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我聽錯了。可是至琰蒼白憔悴的面色正告訴我, 我根本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聽,這一切都是真真的事實, 絕沒有半點摻假。
“怎麼會這樣呢。”我喃喃道, 其實, 我並不想去問誰, 也不知道有誰還可以讓我問。這一句, 不過是不甘罷了。
“打敗了。皇姐,是咱們戰敗了!”至琰的聲音不大,卻藏着極端的不甘和壓抑。
“你還好意思和我說是因爲戰敗?!”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 也顧不得他是不是皇帝了,揚起手指着他的面門直斥, 指尖幾乎頂上他鼻尖:“如果不是你, 爲了莫名其妙的原因斷了和郜林汗國的關市, 大汗他至於對我們亡國滅家之禍不聞不問嗎?如果不是你拖了兩天不理軍政,白戎人能那麼快就攻破資州城嗎?你知道資州城裡有多少糧食嗎?夠他們吃飽喝足了再進攻咱們啊!你怎麼蠢到這種地步, 爲了遲早會還給你的皇權,做出這等引狼入室的事來?”
“你說的沒錯,這一切都是朕的錯。”他的臉上那苦楚的笑容更勝:“可現在怎麼辦?皇姐,你每花一刻來訓斥朕,白戎人就多一刻時間來接近昌興都……”
我氣得牙齒都在相擊, 許久才道:“傳旨吧, 讓那七萬軍隊留一萬繞到白戎人後方襲擾, 拖慢他們的前進速度, 另外六萬迅速回防昌興都。附近城市, 能固守則固守,不能守則令軍民帶夠口糧撤回昌興都……村鎮亦依此例, 唯有一點,不管怎麼樣,都不讓一顆糧一粒草一頭牛羊落到白戎人手裡!”
他點點頭,叫了司旨的太監上來,聖旨須臾寫就,便遣人快馬傳令去了。
看着那青衣太監急速出殿門的背影,我心中口中都幹苦幹苦,想哭,卻連眼淚都沒有。
“皇姐……”
他的聲音爲什麼有怯生生的感覺?還有什麼好怕的嗎?敵人已經快要逼到城下了啊!
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看到大延被向來輕視的撮爾小國給滅掉,正如他至琰也想不到,他輕視的白戎軍隊,不僅能夠一夜之間越過關山,還能夠在大延軍隊的迎頭痛擊下一步步逼近這許久未遭戰火的王城。
輕視,永遠是失敗的前兆。
“皇姐……”他又叫了一聲,我才冷冰冰地問:“陛下還有什麼事?”
“……請皇姐向姐夫求援吧。只要……只要能保住大延江山,朕怎麼樣都行。”
這是實話,還是演戲?
我心中冷笑,卻也充滿悲涼。
“不要您怎麼樣,本宮自會請他來援……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賣本宮這個面子。”
我的話並未說死,可至琰的眼睛依然亮了一下:“那便多勞皇姐了……這昌興都,還有大延江山,都託付給您了。”
“你纔是皇帝,”我一字一頓道:“唯一要對這江山負責的人。把江山交託給誰,就是把皇位給了誰,說這樣的話,陛下不怕嗎?”
他默然許久,道:“怕。”
“既然怕,就再別說了。這昌興都,託給本宮沒有用。”
“皇姐,你……”
“萬一,本宮是說萬一,昌興都守不住了,本宮仍有辦法脫身。可是陛下呢?”我凝視他的眸子,直到那裡的最後一絲僥倖也泄盡:“要麼死,要麼淪爲階下囚。若是真有這麼一天,本宮還是勸陛下殉國了吧!”
“姐夫他會來!”
“本宮不妨明着和陛下說——大汗的原話是,他救可敦,不救昌興都。陛下明白嗎?”我笑得極狠,狠得自己都心疼:“你要是指望他,大延必亡。”
“可是……如果朕不放你走……”
他這是想拿我做人質呢?我大怒,反而笑了出來:“隨您……只是,您連敵人都控制不了,當真能控制本宮麼?現在與其想着怎麼扣着我,不如想想,還有哪位將軍能率軍出戰吧。”
“是白戎王親征……”他聲音又沉了下去:“李彥裕吧。只有他了……”
但是,那時的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李彥裕連出徵的機會都沒有,白戎王的大軍就到了昌興都城下。
那七萬軍隊,有四萬撤回了昌興都,另外三萬卻在急速回撤的路上被白戎大軍消滅了。
李彥裕已經拜了將,卻只能在昌興都高高的城樓擔負起他“撫遠”的職責。
我着鎧甲,上城樓巡視。沒有人看得出刻意化了裝的我是個女人,更不會知道我是公主,但我那一張張疲憊的臉,卻心疼得幾乎難以自持地想落淚。
如果不是他們,這大延江山,如何守得住?可也許,就在下一刻,他們年輕的生命就會在漫天的箭矢中結束了。
極度的自慚,在我心中如荒草般蔓延,根系狠狠扎進心房,攫取每一絲疼意,再放大千倍地投射到我的五臟六腑。
我是輔政的長公主啊,不管我多麼沒有權勢,至少我還能死諫……這萬里江山,雖說是毀在了至琰的手中,可難道我就沒有責任麼?
