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房都已經拆解裝車,老人、孩子、婦女鑽進了帶有氈帳的車廂。兩百多頭牛分別拉起庫房車、貨車、薪車、水車……幾十輛勒勒車首尾串聯,駕車的卻只有一個人,而且是位中年婦女。
突斯突在最後一輛牛車上拴了只大鈴鐺,吆喝了一聲,一丈多高的巨大車輪咯吱吱轉動起來,釘鐺釘鐺地鈴聲響起,勒勒車隊開始沿着河岸進發。
男人們都上了馬,在庫勒的帶領下,組成一隊護衛騎兵。依可兒帶了兩個年輕的女僕混跡其中。她的身上披了副牛皮護甲,挎上馬刀,揹着弓箭,看起來像是一位英姿颯爽威武俊美的勇士。
唐善沒有馬,突斯突大叔也沒有馬,靠着兩隻大腳板,趕着羊羣,跟在勒勒車隊後面。
整整兩個時辰,勒勒車隊僅僅行出十餘里。覆蓋着白雪的草地上,深深的車轍印跡分外明顯。
唐善盯着腳下的車轍,許久沒有言聲,終於忍不住說道:“突斯突大叔,照這樣走下去,我們根本別指望逃脫。博合林的騎兵只要放出探馬,沿着各條路線追蹤,沒幾日就能找到我們。”
突斯突大叔沒有吭聲,時不時扭頭回看,心中的憂慮全都寫在了臉上。
“突斯突大叔?”依可兒帶着庫勒和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趕了過來,“上車歇歇腳吧。”
“依可兒,這樣可不是辦法。博合林的人很快就會找到我們。”突斯突大叔迎了上去。
依可兒的臉上帶着十足的自信,說道:“放心吧突斯突大叔,等到天黑,我們從河面上走,庫勒帶人打掃留下的痕跡。”她指了指帶來的小夥子,“他會駕上幾輛車離開河岸,一直向北,把敵人引去卜赤汗的領地。”
突斯突大叔提醒道:“夜裡走冰是很危險的。”
依可兒發出銀鈴般的歡笑,說道:“依可兒知道危險,所以她需要一匹老馬在前面探路。”
“老馬”自然是就是突斯突,他在草原上生活了六十多年,熟悉這裡的每一片叢林和河流。
突斯突大叔臉上老而無用的頹廢模樣一掃而光,滿臉的褶皺全都舒展開來,笑道:“再趕七八里路就會看到一小片林子,我們這條河剛好從它當中穿過——你們在林子裡上冰,在河面上一直走,差不多兩天兩夜,就會看到克戈山口。只要一袋煙的工夫,克戈山口的大風就會把你們留下的痕跡掃的乾乾淨淨。過了克戈山口,博合林的探馬就再也找不到你們了。”
依可兒的表情非常嚴肅,說道:“突斯突大叔,依可兒需要你,你不能離開我們。”
“不,你需要的是戰士!”突斯突大叔指了指跟隨依可兒而來的小夥子,“草原上的‘巴特’,依可兒的戰士。如果遇到敵人,你的馬刀可以砍掉敵人的腦袋,你的弓箭可以射穿敵人的胸膛——依可兒,我已經聽到了長生天的召喚。不要讓你的‘巴特’白白送命,那是我的使命。”
庫勒說道:“依可兒,突斯突大叔說的對。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戰士。等到了黑森林,我們需要的是獵手。突斯突大叔已經老了,請讓他帶着放羊人一起走……”
唐善的腦袋嗡的一聲,再也聽不清庫勒說了些什麼。難怪依可兒說“再過幾天你就自由了”,看來她早就打算好了,準備犧牲自己和羊羣,引開博合林的追兵。
“孩子!”突斯突大叔走了回來,拍了拍唐善的肩膀,露出慈祥的笑,說道:“如果沒有羽毛,再大的翅膀也不能飛翔。高貴的依可兒如果沒有了族人,陪伴她的就只剩下了憂傷和眼淚。博合林多次派人說親,那是因爲‘多求則貴,少求則賤’。現在他已經襯托出依可兒的高貴,接下來就該搶婚了。只要他搶到依可兒,不管依可兒願不願意,都得成爲他的五夫人。爲了依可兒,爲了我們的族人,請跟突斯突大叔一起,引開博合林的人。別怕……那是我們的榮譽。”
唐善想說,“那是你們的族人,你們的依可兒,跟我有什麼相干?”可他聽突斯突大叔提起“榮譽”,不知怎麼胸膛裡便燃起一股烈火,只覺得血脈噴張,不能自已的點着頭回道:“好!爲了榮譽!”
