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維信一聽到門口的聲響,只當是哪個不長眼不要命的僕子,寒光一閃,凌厲的轉過頭看去,卻是佟母由花襲扶着,定定的站在門內,立直了身子,平靜的看着他。
佟維信心下一驚,忙轉過身換了臉色,語氣孝緩道:“老太太怎麼來了?”
佟母卻是不搭話,只淡淡瞥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又挑眼看向他道:“這是怎麼呢?老夫老妻的還跟新婚燕爾一樣拌嘴不成?”
看似是打趣說笑之語,可此時誰敢笑?崔氏一看到佟母,忙暗自垂頭拿絹子擦了淚,這會子也沒個時間給她補妝遮掩了,只得轉身扯嘴一笑,上前幾步道:“這大雪夜的,老祖宗怎麼來了?”
說着崔氏就去扶佟母道:“外邊兒冷,老祖宗進來坐着喝口茶,暖暖身子。”
佟維信一聽,也連忙恭敬地去扶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卻是不動聲色的搭了花襲的手,另一隻手扶着崔氏朝裡去,佟維信手僵在那兒,擡眼看了看垂眼盯着地下沒有擡頭的下人,手一垂,轉身踏進去,坐在了炕桌旁。
崔氏瞥了眼地上的一灘茶漬污跡,再瞥了眼佟母淡然的臉色,方調和着笑道:“瞧瞧,這炕桌倒是擺了好幾年了,人都說放的越久的東西就成了古董寶貝,誰知這炕桌擱久了,反倒壞了腿子,愣是把一桌子好好的東西都倒在地上了,倒叫老祖宗看笑話了。”
說完崔氏一瞥門口的僕子輕斥道:“不長眼的東西,看見老祖宗來了,還不麻利兒把這些收拾了換一桌茶點來,有小鬼兒拘了腿麼?盡在那戳着挺屍。”
外面僕子一聽,忙不迭兒地跑進來,掃地的掃地,奉茶的奉茶,端點心的端點心。
崔氏瞥了眼衆人,自己身邊的人兒是自己培養出來的,臉色淡定,行事穩重,外面的僕子卻是不經用,見不了陣仗,火急火燎,嚇得跟鬼攆一樣。
倒是老太太身邊兒的花襲,到底是從小侍奉在老太太身邊兒的,自扶着老太太進門,崔氏便打量到花襲眼睛瞥也不亂瞥,只專心伺候老太太,就是看着這滿地的狼藉,也不驚不怕,倒是難得的端穩持重,不像廊下的婆子,都慌腳雞一樣。遇事不慌,泰山壓於前不急,這樣的人才是有計算的。
佟母抿了一口茶,緩緩放回案上,擡眼瞥了下身旁的佟維信,眯眼笑着道:“是啊,都說那酒是越陳,擱的越久越好,可是人吶…”
佟母不緊不慢道:“有時候時越長一歲越精明老成,可有時候卻偏偏會犯下渾,倒像是返老還童了。”
立在屋裡的人,自然曉得老太太話裡話外,明裡暗裡指的誰,因此誰都不敢胡亂搭腔,就是崔氏也不敢。
“阿懿。”
佟母瞥了眼身旁的媳婦,崔氏是個精明能幹的,就憑剛纔那股子氣度和轉話兒圓謊的本事,就有資格坐在這當家主母的位子上,當家主母就得吞了苦水也硬生生往肚子裡咽,擡頭就能精明的一笑,利落的行事,當年她坐這位子的時候,何曾不是垂頭揹着人抹淚,擡頭就得風風火火,行事果決。這媳婦啊,是擡對了門的。
“我這把老骨頭到底是老了,吹一點兒風就覺得涼,你去替我做點兒蜂蜜薑汁兒吧。”
崔氏一瞥沉然的佟維信,自是明白佟母的意思,因此笑着道:“唉,媳婦兒這就去。”
佟母笑着拍了拍崔氏的手,瞥眼看向花襲道:“你也去幫幫大太太。”
花襲笑着道:“是。”
崔氏帶着花襲便朝外走,臨走還不忘了使個眼色,衆人會意,連忙悄聲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三娘睡了?”
佟母懶懶地輕靠在引枕上,微微合着雙眼似是在養神。
“讓丫頭帶去裡屋歇了。”佟維信低沉着聲音回了。
佟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啓脣不緊不慢道:“老夫老妻的,爲着什麼事兒?”
“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隨口爭了兩句,倒勞得老太太操心。”佟維信微扯出一絲笑。
“元晦…”
佟母慢慢睜開眼道:“你當真以爲我這把老骨頭老了,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了麼?”
佟維信嘴角的笑意漸漸凝滯,佟母轉眼平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這就是自己十月懷胎拼命生下來的長子,如今襲着靖國公的兒子。
看着這熟悉的眉眼,不得不說,長的很像老靖國公,憑着這清雅的相貌,這顯赫的爵位,註定在京城就是個響亮的人物。可惜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是對的,元晦承了老國公的好相貌,卻也承了這薄涼的性子。
佟母微微搖了搖頭,從前的老國公也是寵了一房又一房的妻妾,把他們少年夫妻的情分漸漸忘在腦後,記得當初剛嫁進來,他眼裡只有她,那時她的心是暖的,生命也是鮮活的,然而,當一房又一房的妖嬈小妾進府時,她的心漸漸涼了,生命也漸漸變成了一潭死水。
但是她是靖國府的當家主母,她能做什麼?把小妾全部趕出去?和老國公爭爭吵吵?還是日日哭着做個閨中怨婦?她不能!
她是侯府嫡出的千金,她必須端出大家的風範,端出嫡妻的氣度。
所以她笑着接納了一個又一個,看着她們爭寵愛,爭衣服,爭手釧兒,她不與她們爭,因爲這些東西她都不屑,她只要鞏固自己主母的位子,替他的兒子爭住靖國公,靖國侯的位子,相比於這個,那些寵愛和珠寶算什麼?
但是這比那些個寵愛與珠寶都來之不易,爭的都要艱辛,爲了這個,她雙手不知道沾染了多少血,每進一個貌美年輕的女子,她都會不露痕跡的讓她們喝下該喝的東西,只要她們沒有孩子,誰又能跟她爭?就算有再多寵愛又有何用?以色示人能得幾時好?如今坐在這靖國府裡受兒孫叩拜,他日牌位放在佟氏祖宗安靈的地方,受後世子孫叩拜的,都是她。那些個小妾再年輕漂亮又怎樣?
這就是她向來偏袒大房,偏袒崔氏的原因,看着崔氏,她覺得那就是年輕的自己,行的艱難忐忑的自己。佟母轉眼瞥向佟維信那微抿的薄脣,註定了,她的兒子就像老國公一樣,薄情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