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宮門, 狂風捲着雪粒立刻將我包圍了。
雪,下的越發大了。
左右看看,沒有發現有人來接我, 大雪天的, 連個轎子也僱不到, 看來, 只有自己走回去了。
邁着僵硬的腿, 我只身走進了風雪。
雪象鹽粒一樣,沙沙的從天而降,和着狂風, 不斷的抽打在我身上,臉上, 一會兒功夫, 我已是被風吹透了, 被雪凍僵了。
機械的邁着腳步,思緒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俞錦提的第一個條件, 我已是料到了。
林家名下的店鋪有一百多間,遍佈全國各地,俞錦必須找一個可靠又會經營的人來管理,而她身邊的那些人,她肯定不會相信, 親姐妹尚且刀戈相向, 何況別人?
她手下的人誰手中有這麼大筆的錢, 她都不會放心, 錢多了, 肯定會滋生某種思想,打通某些關節, 得到某些勢力。
而我,一個在此地毫無根基的人,即使有錢了,也不會擁有多大勢力,何況我很厭惡宮廷生活,絕對不會主動的往各方面勢力跟前湊。
再說了,我將弱水三千和棲鳳樓經營的有聲有色,可見在經商方面,也是有些能力的。
將那些店鋪交給我,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她提的第二個要求,我沒有料到,事實上我想了無數俞錦可能提出的要求,就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而這一點,卻是真正的捏到了我的七寸上。
俞錦,終究還是比我高明。
開開雖然才十歲,卻是文韜武略雙全。
依風和雲爍都是文采一流的人物,從開開會說話開始,依風就已經教她識文寫字了,雲爍到來後,更是傾囊相授,我有時也會教她一些這個世界沒有的東西,開開絕對比一般孩子知道的多很多。
武功方面,她的先天的根基比較好,再加上這麼多年來桃花刻意的培養,開開的身手絕不容小覷。
但我無心讓她走仕途之路,從小就教她將浮名虛利看的很淡,開開雖然皮一些,淘氣一些,總是和我拌嘴吵架,可在這些事上,很聽我的話。
俞錦想必就是看透了這一點,纔要將開開接到宮中去,由她親自來培養,這樣,開開會按照她的設計走下去,給天理國開拓疆土,是再也免不掉的了。
她要容容,更好解釋了,桃花膝下就這一個孩子,而桃花的姐姐,愛上的那個人,這輩子都不可能給她生孩子,凌雲渡,終歸會由容容來繼承,控制了容容,也就是控制了凌雲渡。
有了開開和容容做人質,這輩子,我和桃花都要心甘情願的給她做牛做馬了。
俞錦的算盤,果然打得啪啪響。
只是,這叫我如何去面對依風和桃花?
從出生開始,開開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依風,父女倆的感情相當深厚,這次,不是分開三五天這麼簡單,以後還能不能見開開,什麼時候能見開開,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了的事情,何況,把開開送到的,是那麼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依風,能不能接受的了?
容容才五歲,雖然從生下來後桃花很少照料,但他畢竟是凌雲渡惟一的傳人,是桃花二十八歲時才生下來的心肝寶貝,送他入宮,會牽扯到凌雲渡的利益,桃花,會不會答應呢?
於我來說,四個孩子都是我的心頭肉,失去哪個都讓我痛不欲生,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林家對我恩重如山,四百多條人命不是兒戲,難道只爲了我們一家團聚,就不去救嗎?
我做不到。
“夫人,你怎麼走回來的,沒看見清心在宮門口等你嗎?”清歌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擡頭,這才發現已經走回了家。
“沒看見。”我呆呆答道,徑自往前走。
“風主子他們在客廳呢。”清歌撐了把傘,替我擋去飄落的雪。
邁步進了客廳,果然依風雲爍和桃花都在。
“惜,怎麼樣?”雲爍迎上來,替我拍去身上的雪。
依風和桃花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
看到他們,我眼睛酸了,撲通跪倒在地,哽咽出聲:“風,桃花,我對不起你們。”
依風和桃花楞住了,兩個人連忙搶過來,一左一右將我拉起來:“你這是幹什麼?”
