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男爵又在開會。這回沙爾瑪被安排跟着一位高階女僕，學着給賓客倒水。
大紅龍很兇惡，他面前的那個長得很滑稽的蜥蜴人也很討人厭。他們一直在苛責男爵，沒有及時上交寶物。
男爵用最無奈的語氣溫和地說：“我並沒有剋扣和貪污，我完全接受七爪龍王陛下的審計。
只是這顆星球的產量，與一開始預估的確實出現了很大差別。原來以爲能開採到更多的寶石，可到目前爲止，只開採出這麼多。”
蜥蜴人文官用非常不滿地語氣說：“從原先星球的人口總量和生物總量估算，星球上能開採出的賢者之石的總量，要比你上繳來的三倍還要多！你到底該怎麼解釋？”
男爵輕輕搖了搖巨大的鹿頭，頭上的角也跟着搖晃。
他說：“我只能說，一開始的估計是錯誤的。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
大紅龍微微向前，口鼻中冒出一縷一縷黑色的煙氣。
他用洪亮的聲音質問：“你這頭四個蹄子的畜牲！你是在質疑七爪龍王陛下的判斷麼？”
男爵臥在地上的身子下意識地後退了一下。
他略顯驚慌地說：“我哪敢質疑龍王陛下的判斷？我只是說，我還沒有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我猜想哪裡出問題了……屬下會盡力去搞清楚。”
大紅龍又向前探了探身子，哼着黑煙質問：“那你讓我拿什麼回去怎麼跟龍王陛下交待？”
它擡起前爪，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水灑了一地。看到大紅龍兇惡的樣子，沒有一個女僕敢上前收拾。
沙爾瑪對大紅龍心生不滿。
她心裡想，我們已經非常盡力了。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現在城市裡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
有這些不滿，大紅龍在她眼裡也不是那麼恐怖的存在。
於是她搶步上前，到桌子那裡，把翻倒的杯盤扶正，用抹布把桌子擦乾淨。
大紅龍見到她，怔了一下，後退了身子，離開桌子，重新回到蹲坐的姿勢。
沙爾瑪收拾乾淨之後，又站回角落。
女僕姐姐悄悄拉了拉她的裙襬，給她比了一下大拇指。
等沙爾瑪離開，大紅龍繼續用兇狠地語氣說：“我來之前，龍王陛下的謀士就告訴我，要小心你的算計。
你這個傢伙是出了名的奸詐，龍王早就懷疑你這個長蹄子的畜牲背後私藏了六成以上的寶石。我這次來，就是要好好地把你的陰謀揭露出來。”
男爵把巨大的鹿頭深深低下，幾乎要貼服到地面了。
他帶着哭腔說：“龍王子陛下，屬下真的是盡心竭力，忠心耿耿，五百年來在這個荒蕪的星球吃土喝風，爲龍王陛下采掘寶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一定請龍王子陛下明察，屬下絕沒有一點私心，下對得起這顆星球上兩萬多百姓，上對得起覆障王陛下啊。”
大紅龍依然毫不客氣。
它伸出龍爪，尖銳的指甲彷彿是五柄精鋼長矛，筆直地戳向男爵，直到幾乎要觸到男爵的頭才停住。
男爵被嚇壞了，渾身顫抖，身上原本華麗的光暈褪去，連彩色皮毛都變成灰黑色。
四周的衛士和文官都被嚇得面如土色，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說一句。
沙爾瑪心中的怒火已經壓抑不住了。
我們在城市裡那麼辛苦地挖掘，你們這些上層的傢伙說來徵稅就來徵稅，憑什麼？
沙爾瑪頭腦一熱，
衝到紅龍和男爵身前，張開雙臂，大聲地喊着：“你不許這樣！你是條壞龍！不許欺負男爵。”
