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應蘭風看過來人所帶的公函,上寫着讓他即刻動身帶家眷進京聽調,泰州縣的一概事務暫時交給主簿處置,不日朝廷將另派縣官前來接替,且限他在月底之前務必趕到。

那吏部來的人又作揖道:“先恭喜應大人了?回到京中,府內恐怕也該極歡喜的了?”

應蘭風只得笑道:“哪裡哪裡,上差一路前來辛苦了,請喝杯茶歇息歇息再去。”

那人便略坐了一坐,又說了許多好聽的言語,叮囑他趕緊安排各色事務,及早啓程,便先回京覆命去了。

這消息很快地就傳了出去,一時之間各個鎮村都知道了,百姓們雖然極爲不捨,然而想到應蘭風回京多半該是升遷的,便都也替他高興,獨獨有一人不僅很不高興,而且十分難過。

張珍從父母口中聽聞應蘭風要帶家眷回京,立刻就跑到了縣衙,見了應懷真便叫嚷說:“要去我也去!”

應懷真見他來的匆忙,又是沒頭沒腦嚷了這句,卻也猜到是爲了什麼,一時竟也無話。

張珍捉着她的手,道:“你怎麼不說話?要不我跟着你們一起,不然你就留下好不好?”

應懷真道:“大元寶,你又胡鬧了。”抽開手走到一邊去,坐了發呆。

張珍着急,忙到她身旁肩並肩地坐了,眼巴巴地看着應懷真,說道:“我並沒有胡說,我早就說過了要跟你一塊兒的……上回佩大哥在的時候,也還邀我去京內玩耍,你忘了?”

應懷真道:“我當然記得,可是……”

張珍急道:“又可是什麼?不然……我們家原本也在京城住的,我多央求一下我爹,讓他再搬回去,好歹我們在一起。”

應懷真聽他委實急得不成樣子了,她心裡卻十分難受,便道:“你別嚷,讓我靜一靜。”

張珍張了張口,又不敢違揹她,只好強忍着,目不轉睛地瞅着應懷真。

應懷真出了一會兒神,轉頭看着張珍,道:“你腿上留下的疤可輕些了?”

張珍沒想到她問的居然是這個,一愣便回答:“有的輕了,有的還在,怎麼了?”

應懷真道:“你挽起褲腿兒來,讓我看看。”

張珍摸不着頭腦,卻也依言把褲腳挽起來,一路向上到了膝蓋處,應懷真低頭仔細看去,一看之下,整個人的心又抽了幾下。

雖然傷已經都癒合妥當了,但留下的疤痕卻仍是能叫人看出當時的傷勢是如何的慘烈。小腿上正被煙花火撞上的地方都缺了一塊兒,微微凹了進去,周圍燒燙所致的痕跡盤錯虯結,小孩兒皮肉嬌嫩,對比之下更是觸目驚心。

應懷真強忍着心中的痛澀之意,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才含淚點了點頭:“放下來吧。”

張珍忙把褲腳放下,道:“無端端看這個做什麼,都好了的。我又是男孩兒,這點兒疤痕又算什麼?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上京的事兒呢?”他關心的仍還是這個。

應懷真緩緩地籲出一口氣,才道:“大元寶,你聽我的話嗎?”

張珍趕緊點點頭,說道:“我自然是最聽你的話了。”

應懷真道:“既然這樣,那你聽我的話,哪兒也別去,就呆在泰州。”

張珍大驚,立刻叫嚷起來:“你故意誑我!我不!”

應懷真見他急躁起來,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看着張珍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道:“大元寶,我知道你對我好,比對什麼人都好,而且不止是現在,以後也不會改。你不像是那些兩面三刀的人,也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但正是因爲這樣,我不想讓你有事兒。比如這一遭你的腿傷,你若不是因爲我,也不至於傷的這樣,幸好是有驚無險,只是一場皮肉之苦,但若是有個差池呢?”

張珍聽得一愣一愣的,聽到最後,便又叫起來,道:“這怎麼是因爲你呢?這明明是我自己淘氣!爹孃也都這樣說我!跟你什麼相干!”

應懷真道:“那若不是因爲我去了,換了別的人跟你在一塊兒,你會這樣淘麼?”

張珍琢磨了一會兒,慢慢地低下頭去,卻不回答。

應懷真嘆了口氣,道:“你是一個實實在在地好人,我心裡從來都是很感激你,這些你必然是不知道的……其實也不需要知道。但你要明白的是,如果你再因爲我出什麼事兒,只怕我也就活不成了。”

重活一世,她或許可以對別的雲淡風輕些,只是無法對眼前這樣的好人視而不見,無法全盤接受他的好意,正是因爲怕因此傷了他。

張珍張了張嘴,兩道眉毛擰在一塊兒,終於結結巴巴說:“妹妹,你、你說的話我怎麼不懂……”

應懷真看着他單純的模樣,眼中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張珍見狀更慌,手足無措說:“我又說錯什麼了?”

