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冉和燕奚痕一路飛馳,回到營中,已是隔天夜幕降臨。燕奚痕吩咐士兵準備鐵籠,將冰狼關了進去,便一路匆匆向大帳趕。
每逢大帳商討軍情,便只有高級將領才能入內,罄冉正欲找個地方貓着歇息一下,卻是燕奚痕猛然轉過身子,揚聲道:“易青,你也進來聽着。”
罄冉一愣,忙幾步跟上,向大帳走去。進了大帳早已有數名將領圍坐在帳,見燕奚痕進來,立即有人在案上擺好紙墨,燕奚痕大步跨過長案,在主座揮袍落座。他全神貫注,將高松嶺方圓地形細細地繪了出來。待繪好最後一筆,大筆隨意一執,靠向椅背,輕揉着額頭。
“狄楓已到了前陣軍營,估計戰國大軍馬上便到。吩咐前方哨探注意探查,密切注意戰軍動向,這是高松嶺地形,都仔細看看吧,想一想這一仗該如何打。”
衆人眼見燕奚痕神態冷清,也不敢多言,紛紛圍了上去,細觀沿嶺地形圖,一時間帳中寂靜無聲,一片肅穆。
罄冉自是不必看那圖,這兩日勘探地形她心中已有所想法。若戰國大軍來犯,要守住高松嶺怕是隻有從西山的矮坡和東西山間的曠野入手。一來防備戰國派小股軍隊沿山道繞至防線之後偷襲,二來高松嶺地勢陡峻,高嶺難越,若大軍前來必走東西山間開闊之所鬆月道。
“王爺,若要守住這鬆月道怕是有難度。此處地勢平坦,兩山相隔甚遠,宛若一處平原。戰國騎兵向來兇猛,此處地形有利於其循環衝擊我軍,此處怕是要有一場惡戰。”蘇亮看罷,率先蹙眉道。
“蘇參將所言極是,另外這處矮嶺也需設防,這裡倒是不難防守,只是如今山中多日不雨,草木乾枯,需防敵軍火攻。”
……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議得一陣,罄冉只聽大家的焦點衆口一詞皆在那兩處重要位置,對於如何防守卻是各有見解,衆說紛紜。眼見燕奚痕目光清淡,顯是沒有哪個建議能引起他的充分關注。
再議得一陣,天光已暗,燕奚痕揮手打斷衆人,道:“戰麟兩國如今正與燕國打得熱火朝天,前日傳來探報,麟國平燕軍少帥藺琦墨已攻至燕國宿州,燕軍節節敗退,戰國又發兵十萬相助。雖說此情景有利我軍,但是也不可輕敵。前一段於戰軍交手敵方將領多有無能,取得了勝利也在預料之中。只是這砮王狄楓想來衆將領也該不陌生,此人作風果毅、行事狠辣、愛行險着,如今真是他來主持戰軍作戰,可要小心應付了。今日先商討到這裡,衆位回去再好好思慮一翻。”
衆人領命,前後出了營帳,罄冉眼見燕奚痕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圖,便也起身走在了最後,猶豫片刻,終是一握雙拳迴轉頭抱拳道。
“王爺,屬下有一陣法覺得可行,易在曠野中阻擊分隔敵軍騎兵,劃整爲零,個個擊破。”
燕奚痕目光驟然凝滯,盯着罄冉,帳簾擺動之間,一股清冷而爽洌的風吹了進來,帳內燭火閃爍,將少年修長的身影投射在帳上,那影子似一隻翱翔的飛鷹,帶着赳赳鬥志,和傲視一切的自信。燕奚痕心中既喜且悲,喜得良將,悲在情殤。
罄冉見他目光定定望着自己卻不說話,微微蹙眉,揚聲:“王爺?”
燕奚痕這才恍然回神,笑道:“坐,你且說來聽聽。”
“是!王爺,易青這陣法稱八珍陣,具體陣勢是大將居中,四面各布一隊正兵,正兵之間再派出四隊機動作戰的奇兵,構成八陣。八陣散佈成八,復而爲一,分合變化,又可組成六十四陣,八陣以單體來看形同珍珠般圓潤,將敵軍困守其中,不得突擊,故而稱爲八珍陣。”
罄冉大步走至主座旁撩擺落座,執起案上繪筆,扯過紙張,一面寫畫,一面說着。
她畫好全陣,修長的手指指向陣法一處:“王爺請看此處,敵軍騎兵來襲,定義爲此爲突破口,兩翼後散,陣型便能佈列如星,連成一排的‘柺子馬’,敵軍衝來時士兵散而不聚,使敵人撲空。等敵人後撤時散開的士兵再聚攏過來,猛力撲擊敵人,並用刀專砍馬腿,以破‘柺子馬’。還有此處……
罄冉細細講解給燕奚痕,她口才極佳,聲音清澈,變化繁複的陣法經她一講,變得極爲清晰明瞭。
燕奚痕先是沉浸在她的清麗絕俗、傲然熠熠的絕美容顏中,漸漸心思禁不住被絕妙的陣法吸引過去,目光也沉靜了下來。他聽得異常認真,偶爾蹙眉深思,有不明之處,亦會挑適當時機相詢,絕不打斷罄冉思路。直到最後已經發展成兩人相互探討,共同改進那陣法。
二人相討甚歡,各抒己見,只覺暢快酣然,渾不知時間,待帳外傳來換防的更鼓聲,燕奚痕停住話語,罄冉也才驚覺已經到了二更天。
燕奚痕望着桌上圖紙,只覺心癢難熬,目光清亮如星,他站起身笑道:“易青辛苦了,我去吩咐弄些吃的,不如今夜我們抵足夜談,可好?”
