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爾多城外, 早已有人候着。
羽瞻勒住馬,那邊的人便迎了上來:“大汗,大延那邊有變……”
他的手環過我的身體握住馬繮繩, 這一刻藉着月色, 我分明看到他手背上的筋繃緊了一瞬又放鬆下來。
“等朕回金帳處理。那邊來人了?”
“是。”
“阿鳶你隨朕一起去。”
他容不得我說話, 直接下了令。
金帳裡早已點滿了燈火, 光影斑駁晃動, 他直入主座坐下,我隨他,坐在他的左邊。
那侍立於下的人是大延人的裝扮, 此時方行了禮,道:“大汗, 皇帝陛下已經動手了。”
冬珉動手了……他動什麼手, 我疑惑地望着羽瞻的側臉, 他的眼神波瀾不驚。
“隨他。”
“可是大汗,如果咱們不動, 會被他一網打盡的。”
“動了就不會被一網打盡嗎?”羽瞻浮上一絲戲謔的笑意:“最好沉默。近來什麼也不要做,否則更容易被發現。”
那人想了想,道一聲是,又問:“那要不要移動那兩個人?”
羽瞻慢慢點了頭:“千萬不要讓他們落入冬珉手中。最好遷到外州,京畿之地終究危險。”
那人似乎此時方纔發現我, 竟驚叫出聲:“長公主殿下?!”
“不是長公主殿下, 是可敦娘娘。”我雖有萬千疑問, 此時卻必須搶在羽瞻前糾正那人的口誤。
話一出口, 我瞥到羽瞻嘴角露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哦……那是小的過慮了。”那人垂下頭:“那麼, 小的告退。”
“早點回去吧,傳朕的意思, 絕對不可以妄動……至於冬珉那邊,朕會讓他把心思移個地方的。”
“要怎麼搗亂?”見那人出了帳,我笑道。
“哦?現在不嫌朕欺負大延了?”
“……說過了,我不是長公主殿下,是可敦娘娘了。”我笑笑:“雖然不高興,但是,好像也沒得反悔。”
“你說怎麼搗亂呢?”他頗有興味地看着我:“冬珉想端了我的眼線,我總得搞點兒事出來讓他分心吧。”
“不妨再讓昌興都鬧一次瘟疫。”我託着下巴笑道:“這是最省時省力的,就是太缺德了些。”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還知道這主意缺德?何況再鬧瘟疫,他一定又要找個替罪羊,剛好……”他比出了一個砍頭的手勢:“把這罪責推給裡通外國的人。”
“您要轉移的那兩個人,是汀芷和孩子麼?”我改了話題:“拿他們也可以要挾冬珉的。”
“你別盡出這樣的主意啊。”他哭笑不得:“怎麼要挾?寫信給冬珉,你女人孩子在我手上,再敢對我的人動手我就不客氣?!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臣妾想不出來!”我耍賴了:“您今天又是讓臣妾想至琰的事兒,又是讓臣妾想怎麼給大延搗亂,您說說,臣妾有幾個腦袋?!”
“怎麼聽起來是朕要砍了你?”他眉尖微蹙:“罷了,不難爲你。你就等着看戲吧。從今天起,至琰不能出他的帳,有事必須由你通稟。且莫說他想要騙朕可能只是小孩兒邀寵的伎倆,便當真是有人在背後指示,想也不能越過你生起什麼波瀾……不過阿鳶,你不會怪朕軟禁他吧?”
我搖搖頭,他既然直說,自是覺得此事光明磊落無需隱瞞。況且現下的情況,如果不及時給冬珉找點兒麻煩,只怕羽瞻在大延安排的眼線就會全軍盡墨了。
然而,不管是我,還是羽瞻,甚至冬珉,都沒有料到這齣戲竟不等羽瞻策動便唱遍天下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諾延部起了叛亂,而大延的南方諸州則鬧起了流民。
諾延部的叛亂據說是因高勒分配大汗賞賜的財物不勻而引起的。那幾個和他的關係疏遠的酋長,竟然只分到了一隻金盃或一塊玉飾,而在他親自率領的部落,連出身寒微的軍人都得到了十幾顆好珠子或者成色更好的幾塊白銀。這行爲在大延和汗國惡戰的時候就開始了。
高勒此舉,當是爲了收攏本部人心,鼓勵將士用命——而諾延部地處郜林汗國腹地,他們要用兵,多半是向汗庭發難的。
可是他許是沒有想到,他這樣的行爲也說明了他並不信任其他酋長,這顯而易見的排斥讓那些勢力較小的酋長害怕了。於是他們聯合起來,意圖推翻這可能威脅到他們地位的諾延汗。
羽瞻很樂意看到這一幕。這是我們商議立高勒爲諾延汗時就打定的主意,是我們期待已久的時刻。如虎狼般窺伺汗庭的諾延部終於開始內訌了,它曾像一把鋒銳的匕首般紮在汗國的背後,時刻威脅着汗庭。
現在,這把匕首斷了。
那時我們在肉中藏入的暗刃,等了這麼久,終於到了寒光一閃,痛飲鮮血的時刻。
“你會幫誰?”我笑問,口氣輕鬆。
“誰贏朕幫誰。”他亦不正色:“誰輸就是誰錯。”
“可是高勒不會死心的,他仍舊是覬覦大汗之位的呀。”我皺皺眉:“我以爲你會幫那反叛的酋長們。”
“至少高勒現在還是朕冊封的諾延汗吶。”他提醒我:“在他反叛朕之前,他算是朕這邊的人。”
“那你就看着那些酋長們戰敗?”我揚眉:“他們可能不是對手。”
“真到了那個時候,他不反朕也會逼他反,然後就可以下手了。這有何難?朕的將士們枕戈待旦,正要徹底絕了諾延部的後患,他們倒先鬧起來,真叫朕不知怎麼謝蒼天了!”他自信滿滿,臉龐流波映星般光彩。
但是,和羽瞻不同,冬珉在面對南方的流民時卻難以生出如此充足的底氣。
南方諸州素來富庶,所產的鹽米銅茶,支撐着帝國的脊樑。然而今年雨水異於往常本是天災,冬珉又在春耕時節強令全部男子從軍出征北方,人民死傷暫不論,單是此時糧米絕收的情景,就夠讓人絕望的了。
可惜冬珉非但沒能雪中送炭,反而更給他們雪上加霜。由於京畿附近的幾個州道也遭受了天災,他居然下令將庫中糧米統統調運昌興都以保障駐紮於昌興都的十萬軍隊供給。
“南方的這些災民倒也不與官軍對着幹,只是四處流動討要飯食,”羽瞻放下手中的紙卷道:“可惜,偌大個帝國,還真沒有那麼多餘糧能供給他們。雖然現下還算老實,誰知道哪一天會突然暴變了呢?”