她氣得眼淚汪汪的，渾身散發出一股紅光，她已經忘記了害怕。
紅龍見狀一愣，退後了半步，弱弱地說：“沙爾瑪……”
“對，我是沙爾瑪！”
“我是魯斯……”
“啊？”沙爾瑪驚呆了，頓時泄了氣，身上的紅光也褪去。
她放下雙臂，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這條高大凶惡的紅龍。
沙爾瑪的冒失行徑倒是救了男爵。
紅龍把屋裡的其他人都趕了出去，變化成爲小男孩的樣子。
“爸爸派我來審計，爸爸的謀士們都說你們這裡男爵私藏了很多寶石。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魯斯坐在地上，眼淚汪汪的說。
沙爾瑪也坐在他身邊。沙爾瑪說：“我們真的是很辛苦地挖掘。城裡確實什麼都沒有了。”
“唉，回去又要被爸爸和哥哥們罵了……”魯斯垂頭喪氣地說。
沙爾瑪也嘆了一口氣。
雖然沒有爸爸媽媽，但她多少也能夠理解魯斯的煩惱。
小時候，在猩猩老師的學校了，最小的她經常被哥哥姐姐們說成最笨的一個。
“那你這次回去，把爸爸和哥哥們叫來，看一看不就行了嗎？”沙爾瑪突發奇想。
“你說得對呀。”魯斯開心地回答到，“這倒是好主意。這樣他們就不會覺得我沒用了，因爲他們來了也沒辦法。”
紅龍和隨從們沿着來路的傳送門回去了。
男爵前蹄跪拜着，直到紅龍的身影在紅色的法陣中完全消失，才站直前腿。
回到莊園裡，男爵叫來沙爾瑪，用非常溫柔的聲音問她：“你是怎麼認識七爪龍王的兒子的？”
沙爾瑪把那天夜裡，在天台上和魯斯吃餅乾的故事講給男爵。
男爵又問她：“你是怎麼做到，一發怒身上就散發紅光的？這好像是阿修羅族高階女戰士纔有的標誌啊？
你不過就是北邊孵化場孵化出來的普通的小孩子嘛？我查過你的基因記錄，沒有特別之處呀？”
沙爾瑪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呀。男爵大人，這樣子很不好麼？”
男爵輕輕搖了搖巨大的鹿頭，鹿角上彩飾發出嘩嘩的聲響，說到：“也沒什麼不好。我就是好奇這點。”
男爵又說：“今天真是謝謝你。是你救了我，救了大家，救了整座城市！讓城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勇敢事蹟吧！”
男爵向傳令官下令，把沙爾瑪的事蹟傳給城裡所有人。
要在所有的出入口和所有的徵收點都貼出海報，記錄這件事；要所有的吟遊詩人和說書人都傳頌這件事。
沙爾瑪受寵若驚：“不用這樣的，我並沒有做什麼……”
但莊園裡的所有人都認可男爵的做法，從管家到女僕，再到文官和武士，都開始變得對沙爾瑪另眼看待。
從此，男爵像對待自己女兒一樣對待沙爾瑪：給她穿最好看的衣服，不用她再幹活，甚至專門從臨近的星球給她請來一位家庭教師，教授她文學、科學和武藝。
沙爾瑪沒有變得驕傲。
因爲，猩猩老師在得到消息的第一天，就精疲力竭地趕來，表揚沙爾瑪。
聽到沙爾瑪的待遇，猩猩老師卻說：“你要感謝男爵，但也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猩猩老師囑咐沙爾瑪：在阿修羅族的世界裡，最重要的就是地位。
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主人。
僕從有侍奉主人的職責，主人同時也有照顧僕人的職責。
因爲僕從的生命，與主人的生命綁定在一起。
主人像看待自己的肢體一樣，愛護自己的僕從。
僅僅奴役，不去愛護的話，主人的生命力也會隨着僕從的生命力下降而衰竭。
這使得整個無比巨大的族羣在充滿野性力量的同時，保證了每個人都能吃飽飯，生病時有人照顧，死時有人埋葬。
