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忱上了段奉孝的車,從左側後視鏡裡看到陶驤的身影不見了,轉頭見段奉孝一身灰撲撲色澤的戎裝,帽子稍稍有點兒歪,乍一看,還有那副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兒的印記,也許兩人之間熟不拘禮,奉孝氣質倒真和先前沒什麼兩樣。
段奉孝見他看自己,說:“你這隻白眼兒狼,總算是知道回家了啊!”
“有你這麼說話的嘛?”程之忱看着段奉孝。奉孝消瘦很多。臉色也並不好。知道這陣子他的日子不好過。“怎麼樣了?”
段奉孝說:“若不是陶家二哥受父親所託幫我一把,恐怕你這次回來,得去給我上香了。”
程之忱點了下頭。
陶駟在段貴祥出事之後,暫接兵權,迅速調兵遣將穩定軍心,把局面控制的滴水不漏,幫着段奉孝利落的除掉了想要藉着大公子奉先的名義奪權的老臣子,就連回來奔喪的奉先也被逼的不知所蹤。這些,他均有所耳聞。
這麼一想,陶家真是出人才。陶盛川雄踞西北多年,與馬家幾十年纏鬥不止,雖互有勝負但始終不倒。這段時間陶驤在南京,雖刻意低調行事,也贏得上下一片讚譽。
若不是另有要務,他說不定能跟陶驤在長官官邸碰面……飛機上,副機長說的沒錯,陶家的七公子陶驤,白家的三公子白文謨,都是索家的座上客。尤其是白文謨,北平易幟的消息,都沒有他追求長官獨生女、恨不得千金換一笑之舉來的轟動。
段奉孝見他沉默,說:“陶駟在北平閒散了幾年,連我都當他就是吃喝玩樂的主兒,誰料一有事,手起刀落,乾淨利索。有他在,關外的那些人一時纔不敢輕舉妄動,我纔有喘息之機。”
程之忱當然知道這裡面的玄機,他問:“這個代司令,打算代多久?”
“已經嚷嚷着累了,說最多代到年底。”段奉孝說。陶駟當然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他不得已捲入段家的家事,便不想再在這裡陷的太深。
程之忱點頭。
北平政aa府一散,這裡的一切繁華雖未瞬時煙消雲散,無論是政治還是經濟重心的南移已成定局。陶家自然也不會把這裡再視爲重點。陶駟的離開,是遲早的事。
“陶驤的行動很隱秘。”程之忱道。以他情報網的廣闊,陶驤籌謀這麼大的事,他竟不知情。不知道是陶驤做事太隱蔽,還是他這裡出了大的疏漏。
“也算不上十分隱秘吧?怎麼,這事你覺得不妥嗎?”段奉孝聽出程之忱的話裡有話,看他一眼。
程之忱卻沒回答。
“陶驤這次就是要把這幾架飛機帶回來。飛行訓練學校的教員水平參差不齊,教練機也太陳舊,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回國前就在謀劃這件事,教員是他直接從美國聘回來的。當然,這恐怕是他爲了日後爲陶系培養空中力量在做準備。”段奉孝解釋道,“你在南京都沒有見到他?他可是去了有日子了。”
程之忱搖了下頭。奉孝給他透露這些,倒教他對陶驤更有興趣。空中力量……看來他的直覺沒錯,陶驤的野心不小啊。
他不禁皺皺眉。
“也是。他這人是有點兒,通常悶聲不響的就事情辦了。”段奉孝說,見之忱沉思,“這些以後再說。我說,你再不回來,你們家大門朝哪兒開怕是都要忘了。”
段奉孝將車開的快極了。軍用機場往城裡去的路,修的不錯,只是他開的快,塵土和沙礫捲起來,打在前擋風玻璃上,急落的雨點也似。
之忱笑了下,心想,現如今家裡大門朝哪兒開,他還真不知道……
“這不是回來了嘛。”他說。
“沒有大事不迴轉啊!說說吧?”段奉孝笑嘻嘻的。
程之忱心裡一動,笑着問:“有什麼大事兒啊?”
