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死去的話,會在現實中醒來。
我掰了掰手指,確實能感覺到疼痛,看來這次應該是真真切切地回到現實了。
擡起頭,我看到現實中這場景的奇幻程度,與夢中也差不多。
先是看到了一個魔幻的瘦長的漆黑影子。
這個影子似乎包含了提姆·吉布森的形象,但和胖胖的,和藹的,圓臉的提姆不同,這個影子是又高又瘦,模模糊糊的,沒有清晰的是視覺邊緣,邊際在空氣中彌散開,像一團墨滴在水中。
這個瘦長的鬼影晃晃悠悠的,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固定的實體。
這個提姆·吉布森變幻而成的瘦長鬼影伸出很多黑色的、如墨跡般流動的如真似幻的觸鬚,包裹了每一個人——大萌,喬安娜,王巨君,霍鷹,孫天璽,以及萊塞特。
包裹着我的墨跡散開,退卻,逐漸收回到它的身體中。
摩登伽老師並沒有被墨跡擾動,她雙拳緊握,憤怒地站在那裡,但並沒有出手干預,因爲在提姆·吉布森的鬼影背後,有一個更爲巨大的影子,佔據了整個殘破毀壞了的大堂。
那個影子像是在投影儀中投射而來的一般,有雪花和逐行掃描的橫紋,信號似乎並不穩定。
但影子本身色彩鮮明,輪廓清晰,讓人一目瞭然——是一尊巨大的龍頭。
龍頭上的犄角和鬍鬚清晰可見,巨大的龍眼比汽車輪胎還要大,威嚴地注視着摩登伽老師。
摩登伽老師對峙的,是這條龍,而不是提姆·吉布森。
這似乎就是大萌所說的,“同一位階的廝殺,高位階者不得介入,否則會導致衝突的螺旋升級”的阿修羅族的規矩吧。
既然提姆·吉布森與我們是同一位階,既然我已經戰勝了他一次,我覺得也不見得有什麼可怕的。
我走到摩登伽老師跟前。
她看到我脫離了提姆·吉布森的掌控,非常驚喜,對我鼓勵道:“小安,做得好!現在的情況看來,你們只能靠自己了。”
“我理解現在的局面。不會讓您爲難,請您放心吧。”我信心滿滿地說。
摩登伽老師點了點頭,後退了幾步,放鬆下來。
隱在提姆·吉布森的鬼影背後的巨大龍頭投影也漸漸消失了。
我率先衝到大萌身前。
大萌僵硬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手裡的大斧、身上的盔甲和花團紋身都凝固了,感受不到熒光和流動感,濃郁的花香也消失了。
我雙手捧住大萌的臉龐,把額頭抵在大萌的頭上,主動進入那團纏住大萌頭的墨跡黑霧之中……
大萌的夢,是我們在公園約會,遭遇黑衣巨人的襲擊時的場景重現。
我看到,在朦朦朧朧的公園道路上,大萌穿着一身金絲鎧甲,但癱坐在地上,抱着我的身體,在傷心地大哭。
那個“我”的頭上流出很多血,一點生氣也沒有了。
黑衣巨人的軀體躺在較遠地方的草地上,已經被大萌斬殺了。
但這個場景恐怕是“雖然斬殺了敵人,但愛人還是死了”。
太莎士比亞了吧,提姆老哥啊,你真是惡趣味。
我穩穩地走向大萌,手裡變化出一個手持攝像機,對大萌招呼着:“大萌,看鏡頭~好,非常好!卡~”
大萌看到又一個我走過來,吃驚地張大眼睛,再低頭看,自己抱着的,變成了一個海綿抱枕。
她疑惑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問我:“安寶,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彩排舞臺劇啊,你入戲太深了吧,演的非常好,太棒了,美極了。”我裝模作樣的說,“來,更換佈景,幕間休息。”
隨着我的指揮,王巨君和霍鷹出現,走到大萌身後,推走一個巨大的背景板。背景板上面畫着小山和樹。
喬安娜跳上舞臺,拿着一瓶水,和一個化妝盒,拉着大萌下臺休息和補妝。
孫天璽推着一個射燈,從另一側走向後臺。
摩登伽老師坐在舞臺下的椅子上,對大萌微笑着,鼓掌點頭,表示認可。
大萌似乎逐漸接受了這個夢境場景的變化,進入了另一個“角色”中,變成了彩排舞臺的女大學生的角色,下臺去開始與喬安娜以及摩登伽老師歡快的聊天,完全忘記了剛纔的一切。
我走到躺在角落裝死的,由提姆·吉布森扮演的黑衣巨人身邊,踢了他一腳,然後說:“老哥,還用我動手麼?”
