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巧得姜先都顧不上埋怨這消息來得不是時候了。從他們離開到現在,足有七個年頭了,早不打晚不打,偏偏這個時候打了起來,除了一個巧字,也沒有別的好講了。
不,還是有的。
衛希夷道:“天助我也!要是再回來得晚一些,他們打完了,就不好啦。”與荊伯相比,還是南君的贏面大些,來得晚了,南君打贏了,她們就成來投奔南君的了,再想立足可就比現在難了。若是恰在決戰前昔趕來,參與了決戰,並且拿下了很大的功勞,縱使南君再有後妻新子,也不能忽視了女瑩。
退一萬步,女瑩也可以憑此功績,在蠻地有立足之地。
女瑩吩咐兩個中年人:“你們將戰事仔細說來。”她還沒聽完,便迫不及待地想讓朋友來一起商議了。
兩個中年人你看我,我看你,衛希夷問道:“怎麼?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左手中年人高且胖,拿塊粗布手帕擦擦臉上的汗,講的十分地道的當地土語,姜先鴨子聽雷,只能勉強從腦海中翻出幾個零散的詞來,比如“王”、“後”,猜都沒發法。只好看衛希夷與女瑩的臉色,她們臉色好了,就表示情況還不賴,臉色不好,就是遇到難題了。
高胖中年人道:“公主,咱們原先一國,如今大夥兒分作六部啦。原本太后的部族分作兩部,一部歸順了王……”
自宮變之後,積蓄已久的當地土著的不滿便爆發了出來。爆發完了,正在興頭上的時候還不覺得,過不數月,猝然發現似乎這生活也沒有變好?再過數月,竟有些大不如前了?兼之大雨也沒有因此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勢頭,有部分不那麼堅定的人,又懷念起南君在時的好處來了。當時政令暢通,每年都可以從對外的征伐中獲得大量的好處。多好!
蠻人之中,本有心向南君之人,宮變之後也不曾拋棄他。
二十年一代人,原本的外來者業已安家落戶。此時二十年,足夠一代人從幼童長大到成家生子,孩子都能滿地跑了。北逃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經與當地通婚混同,自然是留了下來。這讓情況變得更復雜了。
於是,不滿之人一分爲二,是爲兩部,南君舊部是一部,留下來的原外來者又是一部。
除此而外,亦有蠻人中之通變者,投靠了趁火打劫的荊伯,是第五部。
第六部卻是心懷大志,南君得勢時不得不服,眼見南君掌不住了,又有荊伯入侵,想趁亂而起的蠻族英傑了。
六部之中,南君自己所部、外來北人及其後裔滯留者、投誠了的原叛部,三部悉歸南君所有。荊伯有自己的兵馬,又有蠻人投誠者,近來因爲南君又有恢復舊觀的模樣,逼得叛亂不肯悔改之人也轉投了荊伯。
另有自立之念的一部,正在觀望之中,或許是想等雙方兩敗俱傷,揀個便宜。又或者是想等雙方一決勝負,再依從勝者。
交戰雙方,便是如此了。
女瑩道:“還有什麼,一併說了。”只是這些消息,有什麼值得吞吞吐吐的?
高胖中年旁邊是一個矮瘦的中年人,也拿一塊手帕擦着汗,苦笑道:“王是我們的王,我們交付忠心是應該的。可有些人的忠心,他是有條件的呀。公主莫急,且聽我說。”
“……急得出汗的是你們,有什麼便說什麼,我自會找該找的人算賬,不會爲難你們。你們告訴我事情,我該謝你們纔是。”
矮瘦中年人等的就是這句話,得了豁免,便飛快地道:“公主想,原是叛亂之人,怎麼會這麼快便轉了性子了?又要如何才能與一向忠於王的人相處?總不好自家再打起來罷?那便只好變作一家人啦。說起來,原就是一家人嘛。”
女瑩心中咯噔一聲,大聲道:“說清楚!”
高胖中年人道:“是太后率部與荊伯合作,而太后的兩個侄子,轉投了王。他們又多有顧慮,獻女於王。咱們,有了新的王后啦。”
女瑩皺一皺眉,喃喃地道:“這也是應有之義……便是他將各部女子都娶了,也是王的權利。你們擺着苦瓜臉給我做什麼?”
矮瘦中年人囁嚅半晌,才說:“王將有新的太子啦。”
“將有?”衛希夷搶先發問,“是已經生下來了,還沒有確立,是嗎?”
