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州?”我打了個寒噤, 把那貂皮大氅裹得更緊些,卻驅散不了自己心頭滲出的森森寒意:“白戎人……不是在那裡屠城了麼?這些哭着的……”
有一瞬間,從前聽過的狐鬼怪談, 統統衝上了腦海。天空無星無月, 連風聲聽起來都那麼淒厲悲涼——這世上, 真的有鬼夜哭麼?
我強鼓勇氣, 站到城頭上去望一眼——底下是跪了不少大延人打扮的男女百姓——可夜色那麼濃重, 我看不到他們有沒有影子。
“李將軍,你說,這些是人, 還是鬼?”我顫抖着雙脣,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莫管是人是鬼, 他們現在出現, 就是要擾亂咱們軍心的!”李彥裕的兩道濃眉幾乎扭成一個死結:“總容不得他們在這兒哭喪!”
“那……”我聽了他這話, 終於回過點兒神來,心中一踏實, 這“夜哭”的破綻就越發明顯——就算是資州城的冤鬼,也絕沒有到昌興都城下哭的緣由,更何況在這樣兩軍交鋒最緊要的關頭,哭着求長公主救命,那不就是擾亂大延軍心麼?
想達到這個目的的, 只會是白戎人。
“放箭。”李彥裕冷酷地簡直像石頭:“把那些在城下的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驅散!”
“將軍!”有副將道:“底下的……說不定是大延的百姓呢!”
“就算是大延百姓, 現在他們相助白戎人, 也是咱們的敵人!放箭!”
“可……可他們是被逼無奈啊!您看, 後面那些白戎兵也拿弓箭指着他們呢!”
我早就看到一排白戎弓箭手已經擺好了跪射的姿勢, 箭頭在黑夜中閃着幽藍色的冷光。可剛纔一直以爲他們瞄着的是城樓上的士兵,現下聽那副將說, 再看他們的箭簇所向,才明白他們是要威脅那些百姓不許逃跑——方纔我真是傻了,從底下開弓,如何能射到城頭上的士兵呢?昌興都這城牆高厚,我又不是不知道,可一慌了神,連這個都忘淨了。
李彥裕的臉上現出了爲難的表情,終於,他抽出了自己的長弓,又引了一支箭,朝着發箭的垛口走了過去。
若是主將親自開弓,下頭的士兵,就絕沒有不從的道理了。
剛剛勸阻他不要放箭的副將,登時急出一頭汗來。
李彥裕手指鬆開,箭矢激射而出。伴着城下那一聲尖銳的慘叫,他轉回身來,望向那副將,聲色俱寒:“戰事當前,絕不可因小善而壞大事!你現下攛掇本將對這些人手下留情,那若是白戎人趕他們攻城,你是不是還要求長公主殿下開城門呢?你想沒想過昌興都百姓的命也是命?這些百姓爲了自己苟活就投靠了敵人,死不足惜!”
我分明覺得李彥裕這話說得不對,但他的處置卻並沒有錯。一時不知是否該開口,任由他說得那副將臉色蒼白。
“你在軍中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違抗軍令必斬之刑罰嗎?”他重重哼了一聲:“梟首示衆!”
“慢着!”我一急之下出聲喝止,對上李彥裕餘怒未消的眼神,才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情,我攔着他用軍法,不是損毀他在軍中的威信麼?
“這個副將……只怕是白戎人的奸細吧。”我靈機一動:“就這麼斬了,豈不是便宜他?”
那副將臉上顯出方纔李彥裕訓斥他時都不曾有過的羞恥神情:“殿下怎的這麼冤枉人?!末將是大延的大好男兒,如何會給白戎蠻子當奸細?!要末將死可以,可冤枉末將,末將死也不甘!”
周圍頗有幾個士兵聽到了這一齣戲,他們投來的對投敵叛國者的無限厭恨目光,讓這位副將更加急怒,臉膛頓時紅赤起來,竟有怒髮衝冠之色。
“要證明你不是奸細?”我悠然而笑:“你勸李將軍做出有利於白戎人的決定,還不夠說明你是奸細嗎?若是你不同意本宮這說法——那你就去斬了白戎國王的頭顱來給本宮看啊!”
李彥裕這時也明白我的意圖了,遂也做出一副不屑狀:“他若是有那本事,還犯得着去幹這種辱沒祖宗爹孃的無恥勾當麼?”
“末將沒有!”他原本是跪着的,此時急了,竟然就站了起來:“末將當真沒有投靠白戎人的舉動!天地可證啊!長公主殿下要末將去斬白戎王,那末將就去!倘若不幸沒有成功,也證明給您看,趙某是頂天立地的大延漢子,不是什麼宵小奸細!”
“口氣還真大啊?”我笑道:“本宮也不爲難你,你沒那本事斬白戎王就罷了,就跟着李將軍好好守城吧。倘若能斬得他們一兩員大將,也算你不是奸細的證據了!”
那趙姓副將愣着,李彥裕卻從鼻孔裡哼出一聲:“真是蠢鈍!不知道殿下這是饒你一命報效國家嗎?”
這趙副將恍然,當即跪下叩頭:“謝殿下不殺之恩!”
“殺不殺,還要看趙將軍能不能立功來給自己洗脫污名呢,”我淡然道:“現下謝得早了些!”