整個場景瞬間崩塌,我們回到了現實。
大萌看到我的第一眼,先是驚訝,然後一下子摟住我的脖子,對我說:“安寶,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好可怕……”
我給她指了指提姆·吉布森的鬼影,告訴大萌,都是他搞的鬼。
大萌憤怒地舉起巨斧,就要衝上去砍了他。
我攔住大萌,示意還有幾個人被他控制着。
於是,在大萌的護衛下,我依次進入另外幾個人的夢境。
喬安娜的噩夢是被外星人綁架,被綁到實驗臺上做各種猥瑣的研究。
提姆這個傢伙看來隱藏着蘿莉控的癖好,對喬安娜百般凌辱。
我憤怒地撕碎了他的場景。
接近着,我進入王巨君的噩夢。
這傢伙的噩夢居然是被所有人排斥,大家都不再理他,冷落他,疏遠他,罵他是罪犯的兒子。
這麼看,他的內心還真是簡單。我把他從夢中領了出來。
然後是霍鷹。霍鷹的噩夢是:
穿着一身公主般高貴的盛裝的喬安娜,在一個極度奢華的酒店,走向一個看不清臉的高大、英俊、富有的帥哥,而霍鷹則只是一個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的酒店小廝。
他仰望着被萬衆矚目,走在人羣之中紅毯之上,無比華麗無比高傲的喬安娜,被別的男人攬在懷裡,而他卻被一雙雙皮鞋踢來踢去,最後被趕到角落裡。
悲劇,對不對?這劇情有點過渡煽情了,不但是莎士比亞的味道,簡直都有點意大利的古典風格了。
於是,我也發揮出惡趣味的想象力,把這個故事變化成爲霍鷹通過創業成爲億萬富豪,喬安娜的“未婚夫”出軌被抓,喬安娜又回到霍鷹的懷抱。
沒錯,這創意就來源於爽劇中的“莎士比亞”——《了不起的蓋茨比》。
孫天璽的噩夢居然是爺爺死在他懷裡。這個場景觸動了我。
雖然他爺爺已經失去了心智,被藥劑催化,變成了獅子巨人。
但畢竟擊殺他的,是我。
而且,和其他所有的夢境都不同,孫天璽的噩夢,是真正的現實;孫天璽的現實,就是真正的噩夢!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知道我沒法改變他爺爺被擊殺的場景。
我只好塑造出一個孫天璽奮而反殺提姆·吉布森,爲爺爺報仇的情景,來讓孫天璽暫時走出陰霾。
最後是萊塞特。
他的夢境居然很簡單,就是所有人都叫他“野種”。
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頭。
他回過頭看着我,滑稽的圓溜溜的滿是綠色鱗片的腦袋上,一對豎瞳的蜥蜴眼居然眼淚汪汪的。
我拉起他,對他說:“兄弟,走吧,我帶你去找你的主人,我知道她在哪裡。”他半信半疑地從癱坐的狀態站起來,跟隨我走出夢境。
所有人都回來了。
大家對提姆·吉布森咬牙切齒,因爲他從靈魂深處深切地侮辱和凌虐了每一個人。
他惡毒地把每一個人內心當中最黑暗的部分挖掘出來,當作遊戲來把玩,戲謔地享受着扮演人生導演的高高在上的快感。
大萌跳起來,用戰斧重重劈向這道漆黑流動的鬼影。
斧子穿過鬼影,什麼也沒有觸碰到。
我舉起右手的閃電戒指,向鬼影發射了一枚閃電球,鬼影也沒有任何反應,閃電球穿過鬼影,擊打在對面的金屬牆上,發出巨大的噼啪聲。
我明白了,這種鬼影的狀態也許就是摩登伽老師提到過的“高維度生物在低緯度的投影”。
看來對付他只能用一個更爲極端的辦法了。我徑直向這個鬼影走過去。
大萌一把拉住我,叫到:“安寶,你幹什麼?”
