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覺得天旋地轉。她也簡直不記得自己怎麼跟大表哥說的,好像大表哥從頭到尾都沒有問她什麼。其實他要問,她也沒什麼好說的,因爲根本在來之前,她就預料的到,這是個沒有結果的努力。可是她還是在盡力。此時她心裡隱隱約約的知道,必須另外尋找合適的方式將戴孟元救出來。
她從來沒有這麼怕過,怕他會再也出不來,怕她再也見不到他。
而他的堅持,正是她怕的根源。
“上車。到家讓無垢給我來個電話。”趙宗卿囑咐靜漪。
靜漪有些木然的上了車,和表哥告別的時候,她還覺得自己表現的很正常,但當車子駛離那道灰色的高牆,往城裡去的路上,她就開始從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天悶熱而陰沉,陰的彷彿空氣裡能擰出水來。
靜漪摘下帽子來,擦着額上的塵。
只是明明擦了,手帕都沾了黃土,還是覺得髒。
趙家的司機趙保柱問她:“十小姐,要不要停車休息下?”他看出她有些不舒服。
“不礙事。”靜漪說。時間已經不早,耽擱了這麼久,無垢也許等急了……回家晚了,等待她的又不知將是什麼了。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並不很擔心。看到了孟元,她只覺得再壞也不過如此了……
車頂噼裡啪啦的響着,她回神,原來是下起了雨。
雨瞬間便大了,四周彷彿蒙上了黃色的紗帳。
急雨在地面上匯成水流,湍急的沖刷着土路。這段路並不十分平坦,前方又在修路,坑坑窪窪的。保柱一邊小心開車,一邊抱怨了幾句。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咯吱咯吱響,刷不迭大雨,前面的路看不太清楚。
“雨太大了,路不好走,要不在路邊停一下吧,十小姐?”保柱正同靜漪要商議下,前面突然的斜刺裡跑出來一架馬車,橫衝直闖的便朝着他們踏來。那馬伕在車前驚恐的生拉硬拽着奔馬,保柱慌亂間扭轉方向盤躲避着。
轎車向路北急轉,險些撞在路邊的大樹上。車身劇烈的一抖之下,只聽着咔哧一聲響,車子頓時歪斜向一邊。
靜漪被搖晃的車子摔到一邊,忙撐起身來。
“糟了。”保柱說着,搖下車窗往外看。傾盆大雨匯成黃色泥塘,轎車前輪陷進了泥坑當中,他想推開車門下去查看,車門開不了。他回頭看下靜漪,問:“十小姐,您沒事兒吧?”
“我還好。怎麼了?”靜漪問。她從後車窗看出去,那馬車在雨瀑中飛馳而去,車馬行人紛紛避讓,猛然間連車帶馬掀翻在地……她聽到馬兒痛苦的嘶鳴,和人的驚慌失措的呼喊,她想看清楚些,雨下的太大,前方都是模糊的一片。
“我得下車去找人把車擡出來。十小姐您在車上先別動。”趙保柱說。他想要推開車門,可是車前輪正陷在泥坑裡,車門只開了一條縫隙,再也推不動。
靜漪見狀就說:“還是我下去找人。”她不止惦記着找人來將車子弄出泥坑,更緊要的是她覺得前面一定有人需要她救助。
“十小姐!”趙保柱想阻止她,靜漪已經開車門下了車。
她雪白的皮鞋踩到匯成小溪似的雨水裡,頓時沒過了腳面。
她急忙撐開傘,順着路邊趟着往前跑。
她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澆了個半溼,頭髮也溼了。
前面不遠處圍了些人,她想那大概就是馬車掀翻的地方。她急忙跑過去,分開圍觀的人,進去一看,果然是車馬俱翻。急速奔跑中的馬摔倒在地,前腿已經摺斷,露出慘白的腿骨來,馬伕也從車上摔了出來,此時正跪在傷了的馬身邊,痛哭。
她只顧了往前衝,沒留神有人要攔着她,對她說:“小姐,不要再往前走了。”那人撐着傘,手臂一伸,牆一樣擋在她面前。
靜漪望着他身後,說:“有沒有人受傷?我學過急救術,可以應急……”
“沒有人受傷。只是馬摔斷腿了。”那人看着傘下的靜漪,說。
“那就好。”靜漪並沒看他,傷馬哀鳴,讓她揪心——只見痛哭的馬伕身邊,另有一人在查看馬匹的傷勢。那人一身淺色的西裝,沒有戴帽子,頭髮極短,身邊跟着的人拿了傘替他遮雨,被他粗暴的揮手擋開。雨水順着他的頸子噗嚕嚕的往下滾,他也不在乎。
他蹲下去,捲起袖子來,摸着馬的頸子。
她雖然不是獸醫,也知道這匹馬傷的很重,看樣子要再站起來已經不能夠……她看着那匹在雨水泥漿中痛苦掙扎的馬,和不停的用袖子擦着眼睛的馬伕,頓時心裡生出一種難過來。傷馬猛然間長鳴一聲,哀嚎似的。