“奶奶的!你還瞞着我!你乾的那些好事,你以爲我不在南京就不知道了?情報局的密電一份接一份的,順給我一張小道兒消息花邊新聞,那還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段奉孝說。
程之忱笑着。
地方派系勾心鬥角,與上層也難免發狠角力,都四處安插眼線。那是什麼情報局啊?整個兒便是一個公共消息中心。要真信情報局的那些東西,得花大力氣去僞存真。
於是他笑着,說:“知道便知道吧。”
“知道便知道吧?”段奉孝怪怪一叫,“你這個混蛋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對二小姐下手!”
程之忱接過段奉孝遞上的煙,沒回應。
段奉孝說:“我沒別的意思。可是你我二人,穿開襠褲的交情,這麼大的事兒,該給我透露一二吧?難道要我從外人那裡聽消息嗎?不像話嘛。”
“都傳成了什麼樣子?”程之忱點着煙,問。
“你反倒來套我的話。”段奉孝,“那二小姐爲了你,硬是不肯再回美國去,可是真的。那次我們老三回來說,二小姐天仙一樣的人物,追求她的人能從上海排到華府去……”
“當誰不知道我華夏人口衆多?”
“去你的!她回國沒多久,我總沒機會見着。只從報上見過一次,有些模糊,站在長官身後,倒有個影子,看着很是清秀。不過報上的模樣嗎,不敢說……真有那麼美麗?”段奉孝笑着問。
程之忱眼前浮了一個印子。沒搭理段奉孝。
段奉孝倒也不深究,只是意味深長的說:“索家這朵歐風美雨裡浸潤過的玫瑰花,可沒那麼容易到手。即便是披荊斬棘的成了……兄弟多嘴勸你一句,憑你,何苦來受那個拘束?長官膝下無子,選女婿當然要着眼長遠。只是別看現在場面上一統江山,東北在觀望,西北、西南不定,他身後,恐怕又是一團亂局。”
程之忱指尖划着下巴,沒吭聲。
段奉孝笑了笑,“我知道你有理想有抱負。只是如今內憂外患,國人一盤散沙,想要有所作爲,談何容易!”
程之忱轉轉頭,看着車窗外,枯黃的地裡,空蕩蕩的。
“這麼說,八字還沒一撇麼?這可不像你。你是沒有十拿九穩,絕不讓風聲跑出去半分。”段奉孝說着說着,搖搖頭。心裡倒是明白過來,此事未必能按照之忱的意願來。他於是換了話頭,道:“你當哥哥的不着急成親,十妹妹是最小的,倒要出嫁了。”
程之忱眉尖一蹙。
“陶驤同十妹妹婚事應該已經議定。”段奉孝看之忱,和緩着說,料想之忱對他家裡的事也未必知道的很清楚。“就是前陣子的事。陶老帥低調進京,就辦了幾件事,其中就有這件。你知道吧?”
程之忱看着前方遠遠的出現了城郭的輪廓,沉沉的說了句:“具體的,待我到家細細的問吧。”
“聽說伯父很欣賞陶驤。”段奉孝說。
程之忱沒有表態。
陶驤,陶驤……這是個近兩年來,頻繁出現在侍從室機要電報裡的名字。如今他落地不到一個鐘頭,耳朵邊竟也全是。
他也收到過之慎的信,信上說的可是想讓他幫忙勸一下父親。十妹另有意中人,並不願意履行婚約,嫁與陶驤。他是打算回來之後,再詳細瞭解的。雖然他也清楚,按說父親定了的事,轉圜餘地是很小的。能讓他置喙的餘地更是小。
程之忱沉默着。
父親執意履行婚約,不知除了遵守約定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考慮……但是從他這方面考慮,倒並不十分贊成這樁婚事。
段奉孝已經把車子開進了城裡。他猛摁着喇叭。汽車、騾馬、自行車、行人紛紛避讓。
程之忱說:“難怪人家都說,你段公子的車子上路,簡直如同螃蟹遊街,橫行霸道。”
“你怎麼好聽那些混賬的傳說?他們還傳說我撞死人要碾三碾,再丟下名帖讓人只管衙門裡去告我呢!”段奉孝沒好氣的說,“那他媽的是我?那不是陸家的兔崽子?”
