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對上他的目光,猶豫半晌,還是擡頭朝鏡中望去,鏡中女子,一頭青絲未綰,厚重的額發連雙眉都遮住了,神情黯然,雙脣微抿,一臉面無表情,莫名的穿堂風而過,掀起她額前的頭髮,那如死水般的神情終於有了破裂,雙脣也驚訝的微啓,一雙眼眸漸漸鍍上光澤。
手指微顫的掀開額發,秀美的遠山眉暴露在空氣中,那從眉心蔓延開的疤痕,何時幻成了一簇美麗粉嫩的桃花?纖細的淡金色枝幹上,桃花或含苞待放,或花瓣舒展,朵朵嬌媚逼人,讓人見之心喜。
我忍不住揚脣而笑,可眸中卻染上水汽,鏡中的女子也俏生生的笑了起來,梨渦淺淺,眉目舒展,方纔的黯然一掃而空,額心開得極好的桃花,彷彿也要因她一笑,而簌簌落下花瓣,原本清麗的面容,如今多了一絲嫵媚風情,我撫上額頭,滿心歡喜與激動,也算……因禍得福了……
站在身後的師父亦輕輕彎脣而笑,眉目溫軟動人,他道:“痛苦與歡愉,從來都是上天一併賜予的。”
憶起那晚的無助與委屈,我眼淚紛落,轉身抱住師父,“師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我雲熹向來都是欺軟怕硬、外強中乾之徒,小時候潑皮任性刁蠻,全是仗着有父皇撐腰,如今,父親母親去世,我又怕被人欺負,只能做出一副母老虎的樣子,那晚明明嚇得慌張無措,卻死活不想低頭討饒,任由他們劃破我的臉,懦弱無能到了極點!
當時一直在希冀,或許師父會突然出現,解救我於危難之間,可……等了好久,他也沒出來。
師父站立不動,任由我淚溼他衣襟,我後悔自己是不是又不自重了,遲疑而黯然的微微退開一些,卻同時感覺到發心一重,他緩緩拂動我的發,低聲道:“阿好……”
我一怔,而後是滿心滿意的歡喜與雀躍,再次一頭扎進他懷裡,“師父,我喜歡你……”我難以自控的脫口而出,卻在一瞬間感覺到那隻手頓住,我頓時慌了,忙退開,滿臉燙紅,不敢看師父,“不是!我……我的的意思是,像喜歡父皇一樣的喜歡師父!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我低頭不敢言語,心中慌亂失措,過了半晌,師父淡淡應聲,“嗯,我知道。”
我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心裡有些難過,擡頭看師父,他眉眼微垂,神情依舊淡然,我壓下了即將出口的長嘆,身份都不對,如何在一起。
如何……在一起啊……
袍擺微動,他轉身緩步走出寢殿,我忙跟上去,他站在凌風頂,墨發被風吹起,隱約可見青絲中混雜的幾根銀髮,我以爲他在看下面做早課的弟子,走到他身側,我才發現他一直閉目不動,神情寡淡無溫,薄脣微抿,彷彿風平浪靜。
我看着下面劍光凌厲,動作一齊的弟子,心生羨慕,若真論起來,我的武功和修爲恐怕還不如他們。
“師父……”
他安靜了半晌,淡然應聲,“嗯。”
“你能不能教我白山劍法?”我懇求道。
他終於睜開了眼,卻依舊沒有看我,只是淡淡道:“爲何想學?”
我低聲道:“自保,學會以後,就不會像那晚一樣窩囊了。”
師父沒有說話,我有些黯然和無措,“師父,你爲什麼不願意教我?是因爲……我是女子,還是因爲……我太笨了?”師父的親傳弟子中,唯我一人是女子,也唯我一人什麼都不會。
他沉默片刻,轉身走下凌風頂,我以爲他還是不同意,卻聽到他淡淡道:“每日卯辰酉時,重華殿外梅林。”
我怔了片刻,方明白過來,開心的要飛起來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高高興興的回到冷桃居,卻見到無邪在院中背對我站着,聽到聲音,他轉過身,神情有些不耐,“讓我好等——”他原本微蹙的眉頭在目光觸及我額頭的一瞬,神情一怔,眉心的皺褶漸漸鬆開,半晌沒有說話,我得意的蹦過去,笑嘻嘻的炫耀道:“你瞧你瞧!是桃花哦!”
他回過神,不屑的白了我一眼,輕哼道:“你的醜不是幾朵桃花就可以掩蓋的。”
我瞬間冷了臉,推了他一把,“你才醜!”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並未用太大的力氣,他便身形不穩的後退兩步,臉色瞬間慘白,我一怔,忙上前扶住他,“怎麼回事?受傷了?”一定是和幾個師兄對招的時候受了傷。
“小事。”他嘴硬逞強的掙開我的手,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我給他倒了一杯茶,皺眉訓斥道:“你整天干什麼事怎麼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
他端了茶,聽我說完,眉頭一挑,脣角一勾,笑容邪斯,“沒我你就活不下去了?”
他這副流裡流氣、邪斯頑劣的樣子着實少見,我下意識的笑着揚手想賞他個爆慄,又想起他是傷員,便作罷,“你要是沒了,我日子過得更舒坦,沒人來氣我!”
然不管我怎麼解釋,他都難掩脣畔的笑容,笑的得意,我瞪他,他別開視線,忍着笑擡手喝茶。
“哎,師父有沒有說下任掌門之事啊?”我坐到他對面問道。
他放下杯盞,斂了方纔的笑容,淡然道:“沒怎麼說,如今我的對手只剩下大師兄,我和他之間,早晚要有一場對決,大師兄前段時間被打入思過殿,受了刑罰,如今傷勢未愈,師父說,過一段時間再比試,我也好趁此機會療養身體。”
我看着他極其平淡的神情,心裡還是有些擔憂,“你和大師兄相比,誰更勝一籌?”
他沉默了片刻,道:“半斤八兩。”
我皺眉,“能不能不比試了?”
他垂了眸,淡然笑了笑,“暫且不說他日的欺凌,就算是爲了不辜負師父的厚望,我和他之間,也要決個勝負。”
我有些生氣了,不由起了聲調道:“那萬一你敗了怎麼辦?你別管是否辜負別人,你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和把握,不要總被外界因素干擾!想必師父也不願看到你受傷!”
無邪皺了眉,但還是心平氣和道:“師父對我競爭掌門之位給予厚望,我若莫名放棄,他定會失望生氣,師父在我心中如父如兄,我不想看到他失望,再說,當上掌門,也是我的心願。”
如父……
我想起在重華殿的時候脫口而出的話語,和笨拙無力的解釋,忍不住笑了一聲,明明那麼年輕的一個人,居然被我們姐弟倆當成了父親一般的存在。
笑過之後,便是苦澀,低頭輕聲道:“無邪,當神仙有那麼好嗎?”
他頓了一會兒,反問道:“當神仙有什麼不好的?”
“微卿怎麼辦?”
他面色不自然了一下,別開臉錯開我的視線,隨口道:“提她作甚麼。”
我深深嘆了口氣,道:“對你們男人來說,女人的愛……是不是不值一提?”
他眼簾微垂,淡淡道:“師父說過,情愛是毒,是肉中刺,指間沙,觸碰不得。”
我撐着額頭,低眸笑了一聲,心頭苦澀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