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宮晏,管宛身穿隆重禮服,陪同王珺胥坐在上。
此時,三階以上的官員都已經就坐,側頭瞧見從未謀面的管宛現身,不由都將目光轉到這位尚未正式冊封,卻流言漫天,與君上纏同衾的新後身上。
管宛擡眼睨一眼下方,就見無數雙眼睛茫然又略帶討好的朝自己看過來,唯有洛祺看向她的眼神一言難盡,似有嫉恨。
另一邊,伯倫卻垂着頭,雙手攥緊放在膝上,渾身繃得緊緊的,不知是在害怕什麼。而他斜側面坐着的莫崇暘卻淡然飲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管宛收攏目光,不經意間瞥見左丞對面的空座,位於左丞之上,而右丞又在下,難道……那是玖笙之位?
想到這裡,管宛察覺心裡隱隱揪了一下,迅收回目光,兩隻手互相扣得死緊。
不知是不是覺出她的異樣,王珺胥虛虛看了她一眼,見她毫無生機的垂着腦袋,又冷漠的撇開了頭。
身着宮裝的女鬼迅將菜餚、酒水和果品擺好,原本嚴肅的氛圍逐漸活躍起來,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王珺胥卻爲飲酒,懶懶支着下巴指使旁側的左丞替他招呼各位愛卿,自己則收了一隻手藏在桌下,挑開旁邊正襟危坐的女人繁複的禮服,從袖中捉住那隻冰冷僵硬的小手,不動聲色在掌心裡握了握。
“愛妻,今日過後,我讓你名正言順,可好?”
王珺胥並未看她,眼睛虛渺睨着下方熱鬧的喧囂,好似眼前時光扭轉,看見了一樣濃墨重彩的重陽佳節,一樣恢弘遍野鋪滿宮廷的金菊。
管宛攏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緊,故作泰然的淺笑:“好啊。”
王珺胥怔鬆回神,轉頭斜瞥一眼,才恍然現自己身處於何境,不由收了眼底的悵惘,冷聲譏嘲:“你不配。”
“……”管宛驀地愣住,不知他又是哪抽風。
她強迫自己依舊保持笑臉,在衆人面前維持應有的儀態,身上卻層層寒冷。
“你以爲我在跟你說話?哼,誤會也要適可而止。”王珺胥將手從她手背上抽離,又撿起桌上的熱手巾擦拭兩下,像是嫌棄剛纔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誠然君上還有大把想娶的愛妻,我等棋盤走卒,自然不敢胡亂帶入。”管宛暗暗嘲諷回去,扭了頭無視他。
“知道就好。”王珺胥悶聲說完,眸底風狂雲卷,如有陰色。
管宛臉上笑容淺淡,似是不與王珺胥置氣,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喜笑顏開的朝王珺胥轉過去:“如此佳節,不小酌一杯,豈不是憾事?”正當王珺胥微微皺眉,以爲她要敬自己,鬼使神差伸手撫上酒杯之際,卻見管宛脣邊笑容收斂,竟連杯帶酒,全扔進旁邊擺着的金菊花盆裡。
王珺胥面色沉凝,似有微怒。
“君上,我只敬有心人,無心之人,當不起我這一敬。”
“你找死。”
“君上知道就好。”管宛禮貌的還擊。
王珺胥被她氣得說不出話,冷掃一眼堂下,暗壓住滿腔怒火,端起酒忿忿獨飲。
彼時,鬱郁不言的洛祺瞧見他二人明目張膽在上面說悄悄話,而且新後笑容不斷,猖狂的在衆臣面前“調—戲”主君,引得洛祺更加不平。
這新王后的臉,她認得!
正是多月以前,洛祺從人間招到預備軍的“男兵”,此時雖換成一副女子容貌,但絕不會有錯,她就是紫旗軍的晚進言!
這女人,千方百計混入不死城,難道就是爲了勾引君上?
洛祺越想越覺得憤懣,她努力了那麼久,也未能在君上身邊留宿,每一次,在君上睡去後都要悄悄離開,否則君上醒來看見她,免不了狠狠責罰……但這位新後一來,便能時常聽見傳言,說是與君上交頸而臥,一夜到天明。
即便傳言中說,她是前任王后的轉世,但畢竟面貌與性情都不比當年,完全不是同一個人,爲什麼她可以,她洛祺就不行?
