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雨的身子微微一震,臉上的表情很是不可置信,她睜大了雙眼,震驚地望着笑得明媚之極的沈棠,見到她輕輕頷首之後,方纔確信了自己所聽到的是真實的。
她一時歡喜一時緊張一時又有些驚懼,心中百轉千回之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等沈棠和碧笙出了碧螺巷時,老李頭早已經在方纔那處等候多時了,他望着逐漸有些晃開來的天色,又是嘆息又是跺腳,直到看到了沈棠的身影,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掀開了車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裡頭都裝了菜,只能空出一點地方來,就只能委屈小姐和碧笙姑娘擠一擠了。”
沈棠倒並不計較,對她來說,只要能安全地回到侯府,便就足夠了,更何況這段路程總算不是太長,也不過就是忍受一會罷了。
她笑着點了點頭,便和碧笙一塊鑽進了堆滿了菜的馬車。
所謂空出來的地方,還真的很小,沈棠和碧笙一進去之後,便再也動彈不得了。新鮮採摘出來的大白菜,還滴着露水,輕輕地擦着沈棠的臉,成捆的大蔥整整齊齊地綁在了她的身後,隨着馬車的顛簸,不時有調皮的葉子跑到她的臉上和頭上。
碧笙悄聲地問道,“綿雨似乎有一些不一樣了,但這種變化不知道是好是壞,卻不知道是好是壞。小姐,那事,綿雨果真能做得嗎?”
沈棠低低一嘆,“一個人經歷了那麼大的變故,若說沒有改變,那就不對了,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就是再怎麼變,骨子裡的東西卻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也正因爲她還有這點野心,所以我才選了她。”
她頗有些艱難地挪動了下身子,繼續說道,“她在我身邊呆的日子不短,對我的脾性也算有些瞭解,我不過只是讓孫媽媽請了先生來教習她,她便猜到了我的打算。不錯,我原本確實是有意將她送給沈灝,讓她和秦氏互相鬥個夠本,但榮福郡主既然答應了會替我牽制秦氏,沈灝那裡就沒必要再布棋了。”
碧笙忽然掩着嘴“咯咯”地笑起來,“二爺從此以後恐怕見了這些美人兒,都再不會有從前的心思了。”
沈棠的嘴角翹成了一個弧形,她拍了拍碧笙的腦袋,嬌嗔道,“你一個還未出閣的女孩子,整日間惦記着這些,到底還識不識羞?”
碧笙忙忙地閉了嘴,過了片刻之後,又再問道,“綿雨能被利誘收買一次,小姐就不怕她被收買第二次?要知道這回,若是……那她從此就是人上之人了,與做三少爺的妾侍相比,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
沈棠笑着說道,“你多慮了。莫說綿雨還有弟弟在我手上,就算富貴真的迷了她的眼,她不顧自己的兄弟再一次背叛了我,也不值當什麼。我所圖的,與她所能想到的,絕然不同。”
她的語氣忽然淡了下來,甚至透着一股冷意,“你放心吧,此計可行,且與綿雨的意願無關。我需要一個長相美貌的女人,但她可能因此而折命,綿雨犯過錯,負過我,又受過我的恩惠,這次便算她將欠我的盡數還給我吧。”
碧笙頗爲贊同,“小姐將她贖出花樓,又替她葬了母親,還要爲她尋回弟弟,她便算是死了,也算值了。”
沈棠眉頭微蹙,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聖母,篤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綿雨欠我良多,我救她卻也不是因爲善心,她很懂得這點,甚至還想過要因此而改變命運,既然如此,我便沒什麼好掛懷的了。這事雖然甚有風險,但若是成了,也算大功一件,不僅能將她的過相抵了,我還許諾贈她金銀財帛,給她弟弟謀個出身。算起來,她確實也不算虧。”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語氣中頗帶着幾分惆悵,“你那會問我,爲何明明不喜歡小四貪功冒進,卻依舊幫她。其實,那緣由簡單之極,我若多幫小四一分,將來她便能多記着我一分好處,榕兒便多一分助力。”
碧笙有些了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原來小姐那樣盡心盡力地幫着四小姐,都是爲了二少爺將來鋪路。”
沈棠輕輕地嗤笑一聲,“小四初時接近我,是因爲想借我的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我讓她接近我,卻是想借她去打壓沈紫嫣姐妹,我們的交往之初,便是互相利用。”
她轉臉過去,望着碧笙,繼續說道,“後來她想要去接近三皇子,我幫她去接近三皇子,說開了,依舊是互相利用。她利用我的智謀地位,我圖她將來上位後是個助力,不過如此罷了。”
碧笙向來直爽,心中哪裡有那麼多的彎彎道道,聽罷一時沉默不語。
沈棠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柔聲說道,“你以爲這世間人人看起來都和和氣氣的,總是笑臉相應,看似真心篤誠,恨不得將一顆心都掏給你看,但他們的心中便也是一般的嗎?就好像你以爲祖父對我一片拳拳之心,多有看重,便是將玉斗鬥這樣珍貴的信物都交給了我,那便是真心愛重我這個孫女嗎?”