這八珍陣法,罄冉只覺變幻多端,當初研究時冥思苦想仍有幾處不明清晰之處,方纔和燕奚痕一番探討倒是霍然開朗許多,現下也在興起,自是笑着起身稱是。
她眼見燕奚痕出帳,伸展了幾下腰肢,卻聽外面傳來一聲冰狼的狼嚎聲,異常驚悚,顯是藥效已過,雪鋃已經醒來發現被關,正在嘶吼。
罄冉一驚,怕它傷到人,忙大步衝出大帳:“王爺,我去看看雪鋃。”
燕奚痕見她腳步匆匆向後營而去,心中擔憂,忙快步跟上。
罄冉到了後營沙場,卻見小棚下圍了一羣燕雲衛將士,圍着鐵籠指指點點,而雪鋃正扒着鐵籠尖銳的長牙在月色下發出陰寒冷光,一雙綠眸森冷而警惕地盯着四周,更不停昂頭嚎叫。
罄冉忙大步排開衆人擠過去,蹲下來想着冰狼友好時的喚聲,試着讓聲音放柔低低學着吼叫,眼見雪鋃微微安靜,她再接再厲安撫着,用友好的姿態靠近籠子,輕輕撫摸着它的頭。
“易青,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有這本是。”
“嘿,這隻狼可真夠兇狠的,剛剛差點咬掉老子一根手指。沒想到,倒是被易青訓的服服帖帖,老子佩服。”
……
衆人眼見冰狼溫順地伏在了地上,任由罄冉撫摸着,不免驚異而語。罄冉笑着起身,抱拳道。
“擾了諸位好眠,易青來日請兄弟們喝酒。”
衆人鬨笑着答應,見沒有什麼稀奇的可看,便紛紛和燕奚痕打了招呼三五相伴而去。
燕奚痕卻是蹙眉在罄冉身旁蹲下,冰狼顯是不悅,發出粗重的悶吼,罄冉忙輕拍安撫它。
“你想養着它?”
“不好嗎?我蠻喜歡它的,再說能奪狄楓所愛,我易青高興得很。”罄冉揚眉道。
燕奚痕微微一怔,眸有深意望了眼罄冉,復又看向籠中冰狼。
“冰狼生活在漠北沙漠與冰川相接之處,乃冰寒之所,那裡因爲終年雲層聚集,一年到頭都難見幾日陽光,所以氣候寒冷,環境惡劣。在那裡生長的狼也要比其他地方的狼更兇悍,甚至有時比得上虎豹的兇猛,便是這冰狼。冰狼幼時皮毛爲灰色,成年後則爲銀白色,如你所見十分的美麗,而且毛皮又異常柔軟保暖,爲許多皇族所喜,但因爲它極難捕殺,又品種稀少,所以現在是有市無價,千金難求。冰狼改變了生活環境極難飼養,狄楓的這頭冰狼……聽說是用人肉豢養起來的。”
罄冉一驚,瞪大雙眸看向燕奚痕:“你說什麼?人肉?”
燕奚痕點頭:“狄楓爲人向來兇殘,對於惹怒他的人,尤其是背叛者更是狠辣不講人情,用人肉養狼也不爲奇。只是我軍中向來嚴令禁止虐待戰俘,你想養它,怕是……”
罄冉蹙眉,猛然想起那日在程府的事,按狄楓的性格,爲何那日明明知道自己藏身書架之後,卻放過了她?她不得其解,心生煩悶,打斷燕奚痕的話。
“王爺放心,我來想辦法,不會讓它再以人肉爲食的。陣法還沒完全參透呢,王爺請。”
她說着站起身來,輕拍袍角塵土,意態嫺雅擡手。燕奚痕也不再多說,目光輕閃間掠過罄冉微蹙的眉,負手邁步向大帳走去。
兩人通宵達旦將陣法參詳通透,又根據高松嶺地形改變了幾處陣勢這才覺周身通暢,相視而笑。一夜的相處兩人竟都覺彼此默契了許多,心意相通不少。
翌日清晨燕奚痕竟也不休息,直接前往督查練兵。罄冉出營正待呼吸下新鮮空氣,卻和風風火火撞進來的蘇亮撞在了一起,驚呼一聲。尚不及反應,人已被蘇亮拉住。
“易青,你和王爺是怎麼回事?昨兒你們一回軍營,我就看王爺面色不對,心情甚是不好。怎麼和你談了一夜,今早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你們這幾日出去發生什麼事了嗎?”
