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瞻這幾日似乎有什麼心事, 數次欲向我開口,最後卻緘口不言。
我問他,他只支吾過去, 道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晚上來銀帳的時間越來越遲, 有時我睡了他尚未回來, 醒來時他卻早已離開。
他似乎在刻意減少和我相處的時間。
前段時間他才說過不想要側妃的, 此時該不是看上了誰家姑娘吧,而且西面的百姓還在不斷受襲擾,若非春季草場雪大, 說不定白戎人連春草場都要燒掉了,他哪兒會生出心思尋歡呢。多半是在處置什麼難爲的政事。
終有一天, 我遣茨兒送一朵花勝去給他, 請他早些來。近日腹中的孩兒愈發不老實了, 時不時踢我一腳,這些小小的欣喜我都很想和他分享, 成日見不着面又思念他得很。他若見了這花勝,總能想到我盼他的心情吧。
可是,沒過多久茨兒便跑了回來,面色竟隱隱有擔憂懼怕之色。
“怎麼了?”我突生不好的預感:“大汗的金帳裡有什麼?”
“奴婢沒進金帳。”她似乎在尋詞覓句,許久才說出話來:“娘娘, 花勝沒有送到, 奴婢不敢進金帳。”
“怎麼?”我愕然:“找個侍衛替你通稟一聲不就好了嗎?”
“……周圍沒有侍衛, 奴婢正要自己喊, 可聽到金帳裡大汗在和人說話, 講得是……大延的官話。”
官話,那說話的對方想必是大延人了, 可是,會是誰來了呢?難道是他的諸多內探之一?可是我嫁給他三年,從來沒有見過什麼內探直接來見他,否則我也不至於被矇騙到現在。
“那人講得也是大延官話?”
“是……”她似乎下了天大的決心,擡起頭向我一字一頓地說:“奴婢聽得清楚……那人的聲音,是慕容將軍。”
“他怎麼來了?”我霍然站起,好一陣頭暈,扶住茨兒的肩膀才站穩:“你是不是也覺得大延會出事?”
茨兒灰了臉,許久才點點頭。
“跟我過去。”
“娘娘!大汗不許你出帳!”她急忙阻止。
“隨他怎麼說。”我自己披了氈氅:“本宮要過去,現在。”
“他會罰奴婢的!”
“那你……”我一咬牙,摘下氈壁上掛着的刀,用沉重的刀鞘朝她腦後砸了過去:“你就在這兒裝暈吧!”
茨兒捂着頭後被我砸起的青腫,再沒來得及說什麼,我已衝出門外。
冬夜風大,氅衣沉重的後襬幾乎要將我的身體向後墜去。及至站到金帳門外,我的面頰已經凍得發紅了。
在這裡我才頗有躊躇。真的要進去嗎?
偏在此時裡面傳來了羽瞻的一聲:“朕知道此事也有幾天了,可是一直都沒敢告訴阿鳶,怕她想不開出事。”
他要瞞着我的是什麼事?我知道了可能會想不開,可能會出事,這件事重要得他們商量此事要遣走大帳周圍的侍衛,而它恰好也是慕容朝北來要通稟我的……兩下結合,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我腿一軟,竟就這樣撞開了門,跌進了大帳裡。
帳內的兩個男子同時驚覺站起,羽瞻反應更快些,幾步搶到我面前扶起我:“阿鳶,你怎麼來了?”
我望住他,不答話,只不依不饒地問:“你們在說什麼?什麼事要瞞着我,怕我‘想不開’?是大延的事嗎?”
羽瞻頗顯爲難之色,躊躇片刻方開口道:“慕容將軍,還是你和公主說吧。”
此時,我方看到慕容朝的臉,卻嚇得我幾乎暈厥過去。
慕容朝本是大延出了名的美男子,雖松風月輝不足言其俊美。我雖生長於禁宮之內,美人兒見了無數。然而第一次見到慕容朝時也被他的相貌震住了——那樣的美貌本已不輸於我母后,卻不過是他形容的三分,另多下七分男兒氣,更是讓他好看得幾乎出離了人所能想像的範疇。
可是此時的慕容朝,他的臉上竟橫七豎八地佈滿了刀痕劍瘢,雖清俊氣猶在,卻已是毀去了他原有的模樣,我竟一時不敢認他了。
這一震可不下於我初見他時受到的震動。
他卻不因我態度而有半點爲難之色,只向我拱手一禮:“殿下,皇上大行了。”
這個噩耗從他嘴裡說出的時候,我竟然沒感到太大的悲傷和驚慌,心上好像有一個小口子,那個可怕的訊息像毒砂,一點不留地統統從口子裡漏去,沒有傷到我分毫。
也許我早就預感到了這樣的結果,從慕容朝第一次告訴我父皇的安排時,我就預料到了此次的較量他已經處於不利地位了,所以在羽瞻提到父皇遲早會失敗時我纔有那麼大的反應——因爲不願接受而在內心始終存有抗拒,可時間過去足夠久之後,我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出現的可能性。
羽瞻和慕容朝一定都無法理解我的反應,也許他們覺得我會大吵大罵,哭泣昏厥,或者尋死覓活,可我只是緩緩點了點頭,道:“那麼,現在是冬珉當了皇帝?”
慕容朝愣住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真的是我在問他而不是他出現了幻覺,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父皇怎麼會突然過世呢?”
“大皇子的聖旨上,說是暴病,殿下,您該知道……”
“逼宮對吧?父皇……安寢了嗎?”
