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換了旁人,早巴不得立刻撇清自身,免得受到牽連,扶蘇倒好,竟然反其道而行之。這不是主動引火上身麼?
詫異的不僅是其他官員們,就連向來冷麪的武德帝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愛卿,你這是何意?”
自從確認除掉餘辛夷這個心腹大患以後,這幾天季樊青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激動中,將所有精力全都集中在取得赫連恕與旬後的信任中。此刻突然聽到扶蘇的話,登時心裡生出一股詫異來,眼睛不自覺的眯起:扶蘇絕不是蠢貨,據他調查扶蘇乃是出身極其簡單,父母早逝,沒有任何勢力依傍。可是他偏偏能在十六歲那年就被武德帝點中狀元郎,緊接着沒幾年就被破例封爲四國中最年輕的丞相,除了他先天殘疾外,似乎天生就得到老天眷顧。越是如此透徹的人,事實上越是深不可測。而扶蘇此舉,到底想做什麼?難道……
念頭只竄了一下,季樊青便失笑的搖了下頭:餘辛夷早死得不能再死了,更何況還是自己驗過的,怎麼可能還活着呢?
就在所有人揣測之際,扶蘇擡起頭顱,露出那張與他的名氣同樣俊美的臉龐,面帶悲傷道:“舉國皆知:微臣與重華縣主已經按照正式的禮俗定過親,下過聘,生辰八字在各自家族排位前祭過的,按道理來說,就算未過門,縣主也算我扶蘇正式的妻子。但是!”扶蘇向來清冷的目光在赫連恕、季樊青身上一一掃過,裡面明顯寫着悲慟,“我扶蘇的妻子,竟然被人故意陷害至死,而我竟然不能救她,不能爲她報仇,反而差點遭有心人蠱惑,誤會於她!更親眼看着她被無知的百姓們唾罵、打砸,而自己卻無能爲力。我這個丞相還如何有顏面當下去!扶蘇罪不可當,所以甘願自請回鄉,爲她守靈三年以恕罪!請陛下成全!”
扶蘇一番話擲地有聲,錚錚如弦,帶着滿腔的憤慨與自責、傷心,全部融合在一起,令聽者無法不動容。
武德帝聽完後,眉頭皺的更深,完全詫異的望着他。赫連恕查看父皇的臉色,立刻站出來,淡笑道:“丞相,你莫非搞錯了吧。若與你定親的是真縣主,那你這般自然無可厚非,但現已查明被燒死的是假縣主,那你與她的婚約自然不作數,你卻在父皇面前口口聲聲的喚她爲妻,別忘了她可是罪犯之身!呵呵,丞相,你難道想表明,你跟她是同謀麼?”
赫連嘯說的淡淡的,但是到最後一句,儼然已經帶上滿滿的威脅。在他眼中,經過上一場漂亮的仗,赫連嘯已經失去父皇寵愛,那麼這個龍椅的不二人選不是他還有誰?若是扶蘇識相一點,那就早些爲他所用,若是不識相,還想翻盤?哼!他不介意登基之後,用第一滴血來祭他的天子刀!
扶蘇側過頭顱,對着赫連恕淺淺扯了下嘴角:“多謝大皇子提醒,但是若扶蘇說,縣主根本不是假冒的,她是被人陷害的,她就是真正的重華縣主!”
赫連恕脫口而出道:“這不可能!”
“若沒有十足的證據,我如何敢到這金鑾寶殿前一鬧?莫非我嫌自己命太多了麼?”扶蘇話音一轉,立刻朝着武德帝咄咄有聲道,“請陛下明察!重華她根本就沒有犯任何錯,想她一介孤女隻身回到京城,本就不易,卻因爲妨礙到某些人的眼便被人栽贓嫁禍,娉婷之死與她絕無干系,可她卻被冤枉緊接着殘忍殺害,到最後連死後的清靜都不給她!甚至連身份都被剝奪,陛下,您難道要眼睜睜看着漱玉長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脈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嗎?!”
赫連恕與沉思中的季樊青對視一眼,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扶蘇丞相,你說這些難道有證據麼?若沒有證據,還是不要空口無憑吧!難道你想用一張嘴,就顛倒是非黑白麼?別忘了,定罪當日那麼多的證人、證據都擺在這裡,你當父皇如此容易被人矇蔽麼?”赫連恕一番威逼,將武德帝都拉過來當盾牌。若是扶蘇有膽說,重華身份無誤,不就是在質疑皇帝的確是非不分,被人蠱惑麼?
赫連恕正爲自己的機智感到自得,他自認爲有烈焰軍老兵那張王牌抓在手裡,絕沒可能出差錯。然而距離他不遠處的季樊青則登時臉色發青,恨不得一腳踹在他身上。
這個蠢貨!他自己鑽進扶蘇的陷阱裡都不知道,若扶蘇沒準備一兩件“證據”如何敢站在這大殿之上?他主動一提,反而爲扶蘇下面的舉證提供了便利!旬後前面近三十年沒有將他拉到鬥爭的最前沿上,一是爲了保護他,而則是希望給他時間讓他學得聰明些,可惜旬後實在小看了他天生的愚蠢!這種蠢材,恐怕到死都不會長腦子!
果不其然,扶蘇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弧度:“大皇子殿下既然讓我拿出證據,那我就拿出來吧,請陛下允許臣帶證據上殿。”
武德帝的目光從扶蘇進來開始,便古怪的望着他,雙脣抿了好一會兒,身體向後躺了躺靠在龍椅上,擡起手揉了揉太陽穴似乎要驅散渾身的疲乏,才道:“宣。”
很快,侍衛便將一個人帶進殿來,那人東張西望滿臉疑問的走了進來,一進來便望向季樊青張了張嘴想問些什麼,那樣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天來幹什麼的。但季樊青顯然反應更快,在短暫的詫異後立即開口道:“還不快跪下向陛下磕頭!”