隨同塔爾鐵返回的路上,唐善身上的傷一直時好時壞。即便是“好”的時候,他暗暗調息過幾次,可卻痛得幾乎昏死過去。此時激動之下,血脈沸騰,丹田內忽然生出一絲真氣,雖然非常微弱,但卻立即被他抓住,維護在丹田內。
唐善心中一陣狂喜,險些興奮的叫出聲來。如果他的內力恢復幾成,即便不能打通右臂的血脈,令其復原,只是依靠左手,憑着懷裡的這把短刀,他就能變成黑夜裡的暗殺魔王。
“好小子!”突斯突大叔原本以爲唐善會膽怯,事先準備了許多安慰鼓勵的話,沒想到唐善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下來,而且顯得如此興奮,臉上竟然還露出狂喜的神色。他當然不知道,那是唐善“抓”到一絲可憐的真氣,反而替唐善感到惋惜,抓着唐善毫無知覺的右臂,說道:“如果你是一個強壯的男人,我會讓奴兒帖趕車,我來替你趕羊。可是……奴兒帖總還可以照顧一下依可兒的生活,你這個樣子,什麼事也做不了!”
唐善心不在焉的點着頭,根本不管他在叨咕些什麼,小心翼翼的運轉起體內的一絲真氣,修補自己裂損的丹田。
“咻……”的一聲口哨響起,那是庫勒發出的警戒命令。勒勒車停了下來,騎兵們跑到車隊右側,排列成防守隊形,取下弓箭待命。
百丈以外出現十餘騎,馬上坐着的都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隨便選出一人來,都顯得比庫勒還要剽悍。
來騎逐漸臨近,清一色的裝有護甲的黑色駿馬上,每一名壯漢都是同樣的裝扮,黑色披風、頭盔、甲冑,巨大的彎刀、弓箭、箭袋和盾牌。
隆冬時節,他們竟然赤着右臂。而在裸露的右臂上,赫然紋着一隻青色的狼頭。
“青狼騎士!”突斯突大叔像是看到了恐怖的惡魔,心驚膽戰的驚叫起來。
唐善一醒,張眼看去,心中突地一動,暗道:“難道是青狼會的人?”
來人臨近在三四丈外,打頭的壯漢豎起小臂示意同伴停步,先是不屑的打量着庫勒,而後挺直右臂,伸出食指指向他,用傲慢的語調說道:“站在你面前的是偉大的戰神,勇猛的青狼騎士,獻出你的牛羊……噢!你們太窮了,竟然連牛羣都沒有!讓你的放羊人趕上羊羣跟我們走。”
“勇猛無敵的青狼騎士,能夠爲您效勞是我們的榮幸!”庫勒恭敬的回着,把手按在胸口上,躬身施禮。隨後對身旁小夥子說道:“去,讓放羊人趕上羊羣,跟他們走。”
“庫勒?”依可兒悄悄靠近在庫勒身後,壓低聲音道:“我們有二十五個人,他們只有十三個人。”
庫勒沒有回話,只是露出善意的微笑,向着對面的青狼騎士依次點頭。可在他身後卻有人用驚駭的聲音對依可兒回覆道:“青狼騎士,只要一個人……就能把我們都殺死。”依可兒垂下頭,不再言聲。
突斯突大叔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對唐善說道:“好孩子!這些青狼騎士是草原上游蕩的狼羣,沒有人敢招惹他們。你看,他們只是要我們的羊羣,並沒有打算傷害我們——跟他們去吧,如果有機會,馬上逃走。”
“奶奶的!這些人到底是不是青狼會的?”
唐善摸了摸懷裡的“青狼掌印”,暗暗給自己壯了壯膽,淡淡的笑道:“放心,他們要的只是羊羣。”
“走吧!”庫勒派來的小夥子來到,讓唐善趕着羊羣離開。
唐善看似不慌不忙的趕着羊羣行向那些青狼騎士,可卻在偷偷的嘗試着調息內力。相試之下,體內再又生出兩道微弱的真氣,但隨即便消耗在裂損的丹田上,根本不能轉換爲內力加以運用。
依可兒轉過頭看來,咬了咬嘴脣,忽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策馬行出,停在唐善身旁,問道:“放羊的漢人,你叫什麼名字?”
“重要嗎?”唐善冷淡的反問着,腳下不停,趕着羊羣從依可兒身前經過。其實他已經把“唐善”兩個字涌到了喉嚨口,但顧慮到自己這個青狼會“掌印”的身份。“唐善”兩個字不能輕易出口,只得忍住,生生的嚥了回去。
“你是一個漢人,但卻能夠爲了我的族人去死。我當然要知道你的名字,這很重要。”依可兒的聲音在唐善身後響起。
“我不會死,”唐善回頭一笑,平靜的說道:“所以我的名字不重要。”他趕着羊羣從庫勒等人中穿過,停到了領隊的青狼騎士馬首前。
領隊的青狼騎士橫起手,在喉嚨前劃過,做了個割喉的動作,面無表情的說道:“你會死,但你不會感到痛苦,因爲我的刀很快。”
“好啊!”唐善笑呵呵的回道:“如果真是那樣,我會感到很榮幸。”
領隊的青狼騎士由鼻孔哼了一聲,看向依可兒,放聲道:“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你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其其格’,高貴的依可兒小姐?”依可兒擡起頭,直視着他,目光之中沒有絲毫懼怕。他翹起嘴角一笑,可他像是從來沒有笑過,露出的笑容反倒更顯猙獰,令人感到恐怖。忽然,他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左胸,微微屈身,竟然對依可兒施禮。隨後,他的目光從依可兒身上移開,揮了一下手,帶領着同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