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秀芳聽了,便道:“講話還這麼衝,可見不是要命的病了。凱瑟琳,我們走,不要理他。”
“喂……任大炮你可不好這樣的……我還不是前兩日幫你們保育院搬家累的麼?任大炮你小氣,我帶着人帶着傢伙上門幫忙,你居然連飯都不管……害我……”逄敦煌當着人就嚷起來了。捂着肚子彎着腰,身旁的小童都扶不住他沉重的身子了。
靜漪驚奇地看着逄敦煌,忽然間就像是個刺蝟一樣,還是滾成球撒賴的那種。想上去幫忙也不方便去,只好看着他——逄敦煌說的倒也不假。前兩日保育院搬去新住址,逄敦煌做了總提調,很多事都親力親爲。她因不能時時出門,只去幫忙半日。那半日,逄敦煌指揮他的人做事,在她看來,就是個指揮官。
“害你什麼?”任秀芳笑着問。
“害我帶着人去吃飯,也不知道那家的面是怎麼碼子事情。兄弟們吃了都好好兒的,就我,*跑七八次茅廁。跑的我炕都爬不起來了。”逄敦煌擦着額頭上的虛汗,繼續嚷道。
靜漪見他的確面帶病容,知道他所言非虛。任秀芳也看出來逄敦煌的確病了,忙喊人來。逄敦煌身邊的小童,給他拎着東西。靜漪看一眼這眉清目秀的小童,小童便輕聲叫道:“七少奶奶、任大小姐,我是麥子。”
逄敦煌搭了胳膊在麥子肩上,瘦小的麥子頓時就像是要被壓彎了似的。
“任大小姐,我們少爺沒事吧?老爺還不知道少爺病了,要是知道了,恐怕要罵我沒伺候好少爺的。”麥子待把逄敦煌扶到急診室,着急的很。
逄敦煌坐在診*上,說:“針鼻兒大的膽子。你不說,我不說,老爺怎麼會知道?”
靜漪見任秀芳找急診醫生去了,她便問了問逄敦煌這幾日都吃什麼了,想了想,說:“應該不是那碗麪的事。你怕是喝了不乾淨的水。那日我同你講,不要喝那井裡的水,你便不聽。”
“七少奶奶,我家少爺不是喝了什麼水的緣故,是喝了場酒……”麥子剛說,逄敦煌就瞪他。麥子也不管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早起趴在院子裡,可了不得了。”
“怎麼能這麼幹呢?”靜漪也皺眉頭。
“我哪有那麼嬌貴。”逄敦煌笑着說。靠在牆上,看着靜漪。“你忘了,我是打哪兒混日子的,什麼水沒喝過、什麼地方沒睡過,能奈何我?要真那樣,我還帶個屁兵、打個屁仗呢!喝點酒又怎麼樣啊,肚子裡要有細菌,酒精還可以滅菌呢!”
靜漪無奈。
逄敦煌早在兩年前便不再上山,伏龍山卻仍以他馬首是瞻。這回保育院改建、搬家用的那些勞力,逄敦煌雖不明說是哪裡調來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山上下來的。只不過誰也不去揭穿。她也頗有幾次遇到從前在伏龍山上見過的老八和十五……能與他一道喝酒喝成這樣的,恐怕不是普通的關係。
“你這是什麼道理。酒大傷身,不懂麼。”她輕聲說。她着實仔細地瞅着逄敦煌,想從他臉上看出點蛛絲馬跡。
逄敦煌嘿嘿一笑,無賴的很。
“唷,聽聽口氣大的!那麼能幹,還死扛着在家打算盤混飯吃?真以爲自己是諸葛亮,得七少三上臥龍崗?”任秀芳笑話逄敦煌。
逄敦煌捂着肚子,還有力氣瞪了任秀芳一眼。
靜漪也笑了。
“我去找下值班醫生。你先在這兒疼一會兒的。”任秀芳說着,回頭問護士,“趙醫生人呢?”