應懷真吸了吸鼻子,忍了那份心酸,溫聲道:“總之你要記住,我不叫你去京城是爲了你好,是掏心掏肺地爲了你好,你若是真的聽我的話,也愛護我,那麼你就答應我,別去京城,別讓我再傷心,別讓我再欠了你的……”

張珍雖然不是十足明白應懷真這話的意思,但看她紅着眼流着淚的模樣,卻也知道應懷真是正經拿主意不叫他跟着的,張珍自然是極爲失望,然而看着應懷真這般傷心的模樣,卻也更叫他忍不住也跟着傷心,竟無法責怪她或者不聽她的。

張珍一時便也沒有開口,兩個小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張珍眼中也流出淚來,末了,才帶着哭腔說道:“你不叫我去,那我不去就是了,只要你別再哭,你一哭,我的心裡也難過的很。”

應懷真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便張開雙臂,把張珍抱住,道:“這一次我絕不會忘了你。可是我倒是希望你少記掛我一些。”

張珍聽了這話,更覺着傷心了,便嗚嗚地哭起來。

頃刻,應懷真擦了擦淚,又掏出帕子給張珍也擦了擦,說道:“咱們也別先對着哭起來了,就算這會兒分離,將來未必不會有再見的一天,也許我爹又不願在京城裡了,即刻又回來了,又或者過兩年也調來泰州了……”

張珍只好點頭。應懷真看着他紅紅的雙眼,又笑道:“何況我雖然希望你少記掛我一些,可我隱約知道你是不會忘了我的,古人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只要彼此心裡記掛,就好像仍在身邊上一樣,你說是不是?”

張珍不由道:“妹妹,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應懷真看着他的呆樣兒,伸出手來,輕輕扯扯他的臉皮,莞爾笑說:“你信不信我知道得更多?我還知道將來大元寶會長成一個極英俊的男子,而且會遇到一個溫柔賢惠的大家小姐,你會娶妻,成家,還會生一對可愛至極的寶寶。”

張珍聽得一愣一愣地,聽到最後竟笑起來,雙眼放光地問道:“真的麼?那我們該給他們起什麼名字好?”

應懷真怔了怔,這才明白張珍是誤會了:她哪裡會是那個“溫柔賢惠”的女子?一時啼笑皆非,便笑着搖頭說:“罷了,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兩個人坐在檐下你一言我一語,起初還相顧凝噎,繼而抱頭痛哭,最後卻又笑語晏晏起來,兩個說得入神,更沒留意不遠處,李賢淑靠着門扇站着,看着這一幕,便回頭對屋裡的應蘭風道:“你快出來瞧瞧這兩個小冤家!”

應蘭風踱步到了門口,探頭一看,也是啞然失笑。

到了晚間,張珍好歹回家去了,李賢淑抱着應懷真放在炕上,便說:“阿真,元寶是不是不捨得你走?我聽他娘說,他在家一直叫着說要上京去呢。”

應懷真雙手捧腮,想着跟張珍惜別之態,雙眼中籠着些許憂鬱,說道:“我已經勸了他了,他不會再鬧了。”

李賢淑笑吟吟地看她一眼,道:“是嗎?還是阿真能耐,他爹孃都被鬧得沒了法兒,向我叫苦呢!他們還說……”

應懷真眼睛骨碌碌地一轉:“說什麼?”

李賢淑坐過來,笑說:“還說讓給你和元寶定個娃娃親……你知道什麼叫娃娃親?就是你們將來要像是爹孃一般做夫妻的。”

應懷真滿心冷汗,忙搖搖頭道:“不要。”

李賢淑好奇問道:“爲什麼不要?”

應懷真擰眉,卻不回答,李賢淑便自言自語地說:“我本來覺着元寶不太配……只是元宵節那夜看他那樣捨命護你,倒是個值得託付的好孩子……這番他又這樣鬧騰,他娘就又說給你們定親的事兒呢……你跟娘說說,你可喜歡他麼?”

應懷真見她一本正經問起自己來了,心中微微警覺,便也說:“娘,我自然喜歡元寶,因他是個極好的好人。可是我不要嫁給元寶,我也決不要嫁給任何人,我要一輩子守在爹跟娘身邊兒,一輩子也不嫁人。”

李賢淑雖是試探,也有幾分真意,忽然聽了應懷真也是正正經經地說了這話,自然十分意外,想了想,卻又笑道:“傻孩子,你是胡說什麼呢?哪裡有一輩子不嫁人的?”

應懷真忽然大聲說:“我不嫁人!死也不要嫁人!”

李賢淑吃了一驚,見她咬牙切齒滿腹憎恨的模樣,這才確認應懷真不是孩子氣的隨口說說,忙抱住她道:“乖孩子,這忽然是怎麼了?誰惹了你不成?”

