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冉從慈明宮出來已是夕陽晚照,慈明宮無愧是太后居住之所,高高的宮殿前是空曠的廣場,不同後宮其他宮殿被柔美的奇花流水裝點,這裡有的只有尊貴和威儀。
望着空蕩的殿前廣場,罄冉心有悵然,身後隱約還能傳來絲絲抽泣之聲,是太后和承敏公主。
曾經她也羨慕過燕奚敏,羨慕她有疼她愛她的母親和哥哥,以爲在皇家中她是幸運的,會一生坦蕩,幸福無憂。
可是卻不想有一日這個任性灑脫的天之驕女也會被迫妥協,對命運低頭。也許在她出生於天家的那一日,便註定了她的命運會和王室的興衰連接在一起,在皇室需要的時候便必須放棄自己的幸福和夢想。
也許藺琦墨說得對,在這亂世中,個人的命運不得不對大勢妥協,愛恨情仇,都揹負上了戰爭的枷鎖,沉重的讓人窒息。
ωwш▪ ttκǎ n▪ ¢ o
燕奚痕自大殿步出,擡眸間腳步頓住。但見罄冉一身紫紅色官袍站於殿前,正仰頭望着天空。
鶴冠薄帶穿在她身上顯得身體有些消瘦,她的背後濃霞似火,爲她清雋的面容抹上了一層豔光,她的神情幽遠平和,而便是這樣的她卻散發着一種奪人心扉的美麗,令燕奚痕停下腳步,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望着她,他只覺天際漸沒的暮雲都落了心頭,剎那的溫暖和寧靜包裹了周身。
殿中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燕奚痕回過神來,轉身卻是燕奚儂大步而來,眉宇間帶着濃濃的疲倦。燕奚痕嘆息一聲,微微側身,輕喚了一聲。
“皇兄。”
罄冉也回過神來,躬身退至大殿一旁,施禮道:“皇上。”
燕奚儂微微點頭,舉步便向殿階走去,似是不忍多聽身後傳來的隱隱哀泣聲。明黃衣袍閃過,罄冉微微蹙眉,咬脣片刻,緊跟一步,撩袍跪下。
“皇上留步,臣有事稟奏。”
燕奚痕一驚,以爲她是欲勸阻旌帝收回成命。他心知皇兄現在心思煩躁,再加上此事皇兄有皇兄的難處,已是鐵板釘釘不可更改。他生恐罄冉惹怒了旌帝,忙踏前一步,沉聲道。
“易青,皇上今日也累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罄冉卻不望他,再次俯首,揚聲道:“臣有言進諫,請皇上恩准。”
燕奚儂身影一頓,眉宇緊蹙,半響似是嘆了口氣,卻不回頭,只側身對身旁高全低聲幾句,便大步下了臺階。
高全忙回身,急聲道:“易大人,皇上令你在鍾毓殿候着。”
他說罷,匆匆下了臺階,服飾燕奚儂登上龍攆,一行人緩緩而去。罄冉這才起身,迎上燕奚痕不認同的目光,淡淡一笑。
燕奚痕微微皺眉,沉聲道:“皇兄已經拿定主意,你……”
罄冉搖頭,打斷他:“不是爲公主的事,王爺放心。”
燕奚痕一愣,目光落在她微紅的雙眸上,罄冉忙垂眸道:“易青告退。”
“我陪你去。”燕奚痕見她轉身欲走,蹙眉說着,上前一步。
卻在此時,太后身邊近身嬤嬤追了出來:“王爺,太后娘娘請您入殿。”
罄冉見他蹙眉,面有猶豫,忙笑着道:“王爺放心,易青不會觸怒聖顏的,易青告退。”
罄冉到達鍾毓殿時宮中早已掛起了盞盞宮燈,燈火次第燃亮,勾勒出光火深處莊穆的宮殿層層鋪展開來。晚風掠得她寬大的衣袍起起落落,而罄冉此刻的心也在這樣的晚風中沉靜了下來。
亂世爭霸,戰爭層起不窮,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她不該每日都糾結在家仇舊恨中去,這定也有違父親的意願。
罄冉的雙眸變得愈加明亮,脣角漸漸升起一抹堅定的笑容,似天光水影綻放於極高的蒼穹,清透而炫目。
她一步步邁上高階,步向鍾毓殿,對着拱手站在殿前的高全施禮一笑。
“易大人,皇上等着呢,只是皇上這兩日操勞過甚,大人可莫要擰着皇上啊。”高全上前一步,湊近罄冉,低聲道。
罄冉一愣,心知他的好意,與他對視一眼,點頭笑道:“謝公公。”
高全這才轉身打開了殿門,罄冉躬身邁入,走至殿中,撩袍而跪:“臣易青拜見皇上。”
殿中空蕩,唯有周側幾盞風燈高高掛着,將明淨的大理石地面照的熠熠發光。殿中靜寂一片,罄冉低着頭,聽着清晰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眼前暗影一晃,燕奚儂微沉的聲音響起。
“若是爲公主之事,你便不必多言了。”
罄冉微微擡頭,沉聲道:“臣不是爲公主而來,臣另有要事稟奏。”
殿中片刻靜默,燕奚儂緩緩走至殿側藤椅坐下,這才道:“起來說吧。”