靜漪見她離開,在一旁看着逄敦煌。這逄敦煌聽到任醫生提起陶驤來,好似也沒多反感了。
“你們二位這是要去哪?”逄敦煌問。
“去鄉下住一陣子。”靜漪說着,咳嗽了兩聲。
“這個時候,你去什麼鄉下?”逄敦煌鬧肚子正鬧到心慌,慢慢地問。他擺手讓麥子退一邊去。
靜漪皺眉。
逄敦煌在診*上晃了晃腦袋,沒有麥子給他擦汗,冷汗順着額角就滾下來。
她從手袋裡扒了兩下,找了一條帕子給他。
逄敦煌沒接,說:“纔不用女人的東西。”
說着笑了,伸手跟麥子要他那條粗布手巾來,抹着臉。冷汗卻是擦了瞬間又冒出來的。
“你知道什麼?”靜漪輕聲問。
“那你最近在忙什麼?沒看報紙,也沒聽廣播?”逄敦煌喘着氣,擦了眉梢的汗珠子,斜了靜漪一眼。
靜漪便覺得逄敦煌這一眼,含義很多。她頓了頓,說:“報紙廣播,還不就那些。凡能聽到看到的,必然是想讓你聽到看到的。”
“話是這麼說,有心的話,總能甄別出來些東西吧?上個月叛軍在新疆剛剛成立國家,號稱東·突厥·斯坦共和國。南京方面已經下令平叛。陶驤受命,要到前線指揮。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應該就在這幾日。戰機不可延誤,說走也就得走。”逄敦煌聲音漸漸細不可聞。
靜漪無話。這同她猜到的出入不大。
“按下葫蘆浮起瓢,他又要打硬仗了。這可不是白匪,散兵遊勇,小股作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東·突的武器裝備都是從國外來的,在土耳其的支持者不少,英法日也都有算盤,這一區域現在是多方必爭之地。別說南京硬要拿下東·突,就是西北軍,如果坐視不理,恐怕等他們站穩腳跟,日後也難免一戰。他們戰鬥力還不知究竟,不過要是好對付,駐紮新疆的王大鬍子也不會被打的屁滾尿流,還得陶驤去支援。”逄敦煌輕聲說。
靜漪聽着逄敦煌說這些,靜靜地不發一言。
逄敦煌看着她,說:“我和你說這些,你可別多想。陶驤嘛……我倒是愛看他打仗。”
靜漪看看一旁過來預備給逄敦煌注射藥物的護士,輕聲說:“這我又不懂。”
她雖這麼說着,心裡也是一動。
陶驤極少喝醉酒的……他喝的醉醺醺地回到家裡,早起還沉着臉,顯然是心情極差。當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他哪裡真正有過喘息的時候?軍情這麼急,南京給他指令下來就要火速頂上去,恐怕會打亂他的部署,他心裡有不痛快是必然的。
靜漪想着,莫名地,她有點難受……
“程靜漪?”逄敦煌擡手在她眼前一晃。
靜漪瞅了他,問:“難不成是你跟他一起喝的酒?從他嘴裡問出來的這些?”
“他怎麼可能跟我說這些……呀,只說這個,怎麼沒人管我。把我晾在這裡曬乾麼?”逄敦煌翻了身趴在診*上,擡起頭來,看了看急診室門外,“任大炮還沒來?”
靜漪皺眉,說:“你能不能別老叫任醫生任大炮?真難聽。”
逄敦煌腹中絞痛加之有些虛脫,見靜漪這樣溫柔地抱怨,一時竟覺得骨酥體軟,乾脆又倒在診*上,瞪着灰白的天花板,眼前竟旋轉起來。
四周圍旋轉成一個陀螺似的,中央那張絕美的面孔,卻始終不動、且越來越靠近他似的……他的心跳越來越急、頭越來越暈,嘴脣哆嗦着,叫她:“程靜漪……”
靜漪只見逄敦煌嘴脣無力的一張一翕,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麼。
“逄敦煌?”她探着逄敦煌頸間的脈搏,一邊叫護士,一邊說:“醫生怎麼還不來呢?任醫生?”
“今天值班的趙醫生是新來的,可能換班出了點問題。”護士急忙解釋。她將藥水放在一旁,出門去找醫生。
“不用慌,沒關係的……”逄敦煌緩過口氣來。
“快別出聲了。醫生來了。”靜漪忙攔着他,回頭看到任秀芳已經跟着醫生進來了。
“我來吧。”走在前面的那位戴口罩的醫生說着,過來查看逄敦煌的病情。
靜漪忙往後退,護士拉了簾子。
任秀芳看她有些緊張,笑道:“沒大要緊的。都是他折騰的太兇。”
靜漪和任秀芳一道出來急診室,在外面等着。麥子也被趕出來,着急地乾脆蹲在地上揉起頭髮來……不一會兒護士出來,說要安排住院觀察一天。護士讓麥子進去了。任秀芳從護士那裡接了單子,要去辦住院手續,就看到醫生從急診室出來,對她們微笑道:“沒有大礙。還好他身體底子好。已經給他打了針,轉到普通病房去吧,住半天觀察一下。”
“那就好,謝謝您。”靜漪說。
靜漪從這位醫生出來,瞅着他就有點發愣。她時常出入省立醫院,這裡大部分的醫生她都認得的,這位便覺得面生,只是看起來又像是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