗妃心一沉,美麗的小臉上也浮上一層怒意。“徐大人,你別以爲上次本宮敗給你了,本宮就怕你了!”
“娘娘!”青楊都要瘋了,她趕緊拉住麗妃,“徐大人乃是外臣,他和您之間能有什麼敗不敗的?您早上起得太早,一直忙着給皇上做羹湯,是累暈頭了吧?咱們趕緊把補湯給皇上送進去,您也趕緊回去好好歇息一下。”
徐明軒聞言淺淺一笑:“難不成,麗妃娘娘是將微臣看做了哪位后妃嗎?但是微臣不記得後宮中有位姓徐的后妃啊!而且誰不知道,這後宮之中麗妃娘娘您最得寵,就連皇后娘娘都不能掩蓋您的鋒芒,又有誰能欺負到您頭上去?”
當然有人!就是你的表妹!麗妃心裡大叫,積壓了幾天的怒意又開始在心底洶涌咆哮。
但還不等她咆哮出來,王全就出來了:“麗妃娘娘,您什麼時候來的?快點進來吧,皇上剛纔還在念着您呢!”
麗妃的怒氣當即就沉了下去。
她得意洋洋的看了徐明軒一眼——聽到了沒,皇上正念着我呢!
徐明軒不置可否的轉開身軀,對王全拱手行禮:“王公公,在下告退了。”
“徐大人慢走。”王全連忙揮舞着拂塵告別。再回頭對麗妃做個請的手勢,“麗妃娘娘,請進來吧,可別讓皇上等久了。”
“好,多謝王公公。”麗妃立馬甜甜一笑,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只是她前腳走了進去,後腳青楊便跟上。站在王全身邊,青楊一臉無奈:“公公,娘娘她……”
“算了,這也不是你的錯。麗妃娘娘生性如此,你能攔住她沒和徐大人吵起來,已經很不錯了。”王全嘆道,看着前方那歡快的身影,失望的直搖頭。
徐明軒是皇后的表兄,而且這些年一直爲皇上兢兢業業的做事,深得皇上寵信。若說他做的這些事不是爲了皇后,他是不信的。所以說,除卻裴家人外,徐明軒也是皇后的一大靠山。那麼既然是皇后的靠山,他必然和麗妃不對付。兩個人撞上,一番脣槍舌劍少不了的。
只可惜麗妃太愚鈍,別人三言兩語就能把她撩撥得怒火中燒。明明上次的教訓已經那麼明顯了,這次她卻還沒記住,這次差點又和徐明軒在御書房外吵起來。這次還又驚動了皇上。
后妃和朝臣能鬧起來的,她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要不是皇上有心護着她,單是這兩次御書房外的爭吵就能要了她的命。不過,上次皇上護住了她,這次只怕事情就不會這樣善了了。
青楊自然也知道,便也低嘆口氣:“麗妃她……實在是單純直率得過分了,遇不上大事還好,但一旦遇上了,那就只有被人牽着?子走的份。”
但身爲后妃,她又怎麼可能一直遇不到大事?除非皇上根本不再理睬她!
“這個也不怪你,你已經盡力了。現在且走一步算一步吧!”對於這位麗妃娘娘,王全早已經詞窮了,便只是搖搖頭,邁步進去了。
得到皇帝的傳召,麗妃很高興。她興沖沖的走入御書房中,卻見坐在御案後的皇帝面色鐵青,正目光冷冷的看着她。
她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連忙屈身行禮,嬌嬌的叫了聲:“皇上……”
然而這次皇帝並未被她楚楚可憐的表象所迷惑。“愛妃你方纔又和徐明軒在御書房外爭吵了?”他沉聲喝問。
麗妃小臉兒一白。“臣妾沒有!臣妾只是、只是和他說了幾句話,聲音稍稍大了點,其實並沒有吵!”
“是嗎?”皇帝聲音冷冷的,聽起來不大相信。
麗妃堅持一口咬定。“是的!就是這樣,沒錯!”
她說謊的本事比裴映雪差多了,皇帝都不忍心去看。他便別開頭:“既然你覺得是這樣,那就是這樣吧!朕還有事,先走了,你也迴流朱宮去吧,以後都不要再來御書房了,這裡本就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皇上?”麗妃進門前的滿腔歡喜早已經被掃落一地,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怎麼也想不通皇帝爲什麼突然就變臉了。
當然,如果她真這麼快想通了,她就不會是麗妃了。
皇帝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便甩手離開。王全連忙跟上:“皇上,現在擺駕哪裡?”
“去椒房殿。”
“是,來人,擺駕椒房殿——”
王全特有的尖細又悠長的嗓音在外響起,卻如一根細針,刺得麗妃耳朵一陣生疼。
椒房殿,又是椒房殿……
她不由又想到了徐明軒剛纔說過的話——微臣奉勸您一句,還是不要去的好。皇上現在心情不大好,應該不想見到您。
還真給他說對了!這個人是掃把星嗎?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
麗妃氣呼呼的想着,轉頭就把責任推到了徐明軒頭上。果然,只要是和裴映雪一夥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她遇到一次倒黴一次!
再想想皇帝方纔冷淡的表情,她心裡又一酸,趕緊掏出帕子按按眼角,不讓眼淚流下來。
卻說皇帝到了椒房殿,鳳鳴公主剛喝了藥躺下了。
裴映雪親自出來迎接,姿態嫺雅從容,讓人挑不出半點錯。
不知怎的,當見到她,皇帝心裡的那點不快便煙消雲散了。
“皇后免禮,平身。”他道,便坐下,問了一番鳳鳴公主的狀況。裴映雪耐心的一一回答完畢,就擡頭看他,“皇上,臣妾有一件事,要和您商議一下。”
她又有事!
皇帝的小心臟猛地一跳,突然覺得有點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