前王后魂靈消失兩千年,也不知在哪快活,害得君上那樣痛苦,如今回來,君上竟還將她視若至寶,而自己兢兢業業陪了君上上千年,卻入不得君上正經一眼,太不公平!
一開始,洛祺的確是迫於父命,但現在,她早已將爬上王后之位當成一項事業來完成,自己種下的碩果,卻被一個突然造訪的陌生人採擷,洛祺怎麼想,都覺得不甘心!
何況近來父親罵聲越來越多,對她很是失望,洛祺越來越覺得,她沒有選擇了。
沉悶的女人擡起頭,迎上洛成允投遞而來的目光,那麼失望……
洛祺心中掙扎許久,終還是當着滿堂賓客站了起來,從座上走到過道中央,朝上方的王珺胥叩拜伏地:“君上,女兒有事稟奏。”
“嗯。”王珺胥冷淡回道,隱約之中,微露一抹譏誚。
洛祺突兀的舉動引來所有目光,頓時,四下鴉雀無聲,所有臣子都好奇仰頭,疑惑黃旗軍統領此刻出來做什麼?又是什麼樣的大事,才能叫她擾亂君上的雅興?
管宛自是也覺得奇怪,默默在旁邊觀摩情況。
“……”洛祺跪伏在地上,內心掙扎,雙手漸漸溢出冷汗。
那邊,伯倫見到洛祺衝了出去,最後一點僥倖心理也沒了,嚇得臉色蒼白,魂飛魄散,他死氣沉沉的往後一靠,縮在椅子裡,像是預示到了什麼,連呼吸都停止了。
“君上,女兒……懷上了您的孩子!”洛祺脣色白,將頭壓得更低,“此時才告知君上,望君上恕罪!”
堂中,寒氣如冰,只聞得見倒抽冷氣的響動。
“……”管宛茫然望一圈堂下衆臣,她居高目自遠,可以清楚的看清每位的臉色,或是驚喜,或是驚嚇,還有困惑……
那些臣子不約而同定睛一看,洛祺腹中確有異樣,果然孕育在身!
可是,這個消息,還是令所有臣子猝不及防。
雖早有耳聞洛祺以色侍君,卻畢竟沒什麼鐵證,可如今,她竟當着滿堂賓客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怕也是棋走險招,想在君上迎娶新後之前,先坐穩自己的地位。
但是,洛祺畢竟爲君上義女,這樣的事如此鬧出來,委實有損兩方顏面……不曉得新後作何感想,會不會一怒之下大鬧宴席?
坐在上的管宛隱約現有不少臣子拿眼風偷瞄自己,不由暗暗無語,這又不關她的事,爲何都過來看她。
座上,洛成允本已心灰意冷,此刻卻聽說洛祺懷上了君上的孩子,先是詫異,而後驚喜,然後連看向洛祺的眼光都變得關切又讚許,默默在旁邊偷樂了許久。
而伯倫卻不然,他滿臉死氣,本打算喝杯酒壓壓驚,卻失神將手邊的酒杯碰落,頓時製造一陣乍響,將無數人的目光引來,只能訕笑着環顧一圈,躲開去撿地上的杯子。
莫崇暘斜坐在伯倫對面,將伯倫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他端起酒,脣邊若有似無一點笑意,除了喝酒,便空氣般沒什麼反應。
安靜許久。
確定已經將所有賓客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洛祺才堪堪張口。
“君上……女兒知道這麼做,有擾君上興致……但是……”但是外面都在傳言,君上兩千年前就有意與王后婚配,兩人早已私定婚約,卻一直心願未了。如今舊景重現,再無權傾朝野的左右丞專權桎梏,君上必會在宴席上宣佈重新迎娶王后轉世,以完成當年未滿心願。
洛祺謹小慎微的恭敬叩拜,她已經沒有回頭路,這個孩子,是她最後的籌碼。
許是察覺王珺胥臉色不愉,不知是不是在氣憤洛祺挑錯時間,洛成允腦筋一轉,慌忙離席跪在洛祺旁邊,笑吟吟拜了一下:“恭賀君上,喜得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