靜漪不由自主的轉了下臉,不忍心看鮮血隨着暴雨的擊打在地面上漸漸擴散開來。
可是又忍不住要關心那傷馬,仍是要看過去。
擋在她面前的那個人看出她的意圖來,稍稍側了身。
靜漪見那人對馬伕搖了搖頭,這表示馬是沒的救了。
果然馬伕立即放聲哭訴起來:這匹馬是要養家活口的,是家裡的一口子,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撞了邪的,剛剛明明是跑的好好的,沒看到對面開來的那輛轎車啊就那麼被驚了……他的哭聲在暴雨中有些瘮人。
在靜漪聽來尤其是。
西裝男子招了招手,跟着他的幾個人開始驅散圍觀的人。
始終擋在靜漪面前的男子這時候低聲說:“十小姐,請後退幾步。”
靜漪驚訝的擡頭。對方叫她十小姐,她以爲必然是認識的人,定睛一看,只覺得有點面熟,一時倒愣了:這人衣着整齊,通身米色的亞麻三件套西裝三接頭的白色皮鞋加捲檐亞麻禮帽,是個很文雅的先生,個子又高,也瘦——在他身後站着的另外幾個人,和他的打扮相似,想必是同行的……靜漪點點頭,不着痕跡的往旁邊一撤身,保持了一點點的距離。
那人見她矜持戒備,不以爲意的微笑着。一轉身,擋在了她身前。
靜漪正不知他爲何要如此,就聽“嘭”的一聲槍響,隨着圍觀的人發出驚呼,傷馬哀鳴一聲,便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靜漪呆住似的,直愣愣的瞅着被雨水沖刷着的馬的屍體,和那順着水流擴散開來越流越遠的血,她擡手擦了下嘴邊雨水……站在身前的這位先生回身看她,說:“十小姐,你還是到前面避雨去吧。雨下這麼大,當心着涼。”
靜漪搖着頭,低聲的問:“爲什麼要殺了它……太殘忍了……”
“十小姐,對一匹馬來說,不能再奔跑纔是最殘忍的。況且,這馬伕也沒有那閒錢養一匹瘸馬。這不是*物,這是謀生的牲口。”那人頗有耐心。
靜漪擦了下臉上的水珠。心裡不得不承認,這是她想不到的。
她看到馬伕還在抱着他的馬痛哭,而親手將馬擊斃的那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疊什麼,放到馬伕手裡,然後,他轉了身。
就在這時候,他朝靜漪這邊看了一眼。
雨下的仍然很急,濺起的水花若黃褐色的煙塵一般。
隔着一層紗似的,兩人靜靜對望。
靜漪還是看不太清楚他的臉。只是覺得他輪廓有些眼熟。
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而這個人的目光上下的在她身上一轉,似乎也並沒有對她過於在意——身邊的人輕聲的說了句什麼,他轉臉衝着等在旁邊的一位身量中等的紳士一望,正要走,卻被人猛的拉住了手,是那馬伕。他眉一揚,身邊的人反應更迅捷,立即將馬伕拉開。
“……這……這我不能要……”那馬伕先是被嚇了一跳,慌忙將鈔票歸還。
靜漪分明看到那人臉上的不耐煩,對隨從做了個手勢,讓他攔住馬伕還錢的舉動。
靜漪想起來自己手袋也也應該還有些錢的,便打開手袋往外拿,打開一看,只有幾塊錢了——那些錢都在看守所裡掏給了看守。
她已經走到了馬伕身邊,掂着這幾塊銀元,便有些窘。正有些不知所措間,她一擡頭,那人竟沒走開,還在看她。她立時覺得更加難爲情起來。
靜漪真後悔自己平時沒有戴首飾的習慣。此時她身上除了頸上一掛尋常的珠鏈,也就還有腕上的鐲子和兜裡的懷錶。懷錶是母親賜予,內裡還有她的肖像,是不能離身的。她一盤算,便將頸上的一條鏈子解下來給了那馬伕,隨後仍覺得這贈予單薄,便將手腕上的鐲子退了下來一起遞過去,交給馬伕,說:“剛剛對不住。雨下的太大了,我們也不是成心要驚了你的馬。這些,換些錢……你再買一匹馬。”
馬伕直愣愣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只好極力的推辭。
“拿着吧。”靜漪窘的不得了。再不慣在衆人面前和人推搡。她急於擺脫這窘境離開,就聽有人問她:“十小姐?您的車子呢?”
“車子……”靜漪這纔想起來她原本要做什麼。車子!保柱還在那裡等她,她得找到人去幫忙。“糟了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