那人立刻醒悟過來,連忙朝着武德帝三叩九拜。
武德帝看着面前略微熟悉的人,問道:“怎麼又是他?扶蘇,你讓這個老奴進來做什麼?”
只見大殿之下滿臉疑問跪着的人,可不就是幾日前才宣過的那名烈焰軍出身,自稱漱玉長公主家臣的老奴?
扶蘇微微頷首,風輕雲淡道:“不錯,微臣的第一個證人,正是他自己!”
什麼?
當日來指證假縣主的人,竟然又被叫來當證明假縣主身份的證人?扶蘇丞相這是在玩什麼花樣?
就連那老奴自己都滿頭霧水,沒理解怎麼一回事。赫連恕更是嗤笑一聲,以爲扶蘇的本事不過如此。
扶蘇不以爲忤,只是推着輪椅緩緩到老奴面前,雙手交握道:“我只問你三個問題:一、當年你參軍前是否出身匪寇?二、你在長公主府是否曾不止一次被抓過偷盜府中財務喝酒賭錢?三、你是否在長公主去世後,試圖趁主弱孤微,搶佔長公主遺產?”
三個問題個個攻心,問得那老奴的臉色刷的發青、鐵青,再到最後面無人色!
三個問題一個個跟毒針似的,直刺過來,刺得那老奴登時臉色大變,後背猛地一陣冷汗。他立刻下意識的望向赫連恕,赫連恕緊皺着眉死死瞪着他,警告他不要露出破綻。老奴嚥了下吐沫,強撐道:“扶蘇丞相,你雖然是一品大員,而我只是一介草民,但也不能仗着你的權勢陷害我吧?老奴即使賤命一條,也不惜魚死網破保護自己的名聲!”
見到這老奴不怕死繼續胡編亂造,扶蘇來了興趣,道:“哦?既然如此,那你應當認得這個人吧。”扶蘇玉管似的手輕輕一揚,只見又一個人被帶了進來。
那是一個婦人,約莫四五十歲,穿着上只是普通粗衣麻布,然而梳理整齊的髮髻裡一根雜亂都沒有,足以說明她曾經在大戶人家待過不少年。那老婦人一見到皇帝,沒有普通人那樣驚慌,反而不急不緩的行至龍椅六十六步之前,行了個規規整整的三叩六拜大禮:“奴婢見過陛下,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着這一個個被拉出來的村婦老奴,武德帝表情中的揣摩越來越深。其他人更是早已窸窸窣窣小聲討論起來:這扶蘇丞相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就當所有人好奇之時,扶蘇眼尾掃了一下自從婦人進來後,整個手都止不住哆嗦的老奴,帶着一絲笑意繼續不急不緩道:“啓稟陛下,各位大人:她曾是先太后給漱玉長公主賜下的一等宮女,更是長公主的陪嫁丫鬟,前前後後伺候了長公主二十餘年,亦是縣主的乳母,這一點在當年的記載上都是有痕跡的,做不得假。現在我要問了——”扶蘇的目光一轉,彷彿一把最鋒利的劍一下子出鞘:“馬三!你們二人同爲長公主與駙馬身邊的老人,應該不會不認識吧?!”
真實姓名被完完全全叫出來,馬三整個人那麼一哆嗦,整個右手都在止不住痙攣,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想將自己隱藏起來。
但是婦人顯然不會給他機會,從一見到他開始就恨得咬牙切齒的婦人,此刻大聲咒罵道:“馬三,你這賤胚子竟然還敢出現?早知道你真面目,當年駙馬救你出狼坑並且收你入麾下的時候,就一腳把你踹回狼羣裡,好叫它們吃掉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年你巧舌如簧,編造悽慘身世,哄得駙馬爺將你破例收編入烈焰營。起初你還裝模作樣,可是一回府一見到那麼多榮華富貴,立刻就露出了你的真面目,不僅三番五次的偷竊府中財物去變賣,還假借駙馬爺的身份出去坑蒙拐騙,被駙馬長公主發現後你自挑手筋裝可憐又繼續留了下來,我們都以爲你改好了,誰曾想駙馬早逝,長公主大半年前也去了,你的狐狸尾巴又翹了起來,竟然在長公主出殯前帶人來鬧事,以府中大管家自居,想要奪庫房的鑰匙!把小姐活生生氣得病重……沒想到你被趕出府還不消停,竟然敢進京污衊縣主的清譽,還夥同他人害死了縣主,你真是連畜生都不如!”
說着婦人一邊流下淚來:“陛下!這樣的畜生他的話難道還有人能相信麼?他說縣主身份是假的,根本是受了別人錢刻意報復!可憐縣主小小年紀,連出嫁都沒有來得及就……陛下,從前先太后待長公主如親生女,而長公主亦從未虧待於您,奴婢今日斗膽冒死請求您,一定要殺掉這等亂臣賊子,好告慰長公主駙馬在天之靈啊!”咚咚咚,緊接着磕頭聲不斷在大殿響起,沉悶卻沉沉的迴盪在整個大殿裡。
得到這樣的指控,老奴登時矢口否認道:“你胡說!你滿口謊言誹謗!我是烈焰營的人,是駙馬的心腹,你說的那些我全都沒做過!”然而他慌張的神色早已出賣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