“我用開開和容容換了林家四百多條人命。”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依風和桃花臉色大變。
雲爍幫我擦乾眼淚,溫聲說:“你說清楚,俞錦到底提的什麼條件。”
強忍住淚水,我將事情的經過講給他們聽。
依風和桃花聽完後,一言不發。
客廳陷入了沉默。
“送他們去吧,人不能不救。”許久,依風纔出聲道。
“開開和容容只不過是換個地方生活,又不是去送命,惜,你別難過了。”桃花攥住我的手,安慰着我。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他一握住我的手,大吃一驚:“有沒有犯病?”
依風和雲爍也忙過來,我這才驚覺,全身上下已經痛的如同千萬只螞蟻在啃噬。
“沒事,你們替開開和容容整理行李吧,明天一早,俞錦就會派人來接他們。”我止住依風和桃花,他們和孩子相處的時光,只有這半天一晚了。
“我來照顧惜,你們先去看看開開和容容。”雲爍提議道。
依風和桃花看看我,依依不捨的去了。
看他們出了門,將頭埋進雲爍懷中,我放聲大哭。
我,真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
在雲爍的強迫下,泡了一個熱水澡,又灌了好多藥,身上的痛緩解了好多,人也恢復了幾分精神。
我忙去看開開和容容。
依風邊收拾東西,邊囑咐開開一些事情,開開眼中含着淚,亦步亦趨的緊跟在依風身後。
見我進去,開開撲進我懷中,流着淚問道:“娘,我真的要離開你們嗎?”
“開開,你要是不進宮,林家四百多口人就得死。”看着開開那單純的臉,心中一陣刺痛。
明知宮裡是一個大染缸,我卻不得不將我還是白布的兒女送進去。
“那我去。”開開仍在哭泣,語氣卻很堅決。
替她擦去淚水,我柔聲說:“開開,你已經十歲了,是個大孩子了,在宮中,不光要照顧好自己,也要照顧好弟弟,知道嗎?”
“嗯。”開開聽我這麼一說,重重的點了點頭。
“雖然爹和娘都不在你身邊,可是功課和武功都不能扔下,容容還小,你做爲姐姐,要天天教他。”依風叮囑道。
“嗯,我記住了。”
“人心險惡,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也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在裡面別到處亂跑,也別瞎管閒事,你晨爹爹會派影衛暗中保護你們,有什麼危險記得叫他們……”我和依風,聲聲叮嚀,恨不得將人□□故一股腦的全教給開開。
“還有啊,別看見帥哥就去佔便宜,在那個地方,會白白送掉性命的。”
“娘,你放心,我不會的,除了三位爹爹和弟弟,你見我佔過誰的便宜?”
我細想想,也是,在外人面前,開開還是挺有禮貌的。
“我粘着爹爹他們,是想逗你開心,你笑起來的時候,很漂亮。”開開終於收起了淚水,臉上有了笑容。
“你那是逗我嗎,我看是氣我。”我強顏歡笑,不想再增加離愁別緒。
“娘,你知道嗎,其實我很佩服你呢,雖然我從沒說。”開開仰起小臉,大眼睛閃閃有神。
“佩服我?”一向只是氣着我,佩服我,我倒沒看出來。
“你看上去是家中最沒地位的人,可實際上,家中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三位爹爹平時看起來管得你嚴嚴的,可真到事情上,大主意還是你來拿。正是你的退讓,才讓咱家這麼溫馨的。這麼多年來,三位爹爹從沒吵過架,這不全是你的功勞嗎?”開開侃侃而談,說的頭頭是道,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女兒,是真的長大了。
“開開,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也許有人覺得我很軟弱,夫君們都不怕我,可正是因爲我沒有架子,沒有威嚴,依風他們有什麼都會來和我商量,我的家中才沒有小秘密,纔沒有暗流涌動。
我從不認爲一個叫老公發怵的妻子是一個好妻子,叫兒女害怕的母親是一個好母親。
“我知道,娘,我很慶幸能當你的女兒,我以後也要成爲你這樣的人。”開開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崇敬的目光。
人都說,女兒親,女兒好,女兒是孃的貼身小棉襖,這話,果然沒錯,開開的幾句話,直說的我心中熱熱的。
我的女兒,長大了啊。
桃花那邊氣氛相對的輕鬆一點,容容才五歲,還不太明白進宮和在家裡有什麼不同,即使在家裡,他也不是經常見到桃花,因此,容容是一點愁容也沒有,倒是桃花,眼神痛苦而隱忍。