碧笙一時茫然,她張着雙眼,喃喃地問道,“侯爺他……難道不是嗎?”
沈棠笑着搖了搖頭,“他當年坐視着老夫人和秦氏將我母親害死,坐視着舅父將我和榕兒帶去淮南,哪裡有幾分愛重我的意思?當時他不愛重我,這會怎麼會突然對我珍視起來?不過是因爲看我還有幾分才智,能爲他所用罷了。”
碧笙有着片刻的訝然,等她細細地將這些話都咀嚼了一遍之後,她的小臉忽然地黯淡了下來,“這樣一想,果然是如此。”
沈棠輕輕地道,“我很明白這一點,祖父也很明白我明白這一點,所以彼此之間不過心照不宣地互相利用罷了。其實那也算不得什麼,反正我有榕兒,有碧痕,還有你,我覺得心裡已經很滿了。”
她認真地注視着碧笙,柔柔地說道,“若是什麼時候遇到一個人,他對你好,絕不是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好處;若是你有危險,他便以身來救;不管你美醜貧富智愚,也不管你的身份地位,他只是純粹地對你好。這樣的人你若是遇見了,便是捨棄了性命也要牢牢抓住他,絕對不放開手。”
話剛說完,沈棠的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張俊美無鑄的臉來,她微微有些發愣,但隨即卻有一絲甜蜜從心中淌過,甜蜜過後,便是無盡的牽掛與擔憂。
八月十五的夜宴,很快便到了。
照大周例,爲了與羣臣同慶佳節,帝后須在乾元殿設下夜宴,與朝中重臣以及各位誥命夫人貴介公子千金貴女共賞圓月,共慶中秋。
因着秦焱的警告,沈棠便想以身體不適爲由辭了這中秋夜宴,但想不到剛過申時,皇極殿的掌事太監李公公便揣着皇上的口諭來到了月桂園。
他眼神凌厲,臉上掛着一層皮笑肉不笑,語氣尖刻地說道,“皇上聽說安遠侯家的嫡長孫女沈棠,柳絮才高,知書達禮,冰雪聰明,頗有才名,特命沈大小姐今夜赴乾元殿作詩一首,以慰龍心。”
待沈棠一邊咳着一邊接了旨意,李公公又居高臨下頗爲鄙夷地掃視了她一眼,然後冷哼了一聲,“能被皇上欽點去乾元殿作詩,乃是天大的福份,還望沈大小姐莫要錯過了這個好機會。”
他話剛說完,便哼哼地甩開衣袖,揚長而去。
碧痕頗爲緊張,她神情嚴肅地問道,“小姐,那該如何是好?”
沈棠低低地嘆了一聲,“抗旨不尊,這是掉腦袋的重罪,這趟我便是不想去也沒法躲過了。”
她低頭想了想,“既然皇上是要我在乾元殿上作詩,那想來他今日還並不想要我的命,只要不是二話不說,便將我砍了,那便還有轉圜的可能。這趟既是非走不可,那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的了。”
沈謙得知了這消息後,面色卻頗爲嚴肅憂慮,“若是從前,皇上還會顧及臉面,不會當衆爲難你一個小女子,但如今,卻不好說了。他能狠下心來設計自己的親兒親女,又怎會對你心軟?我只怕他,設了什麼後招,若是一個不小心,便就踏入了天羅地網,中了他的計啊”
沈棠心中也甚是忐忑,但她明白今日這鴻門宴卻是不得不赴的。她暗想,三皇子如今籌謀未定,在沒有全勝的把握之前,他是絕不肯先動分毫的。若是皇上真對自己存了殺心,指望祖父,指望三皇子都是靠不住的,要讓自己抽身存全,那便只有自救了。
她的睫毛微微閃動,對着沈謙微微一笑,“祖父請莫要擔心,孫女雖然不知道皇上要使出什麼招數來,但那日孫女的計策卻可在今日執行。若是咱們能佔得先機,那孫女的命便能保住了,不只如此,還能反將皇上一軍。”
沈謙緊皺的眉頭豁然一鬆,眼眸中閃爍着精光,他一邊撫須一邊點頭說道,“皇上不仁,我便不義,誰也怪不得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