程之忱一笑,道:“陸家。”
“我遲早廢了陸家那混賬東西。聽說那小子前兒個又喝醉了,在醉紅軒要小醉紅的溼鋪,不成竟然讓人圍了醉紅軒!早年八旗紈絝鬧八大胡同也沒有說讓家丁圍堵吧?欺負一個風塵女子,真他媽的不要臉。”段奉孝忍不住罵道。
程之忱也耳聞過陸家公子的跋扈。他淡淡的說:“你跟他制氣呢。”
“我也就是在熱孝中,這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日後他千萬別掉我手上。”段奉孝狠聲的說。轉而一笑,道:“還別說,早前呢,整日價就那些個地方、那些個人,我尋思總有撞上的時候吧?嘿,那小子見了我就繞道走。還真他媽從來沒給我由頭收拾他,邪性。”
程之忱倒笑了,“你不怕思華多想?”
“我是什麼人,她還不知道?”
程之忱點頭。笑了。
“思華知道我今兒來接你,還特地囑咐我,要我好好把你送回家。過兩日,請你來家裡吃飯。思華說她親自下廚……”奉孝說的很慢,聲音也低下去。
之忱默默的聽着,說:“好。”
奉孝的妻子何思華,是很端莊賢惠的妻子。
之忱想,思華親自下廚,不知道還會不會特地做她最拿手的蔥燒海蔘……名貴倒稱不上名貴,就是對他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段奉孝的車子沿着大道一直往前開。
之忱心漸漸的沉了,只顧望着熟悉的街景——已經進入程家的地界。再往前,就是孝廉街,會有一道又一道的孝廉牌坊、貞節牌坊……展示着這個家族強大而又穩固的根基和歷史。街巷兩邊也盡是槐樹,都高大而粗壯,有的歪倒了還繼續生長,生命力頑強。和三年前離家的時候,這裡似乎一切都並沒有什麼不同,都在沉默着迎接他……
“每次來我都有點兒膽戰心驚。”段奉孝說,看眼程之忱,問:“近鄉情怯了?”
之忱道:“有點兒。”
“你且怯兩日吧。我還真不能帶你醉紅軒去接風……”
“你也知道?免了!”
“免?難道咱北平城的十丈紅塵,還輸給上海灘十里洋場、南京城秦淮月夜不成?絕沒有那個道理。”段奉孝開着玩笑,“別裝蒜了。早前咱們唸書的時候,也沒少醉生夢死。我不能陪你去,你正好兒自個兒逍遙去嘛。”
“混蛋。”程之忱皺眉。
“哥哥呀,現如今兄弟我就是上了架的鴨子,沒譜兒也得裝出個譜兒來。往後,也只好在你這裡混蛋混蛋了。”隨着這一聲嘆息,段奉孝就真的收了他嬉皮笑臉的樣子。
之忱倒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就沒說。
只是開車經過程家老宅,往慶園來。
不久後,車子停在了程府大門前。大門內當值的家僕認清車牌,忙出來,待看到下車來的是自家的三少爺,又急忙上前請安。
繁瑣而又恭敬的,一撥兒又一撥兒,程之忱早已是習慣了令行即止的簡潔,初歸,一時尚不能習慣大宅門內的衆多規矩。
段奉孝見狀,便說有事先走,改日再來給伯母請安。
之忱知道他如今事忙,也不留他。
等他走了,之忱擡頭看着黑漆大門、宏偉的門樓、藍底金邊的牌匾……顯然父親接手後應是重新修繕過,特意樸素些,可這府邸曾經的王家氣派,仍可見一端。
他的行李已經被家僕忙不迭的拎進去了,耳邊只聽得一疊聲兒的通報聲“三少爺回來了……三少爺回來了……”
他慢慢的拾階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