“桃花,對不起。”依在他胸前,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娘羞羞,叫爹爹抱。”桃花沒說話,倒是容容,裹在被子裡,用小手點着羞我。
我忙推開桃花,過去將容容抱在手上。
“惜,是我想的不夠仔細,我要是早想到林家,在和俞錦談時,就會提出來了,不會象現在這樣,讓你受困於俞錦了。”桃花眼中,閃過一絲自責。
“不怪你,是我不好,自己攬禍上身。”桃花爲我付出了那麼多,林家的事,本就不關他的事,他完全沒有責任將這事怪罪到自己頭上。
我從沒幫過他也就罷了,這次,還將他的孩子送去給別人,連累他受制於人,他卻仍不怪我,桃花,真是偉大到讓我無話可說。
我們四個大人,眼睜睜的盯着開開和容容,一夜未眠。
時間卻不會因爲我們傷心而停止不前,離別的時刻,終於還是來到了。
俞錦派的車子已在門外等候了,依風和桃花早已將開開和容容的東西收拾好,準備送他們出門。
“開開,我要你以我和你孃的名譽發誓,一定要護了弟弟周全,要是容容有什麼閃失,你不也不用活着回來了。”臨上車的一瞬間,依風忽然出聲。
大傢俱是一楞。
開開跪在我和依風面前,一字一頓的說:“我袁開,以我爹和我孃的名譽起誓,一定會保護好弟弟,不讓弟弟受到一點傷害,如違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開開,這誓言不算數,快說,這誓言不算數。”桃花急匆匆的向開開喊道。
“這誓言一定要算數。”依風拽住桃花,在桃花手上輕輕掐了一下,桃花不再反對了。
開開和容容終還是上車了,隨着鞭子的揮動,車子漸漸遠去,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車轍印。
“娘……”遠遠的,忽然傳來容容的哭叫聲。
我的心猛的揪了起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做了一個遙遠而悠長的夢,夢中,開開和容容又回到了我身邊,依風雲爍和桃花輪番的喊着我的名字,不停的和我說着什麼,有好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在我身邊來來去去,一碗碗不知滋味的汁汁水水流水似的灌進了我的肚子,最後,我竟然夢見俞錦也來了,只是帶着一臉的不悅。
“袁惜,你要敢這樣死了,我滅你九族。”
“你別睡了,以後每隔幾天我就讓開開和容容回來一次,行了吧,你快醒醒啊。”
“你是不是怪我心狠,我也有我的難處啊,天下之大,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你不幫我,我還能指望誰?”
“凌雲渡的人太厲害了,個個都是狠角色,我不可不防啊。”
“你放心,我不會出手對付他們的,我現在需要的就是人才。”
“我給你道密旨,只要你袁家人不謀反,我保你袁家子孫不死,行了吧?”
“我已經讓步到這個地步了,你怎麼還不醒?”
“袁惜,你給我醒過來,你想逃避到什麼時候?”
不想再聽,我真的好累,我要休息,我要睡覺了……
“林家沒事了,由滿門抄斬改成了充軍塞北了,你放心吧。”是依風的聲音。
“臨出發前,林老太太帶着全家四百多口人跪在咱家門口,磕了三個頭,說這天大的恩情,林家永世不忘,可惜你沒看見。”雲爍的聲音。
“我偷偷的塞給了姐姐二十萬兩銀子,即便到了塞北,他們也可以東山再起。”
“押送的差役都打點好了,路上不會爲難他們。”
“我也叫凌雲渡的人暗中保護他們了,他們不會有危險的,塞北方面我也打點好了,山高皇帝遠的,過不幾年,他們就可以恢復自由了。”
呵呵,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當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的時候,屋子裡靜悄悄的。
桌旁,桃花正在寫什麼。
陽光照在他身上,整個人籠罩着一層金色的光芒。
我情形,又勾起了我的回憶。
我掙扎着爬起來,擠進桃花的懷裡,爬上他的膝頭。
桃花寵溺的笑着,左手攬住我,右手揮筆如舊。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紀君澤那寬大的辦公室。
紀君澤將我抱在膝頭,輕吻我的額頭,喃喃說:“惜,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