應懷真鼻子酸楚,壓着那股痛意,低聲道:“娘,我真的不能定親,更不能嫁人,你們不要讓我嫁人,不然我會死的。”說到最後,已經是極委屈要哭的聲調了,卻偏偏忍住了。

李賢淑毛骨悚然,一時連斥她都不敢出聲了,只緊緊地抱住應懷真,半晌才說:“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娘也是隨口渾說的,你還這樣小呢又知道什麼?都是娘不好惹了你,娘不說就是了……阿真也不許再亂想啊?你乖乖的。”手在應懷真頭上臉上摸了摸,百般安撫。

晚間,李賢淑就把此事跟應蘭風說了,應蘭風聽了,也十分詫異,沉吟半晌,才說道:“罷了,那就不用再計較此事了……我近來越發覺着,真兒的行爲舉止……不像是那些尋常只懂得幼稚玩鬧的孩子,倒似是個有主意的。何況她才這樣小,還是不提也罷,以後……再說就是了。”

李賢淑按按胸口,道:“你可沒親見她說不嫁人時候那情形,倒不似是小孩子賭氣的話,倒像是、倒像是……真的吃了大虧恨絕了嫁人似的,嚇得我的心也亂跳!”

應蘭風道:“都說咱們女兒跟別的不同,既然她不喜歡,且不要招惹她了,橫豎小着呢,等大了些,或許不用人提,自個兒就變了心思了。”

李賢淑點頭稱是,當下這事便就此按下。

應蘭風一家子啓程那日,縣內的百姓均來相送,把縣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家感念應蘭風四年來勤勉能爲,做了許多有利民生的好事,都是自發前來,足有千餘人,一直簇簇擁擁地送出了城外十多裡地,還有許許多多百姓們苦苦跟隨,應蘭風竟沒空上馬,只好站住了一再地苦勸,衆人才揮淚去了。

只剩下張家的人跟縣衙的主簿幾名差人等,此刻才得以好好照面,應蘭風跟李賢淑便與各位一一道別。

馬車裡,張珍跟應懷真手握着手,不肯鬆開,張雲飛同應蘭風辭別了,便催張珍下馬車,張珍不肯,張雲飛只得強把他抱下來,張珍眼見真的要分開了,竟不顧一切,亂哭亂叫起來,許多大人見狀,也都不由紅了眼眶。

應懷真聽得難受,就自車窗處探身出來,叫:“大元寶,不要哭了!”

張珍聽了,才慢慢停下,回頭看向應懷真,又撲到馬車邊上,應懷真伸手拉住他的手,忽然把自己脖子上自小戴着的銀項圈摘下來,遞到他的手中,道:“這個你拿着,看見了就當看見我了,不許再哭鬧了。”

張珍流着淚,緊緊握着銀項圈,便也把自己的金項圈摘下來,塞給應懷真:“你也拿着我的!”

應懷真只得握住了,張雲飛上前,把張珍抱開,馬車才緩緩而行。

張珍眼睜睜地看着馬車遠去,恨不得就追上去,奈何張雲飛一直抱住他,張珍又記着應懷真不許他哭鬧的話,便只忍着,哭的一抽一抽的,卻並沒出聲。

張雲飛低頭看看兒子哭得滿面淚痕,不由嘆息說道:“你爹我是個風流的性子,怎麼卻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呢?”然而見兩個孩子好的這樣難捨難分,他心中又是好笑,又不由有些動容。

應蘭風騎馬在前,招財跟進寶也各自騎了兩匹騾子跟隨其後,又行了將近十里地方,拐彎處往前就是湮翠湖,從湖上引出來的清清水流正歡快地順着水渠奔騰,源源不斷地通向泰州的四面八方。

進寶忽然一擡手指向前面,叫說:“大人,你看那立的是什麼?”

應蘭風順着手勢看過去,驀地怔了怔,原來在前方湮翠湖的方向,水渠旁邊,不知何時竟立起了一塊兒極大的碑,上面用紅字鑿刻着三個大字:應公渠。

走近了看,見下面是用小字寫着:某年某月某日,泰州知縣應蘭風率衆開渠引水,功在百姓,利於千秋,應公明節高義,泰州百姓感念,共立此碑,以爲紀念。

應蘭風微微挑眉,半晌無語,雙眸盯着“應公渠”那三個字,目光逐漸變得深邃,彷彿能把這三個字刻在眼底似的。

夏日的和風吹得人微醺,應蘭風就這般靜靜地立馬看了許久。

直到應懷真探頭出來問道:“爹,你在做什麼?”應蘭風才仰頭哈哈一笑,重又打馬往前而去。

馬車在路上走了十多天,算是行了一大半兒路了,這日已入了滄州地界,眼看天晚,城門都也關了,便在城外的一家客棧歇了。

安排妥當,用了晚飯,因爲連日趕路辛苦,便各自早早地安歇。

是夜,應懷真因顛簸勞累,便也沉沉睡着,正夢境沉酣,忽然沒來由一陣發冷,心也跟着縮成一團,應懷真生生地從夢裡醒了過來,茫然看着黑暗……突如其來的不安令她戰慄。

應懷真屏住呼吸,這種未知恐懼的感覺似曾相識,就如同元宵那夜,她看着煙花火直衝向張珍身上時候的一模一樣!

雖然仍是夜色寂靜,一切彷彿如常,但應懷真知道:有什麼大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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