雖然並不禁止僕從僭越，反噬主人。但下克上的過程往往是十分血腥的，並且依然在最終需要得到更高階主人認可的。
所以，等級森嚴的阿修羅世界裡，是不存在沒有道理的“優待”這件事的。
沙爾瑪必須認清自己的現實——儘管男爵感激和寵愛她，她的位階依舊只是男爵宅邸中的掃地女僕而已。
沙爾瑪認真聽完猩猩老師的囑咐，誠摯地表示記下了。
沙爾瑪是好孩子，更是聰明的孩子。
她聽懂了猩猩老師的話。儘管一時受寵，並無法改變地位。
就算學會一些本領，也無法改變地位。
“我要不要想一想去改變自己的地位呢？”沙爾瑪也曾想過這件事。
但仔細想過之後，覺得並沒有什麼意思。
地位更高，麻煩事就更多。
男爵巨大的鹿腦袋裡，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麻煩事。
每天，他向上要應付七爪龍王的稅務官，向下要照顧整座城裡幾萬人的衣食健康，麻煩死了。
現在的生活很好，很開心，這樣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沙爾瑪每天還是拿着長長的笤帚，認真地打掃院子。
大家看到她這麼做，都誇讚她是懂事的姑娘。
沒過多久，男爵家又迎來了龍王子的駕臨。
這次魯斯來，並不是爲了徵稅，專門爲了找沙爾瑪玩。
男爵刻意迴避了，給他們二人空間。
魯斯和沙爾瑪坐在男爵宅邸的房頂，雙腳蕩在欄杆外，吃着餅乾喝着茶。
魯斯一臉煩愁地說：“上次回去，果然爸爸和哥哥都損我一通。爸爸正在召集軍隊，準備打仗，哥哥們也都要上戰場，於是饒過我了。”
沙爾瑪捧着臉聽着魯斯的話。
她不懂，爲什麼要打仗。
“打仗可以獲得更大利益啊，”魯斯說，“他們正在和仙女星人搶奪不久之前剛發現的一顆星球。”
“我聽說，仙女星人族是很邪惡的。他們對異族直接種族清洗；不像我們，都團結在一起。”
魯斯點點頭，說到：“大人們總有各種各樣的衝突和煩惱。真不想長大啊，長大以後，全都是麻煩事。”
沙爾瑪覺得魯斯說得非常有道理。
從這次開始，隔三差五地，魯斯就來到沙爾瑪所在的這顆星球。
他的爸爸，七爪龍王經常派稅務官來催收，每次都被男爵糊弄過去。
就這樣，魯斯和沙爾瑪一起，慢慢地長大了。
他倆的膽子越來越大，倆人會跑到城市去探險，還會開着車， 跑到荒原上去。
讓魯斯沒有想到的是，沙爾瑪比看起來的樣子結實強壯得多，跑得快，跳得高，體力和耐力都遠超一般人。
要知道，能和龍一起攜手飛奔、躥上跳下，一折騰一整天還不累，真不是一般物種能做到的。
沙爾瑪能拉着魯斯整天瘋跑，魯斯真的是無比開心。
在阿修羅世界中，本來男孩子就沒有女孩子受寵，魯斯還是最小的小弟弟，根本就不會有人陪他玩，也沒有人瞧得起他。
沙爾瑪是第一個陪伴他的人。慢慢地，在魯斯心裡，沙爾瑪似乎變得比爸爸還重要。
魯斯也注意到，沙爾瑪一旦發怒，或者格外興奮的時候，渾身會散發出紅光。
沙爾瑪也不知道爲什麼，但魯斯知道，這說明沙爾瑪的基因中有高階女戰士的血統。
但沙爾瑪應該只是普通的、甚至是劣等的孵化品啊；作爲整個孵化場最後一顆蛋，營養都不足了。
這感覺就像做饅頭時剩下的最後一點面，扔了可惜，於是捏了一個小一點的饅頭。
沙爾瑪就是這樣被隨隨便便用邊角料捏出來的，可是她現在居然比普通人強壯得多。
這點連男爵都看不懂了。
不過，男爵是聰明的。他一直慣着沙爾瑪，由她和魯斯來往。
每個人都能看得出，男爵的意思是，只要魯斯喜歡沙爾瑪，魯斯就不會爲難大家。
只要魯斯不發難，稅務官都好糊弄。
最小最弱的龍，好歹也是龍；龍開心了，別人都少了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