我微笑地握住她的手,告訴她:“大萌,你放心,我有把握。你一定要相信我。”
大萌鬆開了手,她露出微笑,咬住下嘴脣點了點頭,說:“嗯,我永遠都相信。我就在這裡等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對她點點頭,然後堅定地走進那團黑影之中。
這次我進入的,是提姆·吉布森自己的夢境。
這是一棟很漂亮的木屋。
樓上是臥室,樓下是餐廳和客廳。兩個小孩子正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毯上。
稍微大一點的男孩,手裡正在搗鼓着一個魔方。稍微小一點的男孩,微胖,圓臉,穿着背單褲,手裡捧着一個繪本,正在津津有味地閱讀着。
我走到他倆身邊,坐在地毯上,從手中變出一盒巧克力,放在地毯上面。
哥哥一把就把巧克力盒子搶過去,抱在懷裡。
弟弟擡起頭,看了一眼,並沒有很在意,繼續低下頭看書。哥哥拆開巧克力,貪婪地吃着。
弟弟也想吃,但盡力剋制,用力地把頭埋在書裡。
哥哥沒有任何分享的意思,直到把所有的巧克力都吃光,一點都沒分給弟弟。
我又變出一盒巧克力,放到弟弟的手上。弟弟欣喜地看了我一眼,正要打開,被哥哥一把搶走。
哥哥又把弟弟的這盒巧克力拆開,通通吃掉,津津有味地糊得滿臉都是。
弟弟還是沒有說什麼,繼續低下頭看書。但我可以看出他臉上還是露出失落的表情。
聽到一個聲音在喊:“馬克,你過來一下!”哥哥跳下來,向聲音方向跑去。走之前還不忘在弟弟頭上扇了一巴掌。
弟弟縮了頭,捱了這一巴掌,什麼也沒說,繼續低頭看書。
我又掏出一盒巧克力,悄悄塞到他手上,示意他趁哥哥不在趕快吃掉。
他滿懷感激地看着我,打開盒子,狼吞虎嚥地把巧克力吞下,生怕被哥哥看到。
幾分鐘之後,馬克跑回來。他看到提姆臉上的巧克力渣,大怒地吼道:“你是不是揹着我偷吃了?你怎麼能這樣子?
你這個壞傢伙!爲什麼揹着我偷吃?有什麼不能分享給自己家人的?你居然吃獨食,簡直壞透了!”
有兩個大人,似乎是他們的父母,聽到馬克的怒吼,也走過來,指責提姆說:“你這樣做真是不應該。
你的哥哥一直都那麼照顧你,你不能有好吃的東西偷偷藏起來。
起碼你吃的時候應該告訴哥哥一聲嘛,你應該問一句,什麼事情都應該和家人商量,不應該這麼自私的……”
聽着這些指責,弟弟沒有犟嘴,只是低着頭,把臉深深地埋到繪本的彩頁當中,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父親的聲音更大了,吼叫道:“蒂莫西!我在說你,你聽到沒有?你不要裝聾!”
母親的聲音也更大了,她溫柔地勸慰到:“提姆,我們的話你應該好好聽,你也應該多聽哥哥的……”
看來,這就是提姆·吉布森的噩夢吧。
我站起身,走到這對看不清臉孔的父母面前,給了他們一人一個耳光。
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就這麼消失在虛空之中了。
我又拎起坐在地毯上童年的馬克·吉布森,對着他的臉,嚴肅地說:“你纔是那個壞孩子!你記住,早晚有一天,我會親手教訓你的!”