是我也是大延無能的皇室,禍害了黎民。
我這邊廂正心如刀絞,那邊廂柳公公卻疾步跑來。在氤氳淚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手中託着一個明黃色的綾子袋。
“這是什麼?”我輕聲問。
“是……是陛下的聖旨。請長公主自己拆閱吧。”
我三下兩下丟下那黃綾袋子,展開手中的聖旨,卻是至琰說他要去封禪祭天,將都城皇朝一應事務丟給我掌管之意。
現下他去祭天?這分明就是逃跑!他自己放進來了白戎兵,現在又想逃了,這世上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皇上呢?”我顧不得周圍還有士兵,也顧不得可能泄露自己的身份,竟聲色俱厲地喝問起柳公公。
他連個哆嗦都沒有打,卻低了頭:“據陛下身邊的總管說……他昨天下午就出城去了,現下只怕也走得遠了……”
“昨天下午?爲什麼這聖旨現在纔到本宮面前?!”我恨恨地將那聖旨砸在了地上:“哪個大膽奴才敢扣下聖旨?”
“是陛下的吩咐啊殿下,他說,待他去後一天,再把這聖旨給您……”
“定有人事先就知道他要去幹什麼!就算你們不能給我聖旨,難道不能向我通傳消息嗎?!”我又急又怒,一口血便衝上了喉頭,再沿着脣角淌了下來。
我眼前一黑,耳邊蜂鳴不止。昏過去之前,有人攙着我,同樣男裝的戲雪的聲音尖銳:“快,扶長公主上車回宮!”
“長公主?”轉瞬間,耳邊便是一羣士兵的紛紛議論之聲,如同海潮,在我耳鼓邊轟鳴喧響。
他們,會把我當做什麼人呢,會把至琰當做什麼人呢?這大延皇室的威信,只怕是半點也留不下來了!
我在車中原本已經醒了,可實在是不願睜開眼睛。若是就此死了也好,可我死不得,還得醒過來,處理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纏的政務軍務。
剛纔那一口血的腥甜已經盡數轉爲了鹹苦,情急間也沒有用清水漱,現下極難受。掙扎起來,要戲雪遞了碗清水給我,漱過口才好幾分。
“殿下,過會兒回了宮中,老奴有事要稟。”柳公公趁戲雪不注意,小聲在我耳邊說。
“什麼事情?大汗的事情麼?現在說吧。”我直直腰:“戲雪……不是外人。”
慕容朝既然已經殉國了,戲雪就不會再向着別人了。現在,沒有必要再防着她了。
我雖憐她命苦,但她自己卻像是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讓我一度懷疑慕容朝這“殉國”是不是詐死。這消息被證實果然不虛後,我又忙着處事,更沒心思管她了。
柳公公擡眼瞟了戲雪一眼,點點頭:“大汗請娘娘在白戎軍徹底圍城之前從宮中密道離開城外。”
“……也就是說,讓我像至琰一樣,逃走咯?”我慘笑:“這……我可不能。”
“娘娘!”卻是戲雪和他同時叫了出口。他愣了一下,讓戲雪先說了:“娘娘,您別賭氣了,這昌興都……怎麼也守不住啊。您還是先回郜林,再作打算吧。”
“……老奴也是這個意思。”柳公公頗意外地看了戲雪一眼,又道:“您若是強留在城中,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如何和大汗交代?”
我笑了,點點頭:“本宮知道你們爲難。可是,你們想沒想過,本宮走了會怎麼樣?如何和滿城百姓交代?”
“……百姓和大汗,定有一個您交代不過去。可是娘娘,您也得珍惜這條命啊……您……”
“誰不惜命?至琰現在跑了,留一道旨,叫我守城。我要是走了,就是抗旨不遵,他可以治我罪的。”我擺擺手,止住欲言的戲雪:“你可以說,我跑到郜林汗國他就沒辦法治我罪,對不對?可一來,我不願爲自己一條命讓兩國再生事端,二來,大汗在我和他的國家之間會選哪個,你也該知道的。”
“可皇上都走了!”她終於搶了一句話,聲音不免有些高:“您是出嫁的公主,何必……何必爲了別人的江山送命?”
“我也是正宮皇后生下的公主。若是說不用爲了別人的江山送命,那現下守城的士兵,都可以投降了。”
“可您也該想想您的丈夫孩子!”戲雪的眼眶紅了:“奴婢沒有孩子,若是有,一定會爲了他們活下去,不管要做什麼都可以。您有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您還沒有親手抱過他呢!難道您就忍心讓他們永遠也見不到母親嗎?”
“正是爲了他們啊。”我抿起脣,向柳公公吩咐道:“皇帝跑了的事兒,就讓人去民間說罷。傳得越兇越好……另外,本宮回去親自寫一封信給大汗說明此事。只要他能趕來救了昌興都的圍,那這大延的民心,說不定就能換了向。他若來得早,說不定,還能讓本宮找一條活路下來。”
“娘娘的意思是……?”
“我這條命,替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換大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