“額,是。”可是,大家都以爲他將是了呀。
衛希夷逼問道:“王新有几子?原先長成的兒子們呢?要立的是新生的孩子,還是以前的?你給我說明白!”
她在女瑩身邊,從女瑩的動作上看,十分器重她,她的衣飾也很講究。見她發問而女瑩不阻止,矮瘦中年人也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是後生之子,先前的王子們,被王誅了三人,其餘隨太后出逃了。王有意,此番大捷之後,趁勝再建新城,立新太子,以安萬衆之心。”
衛希夷稍稍放下心來,未立而改定繼承人,與已立而改立,問題的嚴重性是不一樣的。既然沒立,此番女瑩若立有大功,則嗣位者是誰還未可知。她就不信,忠於南君之人會對叛徒沒有什麼意見?女瑩回來得正合適。
女瑩問道:“新後何人?何家之女?”
高胖中年人道:“是……”
是阿滿呀,曾經,太后想將她嫁與王子喜的那個阿滿。
衛希夷&女瑩:臥槽?!
她二人並不知道這一段舊事,只是感慨,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阿滿,可是太后的親侄孫呀。
女瑩沒有忘記衛希夷,問這二人:“王的身邊,還有什麼昔年重臣?這幾年又有什麼樣的勇士出現?王最信任者是誰?昔年王的心腹侍衛屠維,現在如何了?”
二人一臉爲難之色:“昔年重臣,死傷了一半兒,另一半目今還在。新的勇士麼,有兩個出色的年輕人。此外……就不知道了。”
“廢物!”女瑩恨恨地罵道!
二人面如土色,一齊跪倒乞命。姜先趁機問衛希夷:“怎麼回事?”
衛希夷澀聲道:“沒有我爹的消息。”又擇要將眼下的形勢說了。姜先問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來因?”
女瑩冷冷地插口:“投了荊伯的廢物,過來代荊伯宣命的。”
姜先柔聲道:“所以他們約摸知道些大事,於南君身邊的細務知之不詳,也便說得過去了。再覈實消息,籌劃如何參戰罷。一戰而定,你們想做什麼,都會從容。”
衛希夷勉強笑笑,她與女瑩兩個,也不知道是“沒有父親的消息”更慘,還是“有了父親另結新歡還有了孩子要將家業傳給少子”更慘了。
姜先當仁不讓地出來,爲二人理清條目,諸如此城當如何,如何應付荊伯,如何打探消息……
決戰之時當如何涉入,便要看女瑩與衛希夷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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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姑娘回神也快,她二人天生一對兒,一起淘氣的主兒,另一種皮糙肉厚扛摔耐打。難過的消息傳來,只好激起二人的鬥志罷了。女瑩道:“此城不能丟棄!若是日後遭遇流放,這兒總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衛希夷道:“那便先梳理此地,將那些祭祀全廢止了罷!”
姜先發現,他根本不用擔心這二位會灰心,提醒道:“祭祀還是需要的,可以將它改作你需要的樣子。”
衛希夷垂下眼瞼,想了一下:“好。”
女瑩問道:“你意如何改?”
衛希夷道:“我看中土的樣子,就還合用。在中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祭祀,不過祭司們已經不能干涉國君了。將卜筮、觀星,作爲一樣官職罷,不比別的官職更高貴。將祭司所專的幾樣學問分開來,記錄的事情,另設一職,交給別人。”
女瑩道:“好。原本父王就在着手做了,荊伯到來,又將此地禮制毀壞,正是新建的時候。”
其時禮制也樸素,伯任立法碑,不過十數條而已。衛希夷建議,仿中山的做法,鐫立石碑,將祭祀的項目、祭司的權力固定在了石碑上,不許逾越。新佔之城,又是投過敵的地方,無須另找清洗的藉口。
沒有立時反目,女瑩下令,城上依舊懸着荊伯的旗幟,過往的車隊也沒有發現城中的異常。荊伯往來的政令,女瑩都接了,在城中蠻人的襄助之下,僞裝成一切還是荊伯治下的樣子,以套取情報。
再次探聽的消息很快反饋了回來,決戰的地點離此尚有一百五十里。荊伯與南君的安排並沒有任何奇異之處,羣山環繞之中,有一片平原,還沒有被水淹沒,正在二人勢力的交匯之處,又偏向南君方向一些。南君贏了,正好從這裡出發,驅逐荊伯。荊伯贏了,此戰便可長驅直入。
兩人各有三部衆,皆分左、中、右三軍,一字排開。祭完天地,求完鬼神,向祖先獻過犧牲,卜一卜兇吉,而後捉對廝殺便是。荊伯中軍是荊地帶來可信之兵,南君亦然。雙方都有意識地避免了原太后分裂而成的兩部捉對,以免向自己族人揮刀時留情,而將他們錯開了。叛軍對着南君方滯留的北人,重新投誠南君者與歸隊荊伯的蠻人捉對。
衛希夷新取之城的兵馬,算是荊伯舊部,因人少,又要守城,被委以押陣之責——押的是新附蠻人的陣,督戰以防其逃脫。
行軍之事,也迫在眉睫了。
三人聚在一處,對着地圖指指點點,行軍已經熟練了,到了之後如何做,卻是一件麻煩事。
姜先扳着指頭數道:“本城兵卒不過數百,我等麾下數千,無法悉數前往,必要分流,此其一。分流之後,奔赴荊伯麾下,人數既少,一旦生變,不易脫身,此其二。亂軍之中,勝還罷了,荊人一旦潰敗,對面打將過來,可是玉石俱焚,不會認得咱們是友非敵的。此其三。荊伯縱敗,北撤必經此地,屆時如何應對方可保全?此其四。”
端的是條理分明。
女瑩憶起衛希夷的辦法,道:“假作是本城守軍,混到他們的行伍裡呢?”
