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沈榕便來瑞王府將沈棠接了走,在去皇宮的路上,沈棠忐忑說道,“舅父最後一件任務是去雲州,可容伯父已死,容覺也不知道下落,這人便是我們最後的希望,若是他那也得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那我們該如何是好?”
她此時懊悔不已,捶着腦袋說道,“都怪我,當初知道了舅父的死,從容家查起是一個線索,就該順着這線索直接了當地去問容覺,也不必等到了此時再……”
不管容覺是否行蹤不定,至少還曾有過當面質問的機會的。
沈榕安慰道,“姐姐想那麼多做什麼,若是那人處問不出什麼來,自然還有別的青衣衛好問,我不信舅父是折損在一二人手中,這世間總還有別的知情者。車到山前必有路,路到橋頭自然直。”
因爲有皇上的諭旨,天牢的獄官見安國公府的馬車從遠處而來,就早早地迎了上去,等沈棠姐弟下了馬車,那獄官便上前行了禮,然後將他二人讓了進去。
天牢設在距離皇宮不遠處,有別於刑部衙門,天牢內關押的都是身分敏感的政治犯,因此沈棠步步深入下去,倒並沒有刑部衙門的狹小混亂和簡陋,但寬大而乾淨的牢房,卻讓人更覺得陰冷冰寒。
獄官領着他姐弟到了一間牢房前,恭聲說道,“稟武慶侯和世子妃,皇上吩咐將這人單獨隔離到一個房間。此人在青衣衛中代號毒蛇,是這幫人的首領,即便此時他身上戴着腳鐐和手銬,但仍舊是個危險人物,兩位貴人若非萬不得已,還請不要靠近。”
他親自將牢門打開,然後說道,“屬下等就在門外,若有不妥,只需要喚一聲,立刻便到。”
沈棠一矮身子,跟着弟弟彎腰進去,只見寬大而空曠的牢房內,一個穿着囚衣頭髮散亂的男子無力地仰靠在角落裡,他聽到動靜轉頭過去,並沒有認出眼前這兩個人是什麼身份,他露出嗤笑來,“不管你們要問的是什麼,在我這裡都不會得到答案。青衣衛的四字精神是寧死不屈,我毒蛇絕不會背棄這四個字。”
“所以”他冰冷地說道,“你們還是不要浪費脣舌了。”
沈棠聞言不由輕輕笑了起來,“寧死不屈?倒是好志氣,只不過我卻看不出你們這樣的犧牲,有何意義。青衣衛成立之初,最初的目的是要成爲皇帝的左右手,替皇帝將明面不能除的敵人一一剷除。若是出任務之時出了意外,身死的青衣衛都能以別的名義移入貞烈陵,享受着後世百姓的萬代香火。”
她低聲嘆道,“那樣的話,倒也還算是爲君捐軀,死得其所。”
沈棠不顧毒蛇微微顫抖的身軀,繼續說道,“畢竟,青衣衛的人多是孤兒或者寒門子弟,自小就開始訓練,一直都長在暗處不見天日,便是俸祿再高,也沒個花的地。素來任務艱險,若沒有在這次任務中喪命,便要繼續在下一次任務中拼搏,到最後能安然隱退享受晚年的,竟然少之又少,娶妻生子這樣的事,對青衣衛的人來說就是個奢侈的願望,除非……爬到了統領的地位,纔有可能。”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低聲問道,“能進入貞烈陵供後人景仰,讓自己的姓氏發光,便是青衣衛最終的榮譽。可是,你們這批,最後又能得到什麼呢?”
毒蛇強自鎮定地說道,“先帝很早就將我們交給恆王了,這意味着先帝心中,只有恆王纔是大周之主,我們青衣衛擁護正統,並無什麼過錯。倒是你們,指鹿爲馬,指黑爲白,你們纔是禍亂大周的始作俑者”
他冷冷說道,“立身不正,根基未穩,大周必然會亂。至於我們,原本就不曾想過要得到什麼,我們只是忠於先帝而已。”
沈榕嗤笑了一聲,“我只知道皇座之爭,向來就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若是要論正統,你所擁護的先帝既非嫡又非長,不過是因爲御太后的提拔,才能登上皇位的。恆王當日既然已經失敗,天下百姓都已經認了先皇爲主,那再次揮軍而來便是謀逆。你們不分青紅,不辨黑白,倒還是在爲了維護正統了?”