罄冉眼見蘇亮一臉好奇,翻個白眼:“能發生什麼事?昨日王爺心情不好是因爲得知狄楓到了軍中,今日王爺心情好自是有了對付狄楓的妙招,這有什麼奇怪的。”
她說着甩脫蘇亮,出了大帳,在帳前空場舞動起了拳法。蘇亮卻是緊跟而上,抱肩蹙眉,連連搖頭。
“不對啊,王爺豈能爲狄楓犯愁?我看他分明就是有心事啊,還有,易青你沒發現嗎,王爺老看着你出神。你說,王爺不會是惦記上那日戰英帝生辰宴上的女刺客了吧?這可如何是好?我不能跟王爺搶女人啊……這下麻煩了。”
罄冉正欲扎馬步壓腿,聽到他的話險些跌倒,一口氣沒順過來劇咳數下,瞪向蘇亮:“蘇大哥,您老沒事就別出來嚇人了,我昨兒沒休息,睡去了。”
她說着便揮簾進了大帳,在榻上躺好,見蘇亮跟進來索性翻了個身面朝裡側。沒一會便聽到蘇亮邁步而出,口中還在喃喃着什麼怎麼辦,什麼完蛋了。
罄冉只覺一陣頭大,想着他方纔的話,不免心頭微緊,蹙起了眉頭。
燕奚痕老望着她出神?有嗎?
心中不寧,翻來覆去也沒能睡着,罄冉索性起來抄錄起了畫好的陣法圖。
當夜,燕奚痕便將陣法圖發給衆將士,罄冉細細給大家講解,她清朗的聲音徐徐道來,衆人只覺被帶到了一方寧靜天地,在她偶爾語調高昂時又仿似看到了陣法間幻化而出的無窮力量,聽到了金戈鐵馬錚然之音。
燕奚痕負手立於帳門口,薄脣輕抿,亦默默地聽着。待她講完,帳中一陣靜寂,衆人面容多姿,有不甚明白者,有目有亮光者,有神色激狂者……顯是各人理解深度皆有不同。
燕奚痕大步走至帳中,肅穆道:“此陣法涌來對戰軍作重要一戰,需操練多日。時間緊迫,衆將領一概聽從易青號令,從明日起帶好自己的兵,熟練陣法,不得懈怠。”
他頓了頓道:“此事僅限帳內之人知曉,如有泄露,立斬無赦!”
衆將領忙起身躬腰應諾,聲音齊整,帳內便如起了一聲悶雷,罄冉亦跟着神情凝重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將書本所學用於實踐,又關係到數萬人甚至更多人的生命,不免心中又激動又擔憂。
“好!若是諸位沒有什麼要說的,就各自回帳好好參詳陣法。”
衆人應聲而去,卻是蘇亮面容興奮落在了最後,衝燕奚痕嘿嘿一笑,湊近罄冉,笑着便拉住了她的右臂。
“易青,你這陣法真真精妙,我尚有幾處不甚明瞭,不如今夜你到我帳中,給我好好指點一下,等來日到了翼城,我定將天香樓最好看的姑娘介紹給你認識,怎樣?”
罄冉苦笑,尚未來得及開口,卻是燕奚痕一臉鐵青,一掌拍向蘇亮:“在本王帳中談天香樓?蘇亮本王看你是活膩了!另外,軍中嚴禁勾肩搭背,念你今日初犯,值夜一宿。”
他說着眼見蘇亮一臉呆愣,眉宇微蹙:“還不快去!”
蘇亮面容一衰:“王爺,軍中好像沒有這項軍法啊。”
“從今日起便有了,夜裡你給本王打起點精神,雖說戰國軍暫時未過來,也不可鬆懈。本王要休寢了,下去吧。”
燕奚痕說罷,隨手扯下身後大麾扔在長案上,舉步便向牀榻而去。罄冉好笑地瞄了眼一臉苦悶的蘇亮,腳步輕鬆繞過屏風,也和衣躺下,雙臂交叉胸前,闔目而睡。
耳邊蘇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自己身前停住,一股溫熱的氣息撲入鼻中,罄冉忍不住蹙眉睜開眼來,只見蘇亮正蹲於身前,一臉怪異地望着自己。
“易青,王爺不會把你當成那女刺客了吧?”
“蘇亮!你再不去換防,罰俸一年。”
罄冉只覺眼前黑影一閃,蘇亮已消失不見,她只覺恍惚如夢,眨巴了兩下眼睛,翻身正欲閉目。卻聽內帳傳來隱約沉聲,仿若低喃,恍然過耳。
“你別聽他胡言,我不喜歡那刺客。”
雲傾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