罄冉躬身一禮站起身來,邁步走近燕奚儂,卻再次撩袍而跪:“此次臣奉旨送公主前往青國,若是和親成功,臣懇請皇上準臣與砮王相商戰旌兩國和談事宜。”
燕奚儂雙眸大睜,撐在扶手上的手驟然用力,險些霍然而起,冷聲道:“和談?易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臣知道。”
罄冉沉聲說着,擡起頭來,蹙眉道:“皇上,自旌國建朝以來便與戰國交惡,先帝在時,出師西征,卻致受困桐城,顛沛鍾嶺,後險回旌國,卻落下戰傷,壯年而逝,這也使戰旌兩國積怨更深。陛下登基以來,雖是於民修養,然邊境不穩,連年戰亂,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戰旌兩國每有交鋒,死傷遍野,兩國仇怨一代比之一代深。臣是個打過仗,混過軍營的臣子。將士們對戰國的仇恨臣知道,別的不說,單是鎮西軍中哪個兵勇家中沒有橫着幾條血淋淋的生命?哪個兵勇身上又不曾揹負着戰國人的鮮血?這些年朝堂上下更是論起戰國,羣情激憤,因爲先帝的緣由,沒有一個朝臣敢輕言議和,談和便意味着不忠,是叛國。臣想戰國亦然,定也是談旌國而色變的。可是皇上,這些年邊關摩擦不斷,戰旌兩國卻勝負各半,誰都不曾討到便宜,這是爲何?那是仇恨的力量啊,每每有戰,兩國將士們都是卯足了勁,拼了命的打法,哪場仗不是打的異常慘烈?皇上心裡清楚,旌國如今還不是戰國的對手,戰國想要攻破旌國也是癡人說夢,兩國軍力相差未幾,如此敵視,只能令萬民慘遭兵禍,休養生息亦成枉談啊。”
罄冉擡頭看向燕奚儂,見他雖是面色鐵青,雙眸卻浮沉不定,接着又道:“此次若旌國能與青國聯姻,臣恐朝堂上下請奏征討戰國之人會多如過江之鯽,皇上聖明,定知此時不是發兵的時候,皇上聖明,也定知此時乃是和談的有利時機,砮王兵權在握,與朝勢力頗厚,臣願說服砮王與我國和談,以求平息兵戈,請皇上準臣所請。”
罄冉說罷,俯身叩拜,大殿中再次陷入了沉默。霍然燕奚儂雙眸眯起,拍案而起,斥罵道。
“朕之父皇爲戰軍所傷,終致早逝,朕之子民,連年受戰國所擾,死傷無數。朕的臣民們都在看着朕,等着朕爲他們報仇雪恨,踏平戰國,可你……你這是要陷朕與不孝不賢,你是要朕效那韓末帝做膽小無能的昏君嗎!”
罄冉擡頭,沉聲道:“皇上知道對父親盡孝,卻不知道顧及江山社稷,蒼生萬民,雖孝卻不是大孝,知道組建強兵,驅除外敵,卻不知屏息戰火,爲蒼生謀福,雖聖卻不是大聖,皇上若是明知不可戰卻執意要戰,那纔是昏君,是陷百姓與水火的千古昏君。”
“易青,你大膽!咳咳……咳咳……”
燕奚儂大喝一聲,接着便劇烈咳喘了起來。高全聽到動靜,忙跑進殿來,燕奚儂卻是扶住椅背,盯向他怒喝一聲。
“誰讓你進來的,給朕滾出去!”
他說着竟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盞扔了過去,茶盞四碎,在空蕩的大殿中發出一聲巨響。高全嚇得一抖,忙躬身退出了大殿。
燕奚儂在椅中坐下,目光緊盯地上跪着的罄冉,咳喘半響,才順了一口氣,冷聲道:“就衝你方纔的話,朕便可治你大不敬之罪。”
罄冉低頭,脣際卻有笑意:“皇上是聖明之君。”
她聽燕奚儂冷哼一聲,便微微擡頭,接着道:“臣有把握說服砮王,令他促成兩國和談,請皇上恩准。”
燕奚儂再次沉沉盯着罄冉,半響終是擺手,道:“你且起來吧。”
……
罄冉回到易府已是月上樹梢,想着方纔在鍾毓殿中所做之事,她只覺心頭似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頓感輕鬆不少。
想着臨出府時藺琦墨說的話,罄冉不免失笑。又想到馬上就要前往青國,她低着頭一面想着大小事宜,一面向內院疾走,腳步也較平時輕快了不少。
許是心中想着事情,難免分神,抑或是人在輕鬆的時候才更容易疏忽,她過了內院月門,竟忘了前幾日剛令何伯在月門處新建了一個大石屏。
院中沒有掌燈,加之她一直低着頭,又想着事情,習慣性地一直往前走,眼見便要迎頭撞上大石壁。
卻在此時,一道黑影自月門旁的花叢閃出,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臂。
“老爺,小心!”
那聲音帶着幾分沙啞,不知是不是因爲有風吹過,竟有幾分顫意。罄冉一驚,茫然擡頭,迎上了一雙黑漆如幕的雙瞳,那眸中情緒翻涌,竟令她一時無措,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