“還沒有。”
“那你呢,怎麼搞成這幅模樣跑來了郜林汗國?”
“臣接了皇上的密旨得送來給公主……長公主殿下,大皇子認爲臣會對他不利,所以下令緝捕臣。臣不得已,劃花了臉才混出關隘。可是……”
他臉上現出極爲悲痛的神色,我知道那不是爲了父皇,那是人爲自己的親人悲傷時纔會有的真切痛楚,他哽住了,說不出口。
“冬珉報復了你的家族,對不對?”我聽不出自己的口氣裡有同情,不,我的聲音裡什麼感情都沒有,只是問一個問題罷了。
他點了頭。
“臣……一家大小闔府上下三百餘人,皆……處斬。”
“哦?據本宮所知慕容將軍並未婚配。”
“是,臣從二弟那裡過繼了一個兒子。但這次,那孩子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我竟然還露出了一個笑容,只是緊隨着那個笑,眉頭便鎖了起來。
父皇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到了這時候,我才終於清醒地感受到那巨大的痛苦,如同污黑的淤泥將我重重圍住,讓我不能掙扎也不能呼吸。
“冬珉,”我喃喃,聲音卻出乎控制地突然拔高,幾近夜中的傷獸一般淒厲:“冬珉!你這個泯滅人倫的畜生!”
我伏在羽瞻胸口嚎啕大哭,我居然還記得不可壓迫到腹部,連彎腰都不能。我癱坐在地毯上,羽瞻在我身邊直跪着才能擁住我的肩膀使我不至於倒下。
孩子出生之前,我只剩下他一個親人了。
我沒了父親也沒了母親,我曾經的家徹底毀了,毀在我的皇兄手上。
那個冒險來探望我的少年,那個見我孤單無聊送我小鳴蟲的少年,他長大了,卻成了我的仇人,可他身上流着一半和我一樣的血液啊。
爲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權力,威勢,仇恨,嫉妒,它們加在一起就能戰勝與生俱來的血肉之情,讓父皇軟禁他,讓他逼宮害死父皇,讓我和他勾心鬥角,讓一切都無可挽回地滑向深淵。有多少不甘的死魂在宮巷中游蕩,有多少美麗的記憶變成殘片飛灰——那是多少華貴的金銀珠寶錦帛玉石都蓋不住的頹廢和淒涼。
羽瞻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哭吧,阿鳶,有什麼痛苦都哭出來就好些……”
我不斷搖頭,口中的嗚咽已不成調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說的只有兩個字——“報仇”。
直到我呼吸難以爲續,胸口傳來悶悶的振動,太陽穴兩側有如針錐扎刺的疼痛。
幾乎只是一瞬,我眼前蒙過一層黑幕,待羽瞻掐着我脣上將我弄醒時,我已經一滴淚都流不下了。
“看哭成這樣,眼腫的那麼高。”羽瞻的話語裡聽不出埋怨,只有隱隱的心疼,他從身邊的盆裡抓起一把雪:“閉上眼!”
緊接着,腫脹火燙的眼皮上傳來冰雪的涼意,那種涼似乎能滲過皮膚,鎮靜我的思慮。
“大汗,奴婢來吧。”是茨兒的聲音。
“不必。”羽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你現在回銀帳去收拾,過會兒朕帶可敦回去便是。”
腳步漸遠,想茨兒已經出了帳。我連她是什麼時候來,慕容朝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想必是我昏過去之後了。
“慕容將軍今日纔到。”他的聲音不大,只是說給我一個人聽:“朕正在和他商議如何能瞞過你,怕你過度悲痛傷了身子,可是終究沒瞞住。阿鳶,有什麼打算,你不妨說來聽聽。”
“我要報仇。”我胸口酸澀脹痛,眼中雖流不出淚水,聲音卻仍然是嚥住發不流暢的,只能說出這麼短的句子。
“暫時怕是不能了。”他輕嘆:“至少你得先生了孩子,調養好身體再說。再怎麼說不能把你自己也賠進去,先等等吧,若是朕安下白戎那頭,就可以幫你起兵勤王了。慕容將軍帶來的密詔是立至琰爲帝,你去做攝政長公主,冬珉廢爲庶人,只要起兵,還是有依據的。”
“不能是你。”我才喘勻了氣,聽他這麼說又着了急:“如果是你起兵,那就是入侵……”
“這些可以過些日子再商議。但現在你要趕緊把身子養好,別還沒來得及復仇自己的身子先垮了,知道麼?”他擔憂的仍然是我,我雖感念他情義,卻急他不肯替我想一條計策。我方寸已亂,什麼都想不清了,更別說找出可行之策。
“朕會處理這件事的,阿鳶,你放心。當務之急是把至琰帶到郜林汗國來……”他沉吟道:“如果他死了,你父皇的密詔就成了一紙空文。”
“冬珉會放他走麼?”
“不管冬珉放不放,朕都能把他弄來。”他信心滿滿:“一個孩子而已。”
“慕容朝怎麼辦?”
“朕已經說服他留下了。西面不是還缺一個領兵的大將嗎,他過去剛好。朕在資州城下見識過他的能力……”
羽瞻還要說什麼,卻被我打斷了:“大汗,臣妾太累了,想回去休息。”
“也好。”他微微一怔,把我扶起:“回銀帳去吧,朕和你一起。別怕。”
“唔……”我把臉埋在他的胸懷,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終於讓我稍微找到了一點兒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