“正是混進去難。”姜先心道,能混進城,是因爲運送物資之人本就不固定,而本城守將,總是有人認得的,如何能冒充?
衛希夷面無表情地道:“那就不去了唄。”
姜先驚訝地道:“這……如何使得?”
“生病了,爲將者不能去,派副將領兵,不熟悉道路,山高路遠,又下着大雨,失期。”
這年月打仗,爲何大家願意遵守聖王定下來的看起來很蠢的辦法,而不非早開發出衛希夷這等“聰明”的辦法?非不願,實不能。衛希夷固天賜的聰惠,這樣的聰惠,老天沒有吝嗇到只賜一次、只予一人,賜而不能用,纔是原因。
申王伐戎,曾想過合擊之法,便是因爲聯絡不便,路上變數太多,而人力又無法將這些變數悉數克服,一旦一個變數不能克服,便是“失期”。衛希夷因此而失去了長兄,太叔玉因此而跛了很久。
詐入城中,辦法看起來簡單,若外面無人接應,而詐入城之人應變不足、不識己方之語言、無有可信之證據,很難取信於人。各地相對閉塞,彼此許多消息都不通。能夠成功,實是對於“老實人”而言,衛希夷過於狡猾了。
所以,纔要給想爭奪的雙方準備好的機會,將所有人聚在一起,列好陣,開打。
姜先不敢講,女瑩耿直給衛希夷的辦法做了一個總結:“耍賴?”
“對呀,耍賴的時候多了,又不在乎這一次。”衛希夷理直氣壯的!
女瑩道:“好!”耍賴就耍賴,自幼多少次了,衛希夷耍賴的背後依稀彷彿都有另一個女孩兒的影子來着。
女瑩甚至還有一個更大膽的主意:“既然不必分流,咱們就來一把大的?”
衛希夷神采奕奕:“你說,想怎麼玩?”
姜先老老實實退後一步,心道,管你們怎麼玩,我都跟着希夷。反正我言語不通嘛!反正我的兵馬一看就是北方來的,跟希夷的混在一起纔不會露餡嘛!他還有一個小心思,二人在此地的兵馬加起來近兩千,很龐大的隊伍了,這樣纔不會在氣勢上比女瑩差。
女瑩自入本城,除開先前收束的千餘人,又將城中人員整編,再得千餘人。昔日扭扭捏捏,不主動投軍荊伯的蠻人,此時都變得積極了起來。因爲女瑩重新確立了蠻人的統,不再是凡事荊人說了算,讓荊人管蠻人了。女瑩還重新確立了蠻人的祭祀,將祭祀刻在了石碑上(……)!
女瑩道:“出奇不意,襲其後路,如何?”
如何襲其後路,她也沒有想好,不過沒關係,現在有衛希夷,兩人完全可以商議。姜先也不全是昔日的廢柴樣子,也有可取之處。
衛希夷研究了一會兒地圖,與姜先嘀咕了一陣兒,再對女瑩道:“大雨,路滑難行,想要精確是很難的。我想,咱們便定一個方便易行的目標,做得顯眼些,如何?”