他冷笑着說道,“真是可笑周朝向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對百姓而言,誰做皇帝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不想要兵禍,不想要流離失所,先皇願意給百姓這份安寧的世道,這便是正統恆王是爲了一己利益而罔顧天下百姓生死的逆臣,而你們不過是他獲取利益的爪牙罷了,竟然敢將自己說得那樣高尚,正統?可笑”
毒蛇臉色通紅,“你,你們”
沈棠淺淺一笑,“算起來,你也該三十多快近四十了吧?我們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回過頭去看,你們所堅持的那些是多麼虛渺,而且沒有意義。”
她低聲輕嘆,“人生短暫,你們已經爲了一個錯誤的執念在黑暗中度過了十五年,往後的人生之中,還有多少個十五年可以過?爲什麼不好好想一想,該怎麼樣去度過剩下的日子,像個正常人一樣,娶妻生子,享受一些天倫之樂呢?”
毒蛇態度有些軟了下來,但卻仍舊犟嘴說道,“你以爲我們這樣的人還有將來?新帝不過是在等我們鬆口罷了,不管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最多不過一年半載,我們便是死人了。談何娶妻生子?談何天倫之樂?這纔是真正的大笑話”
沈棠輕輕搖了搖頭,“不管新帝會對你們如何處置,但你們心中卻還是有期待的,不是嗎?”
毒蛇渾身一震,“你胡說些什麼”
沈榕笑着說道,“你們青衣衛的口中不都含有劇毒嗎?就藏在左下第三顆牙齒處。若是你們真心想要求死,那麼便不會被關在這牢獄之中,只需要狠下心來咬下去,就能立刻去見你們的恆王正統。”
他語氣微頓,接着說道,“據我所知,被搜查出來的青衣衛,共有一百餘人,分別關押在不同的所在,但卻並無一人咬破毒囊自殺。可見,你們心中,早就厭倦了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雖然身處絕境,但卻還幻想着能有重新來過的一天。我說的,不是嗎?”
毒蛇厲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難道我們之中已經有人背叛了嗎?”
沈棠的語調忽然柔了下來,她低聲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姐弟嗎?四年前,淮南方家,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雖然當時你帶着人皮面具,但我卻記得你的左手有些僵直。”
她的目光對上了毒蛇的左手,“看,就是那個樣子,它似乎曾經受過重創,不能自然地彎曲,看起來很僵硬的樣子。我們見過的,你還記得嗎?”
“淮南?方家?”毒蛇臉上顯出訝然的神色來,“你們是那對孩子”
他苦笑着說道,“如果你們是方明軒的外甥外甥女,那知道我們青衣衛的秘密,也就不足爲奇了。你們來見我,那定然是因爲當年的事了,可惜,那也是機密,我雖然敬佩方明軒的爲人和本事,但那事請恕我無可奉告。”
沈榕恨恨地說道,“真是冥頑不靈恆王黨已經全軍覆滅,你心中既然還存有生的期望,那爲何還要死守着恆王的秘密,不爲自己的將來留一條活路?”
沈棠輕撫弟弟的肩膀,柔聲說道,“讓我跟他說。”
她徐徐向前,走到毒蛇的面前,低聲說道,“我們的意思,並非是讓你背叛你所信仰的組織,而是想要知道當年我們舅父的死因。如你所說,他是個真正的豪傑,但卻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我們不能讓他就這樣不清不楚地死去,必須要找到緣由。”
沈棠想到當年舅父那傷痕累累的屍體,不由淚從中來,她帶着些哭腔說道,“你是將舅父的屍首送回來的人,他是怎麼死的,你也許是這世界上最清楚真相的人了。”
她直直地望着毒蛇,“而且我相信,他絕對不是爲你所害,因爲如果是那樣,你根本就沒有必要冒着風險,將他的屍體送回淮南方家。我和弟弟,當時還小,若是舅父失蹤了,我們也無從去找,更不會因此懷疑到青衣衛的頭上去。所以,不管當年你是出於什麼目的,現在也請幫幫我們吧”
毒蛇一時有些猶豫,“這……我不過是因爲仰慕方明軒的爲人,不忍心他客死他鄉,所以才……”
沈棠哀求道,“恆王已經不存在了,按照青衣衛的規矩,效忠的都該是正統皇帝,那麼如今的新帝便是你們的正統,爲何還要執著於過去的信仰,即使明知道那信仰未必是對的?所以,幫幫我們吧幫幫我們,也讓你自己重新開始”
她想了想,咬着牙說道,“想必你是知道我們的身份,若是你肯將當年的實情告訴我們,我會去竭力說服新帝給你們一個重生的機會。我是個言出必行之人,只要你們配合,也有信心能夠說服新帝,這不光是爲了你自己,也是爲了和你出生入死共同浴血奮鬥,一起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生活了十五年的同僚朋友屬下。你,好好考慮一下吧”