“這事是你煽動的嗎?”我只是困惑於這流民潮爆發的時機。
“還真不是我。”他聳聳肩:“旨意是冬珉下的,水災是天降的,百姓在自己家裡過不下去了自然就去別的地方要飯……這事我策動得了麼?若是有一天他們突然暴動了,你倒可以懷疑我一下。”
雖然直至此事平息仍然沒有發生暴動,但它確實分了冬珉的心。他不敢,也無心大動干戈地和潛藏於大延的探子過不去。
但諾延部的戰事卻愈演愈烈。無論是高勒還是叛亂的首領們,都在竭力向羽瞻表示忠心,互相指斥對方是意圖掀翻汗庭統治的叛亂者。然而,羽瞻始終以局外人的心態看着他們爭鬥。
“朕何必着急呢?”待求援的使者退下,他淺笑:“他們誰贏了今後都是朕的禍患!朕樂得看這場惡鬥。”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托腮笑問。
“是。”他窄袖口上翡翠綠的絲繡盤枝花在燭火下閃過一絲涼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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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之後,陽光逐漸溫弱,風卻益發勇烈——這是一個頗溫和的冬天,甚至給人一種閒適的感覺,是最好的作戰季節,可遇而不可求。
諾延部的內訌,終於進行到了最終。強弩之末的雙方終究都撐不下去了。丈夫還在軍中,妻子已經帶着孩子逃亡,兒子仍在疆場上苦戰,父母卻在冰涼的氈帳中飢餓而死……
曾經統治廣袤草原的諾延部,被趕下王座依然強大的諾延部,像不死的鷲一樣,在郜林汗國的天空中巡弋,時刻準備暗算偷襲的諾延部,幾乎走到了盡頭。爲了保住自己地位橫徵暴斂搶掠殺戮的諸位酋長,還有冷眼旁觀心中有着重重埋伏的大汗,合力將諾延的人民推到了絕境。
“該動手了。”在難得的某個靜靜落雪的下午,羽瞻跨進銀頂賬,將沾着雪粒的大氅脫下交給侍立的宮女時,這句話突兀出現,又輕得像春日的暖風一般掠過,卻讓我心頭猛地一沉。
“幫誰?”我顫着脣,心臟急速跳動。
“誰都不幫。”他的脣邊閃過一絲笑意。
我恍然,擊掌,卻終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明天就走。”他補了一句。
這並不是一場征討,而是一次安撫。他帶去的不止是威風赫赫的士兵將軍,還有牛羊,乳酪,那些忙於戰爭的諾延人民無法得到卻不能失去的東西。
一路前進,附近的居民聞風而歸。甚至有諾延酋長直接率領部隊向他投誠。
而當軍隊推進到了高勒和叛軍的戰場附近時,戲一樣的一幕上演了。
直到羽瞻回來,他提到那一天的事情時仍然忍俊不禁。
“你不知道,他們幾個人都親自到我這兒來投降,卻恰好是同一天,在大帳裡碰上了。互相指斥對方心懷不軌背叛汗庭,結果當着我的面揪扯到了一起,我坐根兒也沒想他們會打起來啊,結果等打起來再讓士兵上去拉開,已經是……有臉上流血的,有青了眼窩的,有牙齒斷了的,好容易忍住笑了,他們那互相看着的眼神,真是恨不得扒皮挫骨一樣啊。阿鳶,我真後悔沒帶你去,你一定會覺得很好玩的。”
我想想那些錦衣玉帶的酋長可汗互相毆鬥,鼻青臉腫的場景,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你是怎麼收場的?”
“朕把他們都帶回來了。”他笑道:“朕說,朕有法子知道他們誰是忠心的,誰是想反叛的。”
我訝然:“這你如何知道?!”
“明兒個朕要宴請他們。”他神秘地一笑:“你這麼聰明,過了明天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