然後,我曲起中指,在他的前額彈了一下,他也消失了。
“整個世界就像一臺舞臺,所有男男女女都是演員。
他們有進有出,一個人在自己的時間裡扮演許多角色。”我對提姆·吉布森說,“
過去無法改變,未來卻仍在你的掌握之中。曾經的成功不是終點,過去的失敗也不是致命的:繼續前進的勇氣纔是最重要的。”
提姆從地上站起身,已經變回了成年的樣子。他搖搖頭,對我說:“太晚了,年輕的朋友。一切都太遲了。”
“怎麼會太遲呢?生命是美好,生生不息,循環不斷,往復不止。
你永遠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我拍着他的背,和他並肩走在一座巨大的圖書館中。
兩邊都是高聳地看不到頂的紅木書架,書架上整齊地擺放着人世間最精彩的文藝作品。
“你看,這個世界並不缺乏美好,”我對他說,“過去已逝。如果你永遠地沉迷在過去的苦痛記憶中,你的雙腳就陷在地下的淤泥中,無法拔足前行。
所有已經發生的事,已無可挽回。但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是這些。”
我對着書架,揮了揮手:“與其陷在沒有什麼意思的過去,不如從淤泥中把腳拔出來,走向新的未來。走吧,勇敢一點,我陪着你一起......”
他點了點頭,胖胖的圓臉上,糾結和苦痛的表情漸漸散去,逐漸迴歸平靜。
我陪着他,沿着這條書架之間的通道一直前行。通道逐漸變成一條用書籍和繪畫圍繞而成的隧道。隧道的盡頭,是無盡的光明和溫暖。
在走到隧道盡頭的一瞬間,他回過頭,微笑的看着我,說:“我一定能做到的,我會走向新的未來。謝謝你陪着我走到這裡。”
我對他點點頭,微笑地說:“祝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堅定地走進隧道盡頭的光明之中。
周圍的一切滿滿恢復,我回到了現實之中。
漆黑的鬼影和黑霧已經消失。提姆·吉布森胖胖的身軀躺在地上,臉上展現出徹底的平和放鬆的表情,失去了最後一絲生命的氣息。
大萌看到我毫髮無損地重新重現,跳過來一下子抱住我。我的整個人都被濃郁的花香和奶糖的香氣包裹在其中。
摩登伽老師走到近前,用滿意的眼光看着我,問道:“他在最後,得到了平靜和安寧了麼?”
我點了點頭,用最確信的語氣說:“我相信他最終得到了想要的安寧。”
“做得好。”摩登伽老師點了點,欣慰地說。
其他幾個人也圍了過來,問這問那。我對他們說,回去我會跟大家詳細解釋發了什麼。
我看到孫天璽能走動,雖然還踉踉蹌蹌,但至少能夠支配自己的雙腿了。我趕緊問他:“你現在感覺怎樣?”
他搖了搖頭,說:“其實感覺很不好,好像自己的病又回到身上了。
但管不了這麼多了,大家都能安全地活下來,就已經非常好、非常滿足了。
能和你們在一起,我的是無比地滿足,這就夠了。 ”
我對他說:“不要放棄,我還有個辦法,可能會對你有幫助。
咱們先回去,回去以後我再詳細對你說。”我想到,如果求助亞當與伊芙應該會有辦法。
而且,我還可以用“孫天璽幫助你們破壞了入侵網絡的晶殼蟹,他是有功績的”之類的非常有力的說辭。
我又轉過身問萊塞特:“你以後想怎麼辦?”
“大哥,你們能不能收留我?我願意成爲這位女主人的僕從眷屬......”
我還沒來得及跟萊塞特解釋說,大萌其實還沒有進入阿修羅族的社會體系中,恐怕是不能收錄僕從眷屬的。
就在這時,突然就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緊接着又是三聲連續的槍響。
槍聲驚嚇到我們。大家都急忙趴在地上,或是躲在碎掉的牆體邊上。我趕忙展開護盾,想守護住衆人,結果看到讓我心碎的一幕:
孫天璽用身體遮擋住王巨君、霍鷹和喬安娜三人,自己的額頭中了一槍,胸口中了三槍,血從傷口中滿滿地滲出來。
他整個人張開雙臂,擺成一個大字型,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呆滯,然後緩緩地向後倒下。
王巨君、霍鷹和喬安娜在他的庇護下躲過一劫,先是下意識地蹲在他身後,而後就發現孫天璽主動爲大家擋住了子彈,連忙七手八腳地抱住他的身體,把他拖到斷牆後面。
透明護盾藍色的光暈,我看到,百牙右手持槍,從一個紅色的傳送法陣中跳出,背後不遠處的樓梯上,是正在衝着手機哭喊的林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