“末將定斬敵酋!”他應了一聲,便被李彥裕趕走:“別羅嗦了,快去你那垛口上盯着,莫讓士兵們偷懶。”
“現下有誰偷懶?”我不以爲然道:“萬一讓白戎人攻了上來,誰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怎麼還敢偷懶?”
他點點頭道:“話雖如此說,可做將軍的也總得和士卒在一起,才能服衆。否則發下的將令下屬不聽,那可是要命的事情了。”
“……這麼說,似乎剛剛將軍要他們射殺城下那些人,他們仍未從命呢。”
剛剛我們商量如何處置趙副將,卻沒有提到是不是還按李彥裕的吩咐射殺在城下哭求的百姓,士兵們無令可遵,也只有傻杵在牆垛子邊上防備着白戎士兵的偷襲。那些已經拉滿了的弓,也漸漸鬆下來了。
我這麼一說,李彥裕應該大怒纔對,可他卻不怎麼生氣的樣子,眉蹙起,卻像是愁。
“殿下,咱們當真要傷這些百姓麼?”他徵詢我的意見,卻沒等我回答,又慘笑道:“臣已經親手殺了一個人了,這樣的罪責,就由臣來背吧。”
我脣半張,想說,卻又不能說。我知道,現下射殺這些百姓雖然是不得已,但等到戰事終結,這一定會成爲主持者身上最大的污點,也是永遠洗不掉的污點。
那城下的人,是手無寸鐵的大延百姓,是軍隊應該保護的人。現在爲了勝利,卻要由我們的軍人奪去他們的性命。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而下達“射殺”命令的,不管是誰,都會長久地被當做鐵石心腸不恤百姓的惡人,在書頁和百姓的口口相傳中背盡罵名。
他問我要不要殺,又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是要替我揹負麼?
——倘若有一天我能主宰史書的編纂,一定不會提這樣一筆。就讓這地獄般可怖的一幕永遠融化在可怕的夜裡,被晨光帶走吧。
“城下百姓人等聽着!白戎人乃是妄圖利用爾等之渴慕聖恩之情擾亂大延軍心騙開城門!倘若一炷香後爾等仍坐地痛哭,則強弓勁弩格殺勿論,休怪無情!”
李彥裕選下的幾個大嗓門的士兵朝城下一番呼喊後,那些百姓卻均原地未動。
“會不會壓根兒就不是咱們大延人?”李彥裕蹙起眉:“要讓一羣白戎婦孺學會用資州話求救,也不算什麼難事吧?”
戲雪卻插了嘴道:“資州方言雖易學,但細微之處,若非生長於資州卻是萬萬學不來的!”
“戲雪姑姑的意思是,這些人確實是資州百姓?那爲什麼聽到士兵喊話還要坐在原地不動等死?”
“……”戲雪語塞,許久才猜道:“你看,他們若是四散奔逃,那些白戎士兵也會殺了他們的,反正都是死……”
就在他們爭論的時候,城下的哭聲居然漸漸止了。
而稍遠地方的白戎軍隊,依然站在夜風中,毫無動靜。
這又是玩什麼花招?
“殿下,糟了,咱們說他們若是仍在哭,就射殺他們;可他們現下不哭了,就坐在那兒,咱們可怎麼辦好?”
果然,若是他們不哭,我們既不開城門,就沒有理由要奪他們性命去了……難道白戎人就要他們坐在城下等開門嗎?
“那就不發箭,等着。看白戎人和咱們誰先凍死——總要知道他們的意圖纔好對付呢。”
城上城下,陷入短暫卻讓人感到無比漫長的寂靜之中。沒有士兵的喊殺聲,也沒有民夫補築城牆的勞作聲,甚至,連風聲都快要止歇了……
“咱們還能撐多久?”我望着白戎人的陣營那邊,出神間不禁問出這麼一句。又是一天了,羽瞻的援軍,什麼時候才能到?
“不知道。”李彥裕這答案卻比我想得更糟糕:“臣知曉,官倉裡的糧食,已經撐不下三日了。”
“什麼?”我頓時愣住了:“你之前不是說能撐一個月麼?”
“那是算上了昌興都那些糧商的存糧……可現下,那些黑了心肝的糧商已經在哄擡糧價了。”他頗爲羞愧地低下了頭:“再這麼下去,昌興都的百姓得沒有米吃了。官倉的糧食,只供宮中府中軍中也只能用十天左右,若是還要開倉賑濟,這些士兵還有朝堂上的諸位大人,連同宮中的貴人們,都沒東西可吃了。”
“讓那些糧商放糧啊!”我惱道:“難不成等着看人餓死麼?”
“……說起來輕巧啊殿下,他們誰願意放糧?若是這麼好心,也不算是奸商了!”
“不放?”我冷笑:“不放就休怪本宮無情……”
李彥裕卻笑了:“殿下您是要去搶糧麼?”
“正是。”我被他那“搶糧”一詞逗笑,正要回答,他卻變了臉色,一步搶到了城垛子邊:“這幫混蛋終於等不下去了!”
——在城下,那些方纔還在哭泣哀嚎的大延百姓,已經被白戎人圈在了一處,正在被逼着向那座已經堆到城牆一半高的屍山處涌去。
“殺。”觸到李彥裕回頭時徵詢的目光,我垂了頭,低低道出一字。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