“怎麼做,你說。”
衛希夷的辦法,還是用她的拿手好戲,雖然野外對陣她也不弱,在攻城掠地上她的優勢卻更明顯。
“不是襲其後路,而是截其後路。荊伯在前面與王對陣,留守的人必少,看他調兵的陣勢,是以背靠荊國,不會有人在他背後作亂的。咱們便這樣……這樣……這樣……”
十分簡單,不是先拿小城,而是先拿新冶。
已知開戰的時間,便在荊伯已率大隊出發,不及回還的時候,“失期”的士卒後續趕至新冶會合。調兵的印信是荊伯自己發過來的,絕對的貨真價實,不是衛希夷做的假貨。只是“失期”而已。此時的軍法也尚未條文嚴苛,並沒有“失期”被捉到之後立即關押嚴懲之說。
以女瑩之五百人,與衛希夷之五百人合力,鎮守此城,餘者會同姜先的人馬,共兩千餘人,拿下沒有重兵把守的新冶,並非難事。
拿下新冶城之後,開其府庫。新冶乃是荊伯作爲冶煉銅礦、臨時鑄造兵器之所在,一應苦力皆是蠻人承當,以當地兵器武裝蠻人,帶領他們反擊荊伯守軍,易如反掌。荊伯這座城,算是爲了女瑩造的了。女瑩也正可藉機從礦工奴隸中挑選身體強壯者,充入部伍,擴大勢力。
有了兵馬,有了武庫,各城亦是屯糧之所,便可因擴充的兵力,吞併周圍城池。
衛希夷爲女瑩規劃了兩條路:一、憑此拿下堅城的實力,取得南君重視,進而取得繼承人之位,這樣最好,免得一家人同室操戈。二、即便南君一意孤行,那也沒有關係,女瑩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地盤還不小,南君死後,可以據此重得故國。
女瑩如今對兵力也算有了一個不錯的瞭解,估算了一下,也認爲可行,一面點頭,一面嘆息:“多麼好的地方,居然能夠讓荊伯深入這許多,難怪他不肯走了。”
“不肯走,就永遠也不要走了,”衛希夷笑道,“算我們收了荊太子的東西,給他幫忙,讓他可以不用擔心父親會扶立幼子。”
兩個姑娘奸笑了起來。
姜先搓搓胳膊,深深地感受到了……失落。剛剛還一起泛舟的!現在就不理我了!清清喉嚨,姜先問道:“誰留守呢?”
女瑩與衛希夷對望一眼,在衛希夷鼓勵的目光下,女瑩道:“留守哪裡?此間不必守,要守,我也守新冶。”
姜先道:“公主是想以先前忠臣爲守衛?別忘了,他們是忠於令尊,不是你。”
女瑩問道:“唐公有何高見?”
姜先道:“不如公主先駐守此處,我與希夷往新冶,拿下新冶,公主勢力大漲,部族們的忠心便要移到公主身上了。屆時公主再往新冶,保管萬無一失。我若留守,既是外來之客,又是言語不通,唯恐有失。希夷若是留守,只怕行伍行軍之事,公主還未熟識。”
女瑩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問衛希夷:“希夷,你看呢?”
衛希夷道:“可。阿瑩你先前未曾治過一城,也要熟悉一下的。”
“好!那便這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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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臣少,在決定留守之人的時候便顯出端倪來,然而又有一樣好處,三人決定了的事情,再無人掣肘,端的是雷厲風行。
姜先臨行前,含蓄地提醒女瑩:“公主佐臣太少,即便希夷不北歸,佐臣還是少。還請留意。隨公主南下之人,忠心有了,能力還請細察。”又給女瑩找了件要勞心費神的事兒做,也解衛希夷後顧之憂。
他一點也不想爲女瑩費神,不過爲了衛希夷讚許與感謝的目光,他還是拼了!
緊接着,他的好日子便來了,女瑩守城,一路上便只有他與衛希夷在一起了。姜先於行伍之事也不很擅長,時時請教,爲不顯太笨、事事不懂,又說想學些簡易的蠻人土語,再拖着衛希夷學說話。
且又有一個說法:“我想嬰兒初生之時,什麼也不會,教他什麼,便學會什麼。從今我也不如將自己視作嬰孩,從嬰孩初生之時學起。漸至成長,如何?”
長途勞頓,有人陪伴,個調劑是很好的事情,這個道理衛希夷初次北上的時候便體會到了。況且從一個小雞崽養成一個大雞崽,也很有趣,女孩子的心裡,也有一個養成的夢,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一步一步,姜先學得很快,從吃飯穿衣開始學起,漸至風俗。到新冶城下的時候,“小雞崽”已經長大到了有喜歡的姑娘,可以表達愛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雞崽叉腰笑!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